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测人间笑是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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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则迷路了。
妘薰的狐狸窝四方皆是青山秀水，且当时天光明亮，认路看似容易，然而这里边八卦阵幻术阵一个套着一个。向来方向感极佳的季则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横冲直撞走了没几步就已经迷路了。接着，他不知不觉转出去百十里地，然后不停地绕着几个小山包打圈，以为自己还在小院子旁边。
等意识到的时候，季则已经懵逼得满脑子都是人生三问：我是谁，这是哪儿，我在干什么。季则的头发先是滴水，再是打绺，接着又沾了些山中的落花落叶。天色暗下来。浇了一身冷水又在山里乱转了半日，衣服在凉飕飕的山风里吹到半干不湿，散热降温效果依然奇佳。季则饥肠辘辘，冻得嘴唇发紫。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先用仙术向白琊求助，再让白琊拜托妘薰，最后让妘薰过来找他，这三道手经过才能出这个迷魂阵。不然，迷路迷成这个样子，只能索性回仙界，凡间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全然不知道。
这就很尴尬了。堂堂仙界的仙使在狐妖家里做客，华丽丽地把主人打晕，接着华丽丽地在人家的山庄里迷路。季则冻得迎风打了一个喷嚏，感觉自己喵脸丢尽，再也抬不起头来。
更尴尬的是，被他打晕的主人，竟然真的来找他了，而且还是他迎风打喷嚏打得正不亦乐乎的时候。
“季则郎君竟然走到这里了？难道我照顾不周，惹郎君生我的气了？”猛然听见这个声音，季则心里咯噔一沉。
季则循声望去，妘薰正朝他施施然走来。妘薰已换了一身家常衣服，浓朱色丝履，牡丹色织花长衫，蜜合色素地半臂，紫金二色丝绦束着头发，皆是半新不旧，却更显得玲珑清艳。若是不知道妘薰的为人，在暮色四合的山谷中看见一个姿容隽秀，意态风流的男子，必然要赞一声空谷幽兰般的风度，神仙般的人品。但知道了妘薰的为人，看清楚了他此刻那一脸小人得志幸灾乐祸却愤愤然的表情，便只能说一句“假作斯文”了。
季则正欲说话，又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妘薰显然在憋着笑。
“小娘子还以为郎君回仙界去了呢。但我想郎君只是和我生气，四处逛逛罢了。”妘薰阴阳怪气地说道。
一提起白琊，季则也忘记尴尬了：“仙尊现在怎么样？她决定留下来了？”
“小娘子乎是要多留几日了。既然如此，郎君也不要客气，在这里宽心住些时日，我也好想想哪里做错了，给郎君赔罪。”妘薰嘴上这么说，但那嘟着嘴，眼珠子乱转的模样，让季则心里一惊：接下来这几天，这小子不知道打算要怎么整治他了。
季则刚想说话，却又打了一个喷嚏，还好提前忍住了些，没把清鼻涕喷出来。
妘薰憋笑憋到下巴抽筋，最后还是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来。笑过了，妘薰正色道：“我已经让苏芳和黄栌给郎君备好了沐浴和晚饭，郎君快回去吧。黄栌的手艺不错，可就是讨厌别人吃他做的饭时非要放凉了重热过。他侍奉过家母，连外祖母都夸他手艺好。他要真的和我聒噪起来，我还不得不听着。”
这位黄栌的怪癖，不知道是不是妘薰为了给季则找台阶下编出来的理由。但即便是，此时的季则也只能就坡下驴。季则最恨欠人家人情，此时却忍气吞声向妘薰施礼赔笑：“有劳妘公子了。之前……之前是我莽撞冲动，一时糊涂。”
妘薰似乎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带着季则抄近道回到小院里。季则吃过一次亏，这次跟着妘薰走，就格外留心了，他看出来狐狸窝里的各种机关还不少，有些机关则能让空间错位，有些是陷阱，应该还挺凶险的。之前砸晕了妘薰，四处乱走，竟然什么危险的机关也没触发，只是迷路而已，不知道是万幸，还是……看了看妘薰似是还在生气又似乎在憋笑的脸，真的说不准啊。而这些能让空间错位的机关，也解释了为什么之前季则觉得没走多远却已经离开起点百里之外，以至于兜兜转转完全迷路，而现在妘薰带他回去却只走了一刻钟。
