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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Episode 3. ...

  •   对我而言,淋雨的后果往往来得直接而凶猛,开始不过是轻微的发烧,接下来就发展成可怜巴巴的吸鼻子、咳嗽和剧烈的头痛。大概是因为我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早餐的麦片粥里的缘故,父亲终于从报纸后面露出双眼,嘟囔了几句既然是男孩子就不要装模作样之类的话,勉强同意了妈妈“给韦恩请一天病假”的提议,同时,感谢上帝,放弃了追问我淋雨的缘由。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猜想是药物的作用令睡眠变得深沉无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经悄悄地蜕变成暗黄的暮色。我仍然穿着来不及换下的学校制服,汗湿的白衬衫捆绑着我,好像蚕茧裹着沉眠中的幼虫。异常的高温已经退了下去,但它在临走之前并没有忘记把我整个掏空,把我变成一张薄薄的、紧贴在床单上的剪影。
      床头柜上摆着一玻璃杯清水,我看着它,期待妈妈会突然推开门走进来,把它递到我唇边。光影在对面的墙上默默移动,西沉的太阳大方地把整个树冠的影子送进我的房间里,一只歌鸫,又或者麻雀,唰地从我窗外掠过,仿佛一柄纤细的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我似乎已经睡过了十几个世纪,被世界所遗忘。
      几分钟之后,门外传来地板吱吱嘎嘎的呻吟声,妈妈端着托盘,轻快地闪了进来。我眨眨眼,吃力地试图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她放下托盘,拍松枕头,把它塞到我背后。“感觉怎么样,韦恩?”她问,把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异常清楚,仿佛我是个对英语一窍不通的外国人。
      “我差点死了,妈。”
      “别傻了,你只是着凉而已。”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给你煮了鸡蛋,还有热可可,如果你吃得下的话,还有抹了黄油的吐司。”
      我接过热可可,这种我挚爱的深褐色饮料冒着热气和细密的泡沫,我一点点地把它喝下去,等待双手和胃部一同回暖。墙上的光线已经再次变换了颜色,树冠的影子压印在逐渐变得深沉幽暗的蓝色背景上,有如铜雕版画。妈妈坐在床边,耐心地给鸡蛋剥壳,“海因斯小姐托我问候你。”她把鸡蛋递给我,同时接过我手上的空杯。
      我对着鸡蛋皱了皱眉:“我不需要那报丧女妖的问候——”
      “不准这样说话,韦恩。”
      “还有吗,妈妈?”
      “还有什么?热可可?韦恩,这是个20安士的马克杯,你已经喝得够多的了……”
      我咬下一块柔软的蛋白,不再答话。母亲唠叨着天气、肺炎和院子里的一棵折断的醋栗,时不时伸手摸我的额头,她似乎认为我的体温会短短十五分钟内不停地大起大落。“快把你那身卷心菜一样的衬衫换下来,韦恩。”她最后命令道,从我的衣柜里翻出一套长袖格子睡衣,“吃了药再睡觉,当然,看一会儿书也是可以的,但不准超过一个小时。”
      我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等到木地板的嘎吱声消失,才翻身起来,换上干爽的睡衣。阳光已经完全消失,窗户仿佛嵌在墙上的一幅闪着幽蓝微光的壁画。我在床边坐下,交握起双手,将下巴搁在指节上,凝视着树冠庞大的阴影。我想起伊森•克莱尔,和他那个湿淋淋的微笑。
      我站起来,推开了窗户,秋季凉冷的空气如融化的雪水般涌流进来,带着远方的松林和丘陵的气味。然后我回到床上,回到昏沉的睡眠和薄脆如蝶翼的梦境之中。

      清晨之前我醒来两次,第一次是因为口渴,那杯水仍然放在床头柜上,我喝下小半杯,眯着眼看窗外蜿蜒狭窄的下坡路。凌晨的风寒意更重,草叶上想必已经结霜。整栋房子一片寂静,我躺回去,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只过冬的金花鼠,试图在窗帘轻柔的拂动声中再次入睡,而我确实做到了。
      而第二次,是因为伊森•克莱尔。
      他攀上窗台的时候,我已经睁开眼睛,清醒地听着他跳进来时木地板的那一声吱嘎。脚步声在我床边停下,似乎感到犹豫。我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勉力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祈祷他不会听见我过分剧烈的心跳声。
      然而他一直没有动作,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黑暗里互相倾听对方的呼吸,直到我翻过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伊森。”
      “韦恩。”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伊森轻轻地笑了,那种令人愉悦的柔和颤音仿佛出自塞林格笔下,“像是淹没在威士忌酒的微型海洋中的古老岛屿”。他在床边坐下,我仍然握着他的手。男孩的眼睛在昏暗里泛着润泽的微光,仿佛刚刚打磨光滑的黑曜石。窗外掠过一声夜鸟啼鸣,清亮悠远如同远古的笛声。
      “谢谢你开着窗,韦恩。”
      “不客气,罗密欧先生,希望你没有毁掉凯普莱特夫人心爱的绣球花。”
      “为什么你会喜欢那种可恶的莎士比亚腔调?”他摇了摇头,然后带着些许恶意的笑俯下身来,双臂撑在我的枕头上,“对不起,韦恩,我应该早点想到你是个稍微淋点雨就发烧的笨蛋……”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逼他低下头,“伊森•克莱尔,”我叫出他的全名,努力把威胁的成分加进因为咳嗽而沙哑的声音里,“我猜我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掉你的舌头。”
      他没有回答,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睛,因为他靠得太近了,占满视野,变成一片活生生的、温暖的阴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仅仅是凝固在那里,呼吸着同样灼热的空气,直至那份呼吸交接在一起。干涸而羞涩的嘴唇相触,没有再深入,仿佛落在秋季溪水里的两片烟红色枯叶相互碰撞,出乎意料却又自然而然。我们握着对方的手,就像握着脆弱而昂贵的骨瓷,既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
      另一个世界在那瞬间向我们打开,我再一次看见伊森为我们描绘的金黄色的结局,看见那条寂静无人的路,看见赭色的夏日,干裂的白色石头,掉落在草丛中的苹果,旧捕蝶网和遗落在河岸上的银色手表。我们会在这里走下去直到一切终结,而山谷依然不动声色。
      伊森脱下他的风衣和围巾,在我旁边躺下。我们拥抱着挤在同一张毯子下面,好像两只蜷缩在干草里取暖的松鼠。他身上沾着草叶的味道,我听着他的心跳,脑中随之渐渐响起应和的舒缓鼓点,于是意识开始模糊,仿佛正在温暖的水里缓慢沉没。
      “韦恩,你会没事的,对吗?”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他说,“……我们不是这样死的,这还不是结尾。”
      当然不是。我想这么回答,但仅仅哼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睡眠沉重地覆盖过来,压熄了最后一点声音和光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Episode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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