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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Episode 4. ...

  •   我的妹妹阿莉西娅•普里斯科特出生在1959年冬天,我还记得炉火如何把她那属于新生儿的、皱巴巴的小脸映得通红,好像一颗因为受足了阳光的宠爱而长得尤为甜美红润的莓果。尽管后来我在她的洗礼上听过姨妈窃窃私语说阿莉西娅是一个“意外”,尽管我们之间隔着有如英吉利海峡般的15年,尽管有许多其他的“尽管”,这个经常在半夜把全家吵醒的婴儿仍然是我的妹妹。“等她长大了,你会有更多的麻烦。”伊森语气确凿地说,当时我们正窝在他的房间里,享用克莱尔太太提供的热红茶和巧克力牛油曲奇。美妙的星期六早晨,冬阳难得地慷慨,一切都比平常明亮了两倍。
      “麻烦。”我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从油腻的垫盘纸上拿起一块饼干,“比如说?”
      “比如说,她会一天到晚黏在你背后,要求你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等她再大一点,她会说,韦恩,教我骑自行车,教我游泳,教我打开可乐瓶子,教我怎么飞到月亮上去。到她上学的时候,你就会成为私人课业指导……”
      “听起来你有个不甚愉快的童年。”
      “作为保姆兼保镖的童年。”他纠正道,把曲奇饼丢进嘴里,冲我摇了摇食指,“放松点,兄弟,你只有一个妹妹,而我有三个。”
      “但是你们——”
      我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街道上突起的喧闹把我们引到窗边。一小队军人模样的年轻人在扫净了雪的石板路上齐步走过,反复叫喊着几个我没有听清楚的句子,跟在队伍末尾的一个小个子使劲敲打着挂在胸前的鼓。
      那声音没来由地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我知道他们是谁,远在阿莉西娅出生以前,那个专有名词已经无数次地在父母亲深夜的谈话中被提及,伴着炉火不时的噼啪和母亲紧皱的眉头。每每在我开口准备发问的时候,父亲就会举起手,指向楼梯,韦恩,去睡吧。我只好从温暖的沙发里爬起来,跑到厨房洗干净装热可可的杯子,退出谈话。
      “韦恩?”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理会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穿军服的年轻人们走远了,鼓声减退成跳动于听觉边缘的细微颤音。无数的窗帘被重新放下,人们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交谈,呵斥一只吠个不停的柯利。我发觉自己仍然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茫然地看着跟以往一样普通的街道。
      “韦恩,看着我。”
      我转过身,想笑一笑,却没有成功。“他们杀人,伊森。”我说,试图采用以事论事的语气,仍然没有成功。
      伊森•克莱尔微微张了张嘴,我揣测着他要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保持沉默。看不见的幕布在我们之间降下,或许它早就存在,只是我们一直没有留意。“我们很有可能回去,回约克郡。”我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些词语自行滚上舌尖,不受控制,“所以我在想……”我停住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窝黄蜂在颅骨里振翅嗡鸣。
      他突然伸手抱住我,那么用力,好像要勒断我的骨头,我僵硬了一下,迟疑地靠上他的肩膀。我想起那些夏天和冬天,却只是觉得麻木而茫然。我们全部的牵系来自深藏井底的一个虚假的小故事,一个湿漉漉的、注定不见天日的,谎言。
      然而我们仍然虔敬地相信着,自始至终。

      * * *
      事实证明阿莉西娅是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小家伙(“跟你正好相反。”他们说),她起先是在沙发和饭桌上爬上爬下,接下来发展到试图翻越篱笆,弄得满手臂都是刮伤的血痕。我记得她最喜欢单车,即使是向各间大学寄出申请表的忙碌时光里,我仍然会带她到山谷里去。我们沿着倾斜的小路直冲而下,卷发的小女孩在后座上既兴奋又紧张地尖叫,用力地搂紧我的腰。
      那是1963年夏天,空气里都是尘埃、树叶、阳光和颓败花朵混合的味道。
      收到都柏林大学的录取通知时,我知道父亲远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高兴,他一直希望我能回到英格兰本土接受高等教育,即使留在爱尔兰,至少也应该上医学院或者法学院,但我偏偏选了文学,既然我一向与他冲突不断,也不差这一次。母亲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唠叨行李的事,在我出发前一天尤甚,我费尽心思把她从我的房间里请出去,躺倒在床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伊森并不打算读大学,在新学年开始之前仅剩的两个月里,我们仍然天天去钓鱼,游泳或者骑车,假装和过往的夏天没什么两样。我们的手臂和后颈都被阳光晒得红肿脱皮,不小心碰擦到就会痛得倒抽凉气。但是好天气总是引诱人往外跑,我们把单车丢在草丛里,躲进午后寂静无人的树林里拥抱、接吻,然后再回家路上互相替对方拂去头发里的细枝和衣服上的草渣。母亲许多次地抱怨我玩得太疯,像个不懂事的小孩。“我在严肃地体验童年生活,为写作积累素材。”我一本正经地解释,她绷着脸把肥皂扔给我,警告我快点洗掉肩膀上那一大块在青苔上压印出来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水迹。
      有人小心地敲了三下门,我在床上打个滚,坐了起来,正好看见阿莉西娅把她卷发的小脑袋从半开的门外探进来。“艾丽。”我叫了她一声,示意她进来,“有什么事吗,小家伙?”
      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我已经合上锁好的行李箱,又抬起头看我:“你真的明天就走吗,韦恩?”
      我点点头,她跑过来,伸手让我把她抱起,“爸爸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是啊,很遗憾。”我让她在我膝上坐好,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的卷发。
      “但是爸爸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随时来看你的书。”她看着我,像只盯着鲑鱼的猫咪,“好不好,韦恩?”
      “当然,只要你看得懂。”我笑笑,模糊地朝书架挥了下手,“都是你的,艾丽。”
      小家伙欢呼一声,从我膝上跳下去,消失在门后。我听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一路滑到楼下,耸耸肩,重新在床上倒下,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愣。我发誓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可以在上面看见北欧海盗、六个头的蛇怪、燃烧的教堂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但现在天花板只是天花板,木石结构,粗糙的灰泥,仅此而已。
      太阳的影子逐渐倾斜,床头柜上的钟指示着七点过十分,我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候真正的夜晚来临,有一场告别式必须完成,我们都知道,即使只字未提。
      我应该没有睡着,只是一直在半朦胧的状态下浮浮沉沉,尔后蓦然清醒,好像突然走到隧道尽头。我把闹钟抓过来,关掉,1:45,离预设的响铃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我随便翻出一件外套,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我只有这一条路,妈妈在窗下种了一排绣球花,我不能冒踩坏它们的险。
      房子里既黑暗又寂静,那种凝止的感觉仿佛无处不在的蛛网,在手臂和脸颊上留下黏乎乎的丝。我一步一停地下楼,谨慎得像只夜行的猫。拧动把手之前我仔细地听了听,没有从背后传来的责问声,一切都在安睡。
      我走了出去,躲进清凉甜美的夜色之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Episode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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