季则只能自认倒霉，一路铁青着脸，回到花厅自己房间里，一言不发地沐浴更衣。他还在擦头发的时候，便闻见了花厅的外间飘来了饭菜香。季则匆匆穿了衣服出来，却看见妘薰笑眯眯地站在饭桌边上，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汤勺：“郎君先喝碗汤润润嗓子，今天黄栌做的鱼汤很鲜呢！”
桌上两幅碗筷。
季则心情复杂，一方面他真的很饿，另一方面面对妘薰真的超级尴尬。但他现在真的没有再跑出去的动力和体力了，只能坐在妘薰对面，看着妘薰高高兴兴地为他盛汤，盛饭，甚至夹菜。
这顿饭一开始吃得甚是艰难。然而季则毕竟饿了，加上妘薰心情大好胃口不错，两个人很快只顾着吃，把满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几乎和他俩化回原型一只猫一只狐狸逐个盘子舔过一般，连汤水都不曾剩下。那位做菜的黄栌上来收盘子的时候非常高兴。
“再切点水果，点两盅好茶过来！”妘薰又对黄栌吩咐道。
季则终于忍不住了：“妘公子难道不陪陪虹仙子吗？我不过是仙尊的侍卫，不敢一直叨扰。”
“她一直不肯出来，连你家小娘——咳，仙尊去劝都没用，我就不讨这个嫌了吧。”妘薰吃饱喝足，惬意地眯起眼伸了个懒腰。季则不由侧目，这家伙的腰可真细真软啊，之前看到的某些图画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一时竟有些心猿意马。为了防止自己又想入非非，他赶紧移开目光。
妘薰伸好了懒腰，一睁眼却看见季则一脸严肃地瞪着他看。
妘薰被看得发毛，嘿嘿干笑道：“怎么了，季则郎君……”
季则正色敛容，半恳求半劝诫道：“妘公子，虹仙子是仙尊十分在意之人。你既然是虹仙子的夫君，请替仙尊好生照顾她。若是虹仙子受了委屈，即便仙尊因为某些原因不和你计较，我也不会轻易饶你。你既然娶了虹仙子，就该收束心性，不要……”季则一阵尴尬，实在说不出“不要再动龙阳之兴”这种话。
妘薰似乎猜到了季则想说什么，看着满脸严肃的季则，非常无辜非常委屈地说道：“季则郎君，其实我和小虹娘子的事情说来话长。我告诉你实情，你……不要笑话我。”
妘薰说完，眨巴着一双盈盈秋水似的吊稍狐狸眼可怜巴巴瞅着季则。季则最受不了别人求他，更何况求他的还是一个和自己看着年岁相仿的男子。他点点头：“你尽管说，我笑话你干什么。”
“小虹娘子其实不想嫁人，我其实也不想娶妻。只不过这样的状态对我们都最安全。
几百年前，我出门散心玩。走到当时的一个藩国国都，听见有传闻说，当地有一个狐仙，常常假做迷路的凡人女子，若是有男子见她一个人落单，图谋不轨，便被她吃的只剩下白骨。那时候常有征战，有了今日未必有明日，不风流白不风流，强抢民女作奸犯科的事情官府都管不了，狐仙吃人的传说又能吓住几个呢？结果，还真被她吃了不少人。好几个要捉拿她的术士反而被吃了。但无意中撞见她真身的，若是哀求饶命，却都被她放过了。不然，见其真身者必死，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事。”
季则有些吃惊：“这是虹仙子？”随即想到，虹仙子一度虚弱到只能靠吞噬生魂血肉维持自己的躯壳神识，白琊仙尊知道了，不知道要如何伤心。
“没错。我听了这些传说，总觉得吃人吃得只剩白骨，并不像狐狸的行事风格。我也看过她吃剩下的骨头，那骨头上连一点牙印也没有，颜色苍白，连骨髓里面的血都没有了。这浑身的血肉是用法术化掉，不是被狐狸啃食的。这不是狐狸，只怕是什么快要坠魔道的散仙。但是她为何却被人当成狐狸，我也有些好奇。蹲守了几日，还真叫我找到她了。我没惊动她，只远远的看。
我记得那天刚刚入夜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低头徘徊在大路边上。先是有个少年和她调笑了几句，她也调笑回去，两人说笑了好久，也没见她动手。接着少年劝她近来有兵匪出没，让她赶紧回家，她点头道谢便让那少年走了。后来又等了半夜，一个路过的邋遢兵痞对着她拉拉扯扯，她才使用法术，把那兵痞放倒。她吃人的样子挺邪门的，一只狐狸站在一具皮肉不断消解的尸体上，浑身隐隐发出血红的光。不过，那法术绝不是狐狸一派的，所以她果然是个散仙。那狐狸的模样虽然是个伪装身份的幻影，并非真身，不过相当逼真唬人，连我都差点以为她就是狐狸，难怪众人觉得是狐仙作祟了。
她吸走了那人的魂魄血肉，又显出人形之后，便倒在地上哭到全身发抖。她当时仙元虽弱，但气息极为清澈，有贵气。这可是将来能修道有成的迹象。若是现在为了弥补仙元而一直不停噬人魂魄血肉，入了魔道，就再难挽回了。我当时觉得，这小散仙也怪不容易，少年的血肉魂魄更滋养，可她却放过了那少年，只吃了招惹她的兵痞。而且只不过是吃个兵痞还哭成那样，可见本性纯良，应该也是个知恩图报地。谁都有走窄的时候，我何不现在趁此结个善缘，雪中送炭。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我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等她得道飞升，我就有个上仙罩着啦。而现下她能扮作狐仙模样，正好也帮我救个急。”
季则不知道该怎么说妘薰好，原想赞他古道热肠，救人水火，却不料是为了市恩作交易：“你想让虹仙子帮你救什么急？”
妘薰长叹一声：“不瞒郎君说，在下不喜欢女人，可是此事又不知道如何向我老娘和外婆提起。我成年之后，两位大神便天天催我成亲。说起来，外婆绝世豪杰，却拙于教养。只靠血统传不下来多少天分，后天教养不好一点用都没有。九个女儿个个比她差一截。外孙辈更惨，灵力、寿数和她们相当的只有我。我遇见小虹的时候，妘姓的小辈狐狸除了我，其余的都不知道是外婆她们的多少代孙了。一群狐子狐孙们只把她们当祖宗供着，只有我还能和她们说得上话，所以格外受重视。每年春节只有我也必须是我才能回老狐狸窝过年。
还好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就分家散伙了，我娘后来和谁都处不长。所以我并没有七大姑，但八大姨就已经很可怕了。我们十一只狐狸，正好两桌麻将外加个三缺一。外婆说，我若娶一位灵力相当身份贵重的媳妇，三桌麻将就都能四角俱全了。守岁时，打不到麻将的长辈便怪我还不成亲，守岁的话题永远是催我成亲，催的我一头碰死的心都有。”
槽点太多季则不知如何吐起：等等，不喜欢女人的意思是……？！谁特喵的关心你家打麻将的问题啊喂！
“小虹娘子的气息清澈凌厉得不得了。哪怕外婆也会另眼相看。按理说一个小散仙能把气息修行到这种程度，只要仙元养好了，便可以得道。我想着，我把她带回去假装成了亲，就不用天天听那些聒噪了。我自己的小窝里面，保养仙元的各种灵芝仙草和各种珍本经书也多。她修炼得好了，三年五载之后一旦飞升，我便说自己旧情难舍誓不续弦。前儿媳又是个上仙。老妈她们必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可谓两全齐美。
只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想得太美了。后来我才发现，小虹娘子根本不是散仙，而是个谪仙。所以就算倾尽我这个狐狸窝的所有，她一个谪仙也没有能再度飞升的机会。而且所谓贪得无厌，说的就是我老妈她们了：小虹娘子还真的每年春节都和我回老狐狸窝凑牌局，哄得老妈和外婆挺开心。可是，儿媳做到这个程度还不够，这几年开始催着要孙子了，还下了狠话，再没动静就逼我纳妾生子，小虹娘子那边她们来安慰。最可气的是小虹娘子竟然说她只要安安静静地收我娘我外婆的赔罪礼，看我纳妾的热闹就好……”
说到这时候，黄栌把果盘和茶端上来了，妘薰一边呱唧呱唧地吃着盘子里的葡萄，一边愁眉苦脸嘤嘤嘤地感慨着狐生不易。
季则脑补了一下虹仙子屈尊在狐狸窝里，陪着狐狸太婆婆、狐狸婆婆和一群狐狸大妈打麻将，将来又要给妘薰和小妾生的小狐狸崽子们当大娘的场景，十分心塞：白琊仙尊知道虹仙子这个狐狸儿媳当得如此委屈，肯定又要心疼了。接着，季则十分认真地给妘薰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虹仙子仙元几乎碎尽，自然不宜生养。既然贵家求子，妘公子又看得透后天善养贤教胜于徒有天资，不知收养其他分家有缘的子弟如何？只是，听仙尊偶尔提到虹仙子，似乎性格十分孤傲较真，没想到现在这样大度，能容得你纳妾。”
看着季则一本正经的表情，妘薰抓狂地原地跳脚旋转跳跃闭着眼：“大度个毛线球啦！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一没有犯浑趁机睡她，二把她供在家里，三对她哥们儿一样坦诚相待！可是……她、她竟然打算利用我娘逼我纳妾的机会套路我！”
季则望天呆了片刻，又道：“可你们都成亲了，不入洞房么？”
妘薰长叹望天：“季则郎君，我们换个话题聊吧……”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妘薰怎么也没想到，小虹确实“善良”到会因为伤人性命而恸哭，但这根本不代表她就没有别的小心思。
当时还是太年轻。
小虹哭够了，便往荒郊野外的方向走。妘薰估计着，这是觅食完毕，要继续躲起来了。于是现身跟上，笑嘻嘻得施了一礼：“这位同乡要往哪里去？”
妘薰这样问，乃是试探。狐狸们自己的创世神话里，狐狸的先祖们原先居住在上古神山上，后来那神山在历劫时崩塌，幸存的狐狸逃到了人间，所以天下的狐狸都可算是同乡。只是近来姽婳夫人等老狐妖们所谓的“小门小户”的狐狸们都喜欢和凡人杂居，被潜移默化移了风俗，好多都忘了有这么一种说法。妘薰这么说，一方面是表明了自己的狐妖身份，同时也看看小虹对狐妖的习俗懂得多不多。如果小虹要扮个狐妖却不知道这种说法，带回家也要露馅。
没想到小虹盈盈一笑：“这里遇到同乡，真是太巧了。同乡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敢问贵丘何在？”
妘薰一听，有门！这小娘子知道的不少。老派的狐狸们把自己的住所或者家乡亦称为“丘”，她连这个也知道。
妘薰意兴大增，回答道：“只在湘州一带。对了，在下妘薰，这位同乡怎么称呼？”
“妫丽华。”
这名字不知真假，不过挺说得通：喜欢给自己起姓氏的狐狸里面，“妫”是最常用的姓氏；加上人间富贵人家女子中，“丽华”是极常见的名字。“妫丽华”这个狐妖名字，既普通又不失贵气。
于是一个谪仙一只狐狸各自端着假惺惺的热络神态，你一眼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妫丽华”说自己父母早亡，居无定所。妘薰也打着哈哈说，自己出来散心，也是想到哪便走到哪，接着便邀请她同行。
妘薰心里有些打鼓，生怕提得太突然或者这位“丽华姑娘”生性谨慎，不肯与陌生狐妖走得太近，会直接扭头走人。
但没想到“丽华姑娘”立时应允，说自己一个人流浪太孤单。妘薰遂带着她藩王府、将军府等最有钱的几个府邸挨个“秘密做客”一番，白吃白喝，外加暗中使坏看热闹。妘薰玩得挺开心，没想到“丽华姑娘”望之如仙界神妃仙子一般的容貌风度，也颇有些怜贫惜弱急公好义的性情，心里蔫坏的馊主意却不少，贼心贼胆还都挺大。看来她将来对离经叛道、便宜行事的做法不会有什么抵触。
妘薰觉得没什么好试探的了，可以把形婚大计提到日程上。
妘薰找了个刚刚把藩王府折腾的鸡飞狗跳，藩王带着全府上下一脸悲催地求狐狸大仙收了神通的机会，假装随口说道：“在这里闹的动静够大了，再这么下去怕是有人要给我们建狐仙庙了，丽华姑娘要不去我那狐狸窝里避避风头？”
“丽华姑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妘薰觉得自己当时要么是和小虹恶作剧玩疯了，要么是急着堵住老娘和外婆的嘴，急疯了。不然不应该看不出其中的可疑之处：一个散仙为什么会拼命假装自己是个狐妖？就算是修行有些问题，入了魔道，人间也有不少修为不错的散仙愿意提携后辈，向他们求助，请教修养仙元之法就可以了。假扮狐妖，隐瞒身份不是舍近求远吗？小虹未必有恶意，但她背后的故事绝不简单。
可惜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妘薰喜滋滋地带着“丽华姑娘”回了狐狸窝，一路上生怕戳穿了她的身份，她会气恼反悔，或者一提到假结婚的事情也会惹到他，因此只敢旁敲侧击说自己的老娘外婆管的他苦不堪言，有时也透露些自己收集过修养仙元的灵药和经书的事情。
“丽华姑娘”果真一路乖乖跟着妘薰到了狐狸窝。妘薰当时没料到，一回窝噩梦便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测人间笑是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