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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章二十 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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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完晚课,走出房间时,已听到风中传来关窗与熄灯的声音。
道长毕竟年事已高,往往都睡得很早。
他放轻了脚步,从小院的后门出去,沿着石径走进一片竹林里。
竹林里有个听风的小亭。那个人——年轻的公子就坐在亭中,正轻轻地擦他的琴。
他一路过来,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风中却飘飘渺渺地缠着一种神秘的、陌生的香气。他走入亭中,稍按一下桌台,便发觉上面放了两个杯子。
“有客人来吗?”他问,“我很少听你弹这把琴。”
道长有另一把琴,公子通常都只借用那一把,心情适宜的时候,才会用自己的琴。
公子道:“值得的客人,当然要用最好的琴、最好的酒去招待。”
他道:“是女人吗?”
公子笑了,好似很开怀。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
他道:“我的确不知道。”
公子道:“那你不妨猜一猜,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道:“是花香吗?”
公子道:“是。”
他道:“你已带我辨认过很多种花的香气,但它却不在其中。”
他摸了摸客人的杯子,沉吟片刻,忽然倒吸一口气。
他迟疑了好一阵,才慢慢地开口道:“郁金香?”
公子又轻轻地笑了。
笑有很多种,这一种就是代表肯定。
他扶着桌案,喃喃道:“真的……真的是那个人?他竟然会来,竟然真的会是他?”
公子道:“你好像很吃惊。这没什么可吃惊的。”
他道:“他知道你没死……他还知道你在这里。”
公子淡淡道:“你以为是谁传出了我的死讯?”
他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帮了你?又为什么要公布你的身份……你本不必以蝙蝠公子的身份死去的。”
公子道:“他当然也可以为我隐瞒。是我让他那么做的。”
他道:“为什么?”
公子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是搞不懂你。”
公子淡淡道:“你若是搞得懂,我才会不高兴。”
神秘的花香渐渐地随风散去了。那位客人也像是风一样,来去无痕,缥缈无定。
公子忽然道:“你现在应该也明白了,他其实也是我的人。”
他只好又叹了口气,道:“晚课我做完了,没事我就回去了。”
公子微笑道:“你不信?”
他无奈道:“你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我相信。”他顿了顿,又道,“何况——”
何况他是楚留香。
踏月留香。
郁金香。
他又闻到了那种神秘而浪漫的香气。
他走在小径上时,风中还传来公子的琴声,可他一走近小亭,琴声便停了。他再走近些,就发现客人也已走了。
以客人的轻功,当然不会让他听到任何声音,他却还是知道客人才刚离开。
公子又拨了一下弦。
“他为什么走了?”他问。
公子道:“如果你想听他的回答,那么大约会是:腿长在他的身上,他想走,当然也就走了。”
他道:“他不想让我见到他。”他的心中有些怅惘,他也说不清楚这感觉的来由。
公子笑道:“因为你是一只小蝙蝠。”
又在敷衍他了。他想。也许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见到,所以才都在夜晚来访。
他忽然道:“今夜……”
公子道:“怎么了?”
他回过神,苦笑道:“没什么,我本想问,今夜月色如何。”
公子道:“你可以当作月色正好,这样是不是更符合你对他的想象?”
他沉默片刻,微笑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公子道:“你一向都很会自我安慰。”
他道:“他来找你,就只是为了喝酒听琴吗?”
公子道:“这岂不也很风雅,也符合你对他的想象?”
他没有接茬,却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道:“我早就想问了。你……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他听到公子也沉默了一阵,才淡淡道:“你的想象力的确很丰富。”
他没有再问了,因为公子又拨动了琴弦。
他就坐在客人坐过的位子上,听完了这支曲。
曲已罢,离别却往往就在这时上演。
“他要走了。”
曲罢时,公子也缓缓地起了身,走到亭边,负手道。
“这一年我会带你下山,四处走走。当然,还是要避开你家。”
“然后我也要走了。”
“你们都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我还会见到你吗?”
而他没有回答。
……
五年之后,去寻一座岛。
花满楼是被敲门声叫起来的。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已发觉自己应该是起晚了。
他的作息原本很规律,可前几日始终没有睡好,这里又好像很安全,房间的隔音很好,床铺也很柔软……于是他便睡得有些沉了。他下了床,头脑却混沌着,还流连在往事的梦里。
敲门的是燕歌,节奏很急促。
“佘老爷不见了。”
燕歌话音未落,花满楼就已彻底惊醒。
“陆小凤还在睡,他这几天晕船,一直头疼,我就没有叫他,先出来叫佘老爷。”
他们已站在佘老爷的房中。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我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应,就下楼去借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床铺已经是冷的。我出去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老板说他晚上守在大堂,但睡得很死,所以感觉不到有人进出。”
燕歌看了看花满楼,道:“我觉得他可能是自己走的。你认为呢?”
花满楼沉默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不能肯定。”
燕歌听到他又在那边用很小的声音自语:“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就会走……”
燕歌道:“你在说什么?”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去叫陆小凤吧,他也该起来了。”
“我们去问问老板其他客人的情况。”
这是陆小凤给出的意见。
“昨晚的确还有一个人回来。”
老板将一篮馒头和几碟小菜放到桌上。
“是个穿一身白衣服的少年人,腰上还挎着一把剑。”
“他住哪个房间?”
“四零四。”
陆小凤第四次敲响四零四的房门。
“他也不在。”陆小凤没敲两下,就已经放下了手,“我们谁也不会让门敲过第三次还不答应的,睡得再死也不会。”
否则早晚会死在床上,就再也不用起来了。
那名少年的身手并不弱,看来也很警惕,当然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们只好各自回去洗漱,再回到大堂吃早饭。
馒头还是热的,松软又香甜。老板又端了一盆热粥上来,粥里还温着几个白煮蛋。
这早饭虽然很简单,却也能抚慰旅人烧灼的肠胃。
花满楼喝下一碗粥,叹道:“他本不该不告而别的。”
他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人问。
陆小凤道:“那么就多半是白兄带他走的,他们本来就都要去找佘夫人。只不过我还以为他已经去云中村了。”
燕歌道:“也许他的确已经去过,说不定也已杀了佘夫人。”
花满楼道:“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的矛盾就应该已经了结……佘老爷走之前,就更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们一声的。”
陆小凤道:“这瓜条味道不错,你也尝尝。”他给花满楼夹了一筷子。
燕歌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忽然道:“虽然我好像不应该问,但我还是想要问。你和佘老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满楼微怔,而后失笑道:“你不用顾虑,我们是朋友,你有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燕歌顿了顿筷子,欲言又止。
陆小凤微笑道:“朋友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想说什么都可以直说,不想说什么当然也可以不回答。”
花满楼也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道:“我有点私事想问他,但他还没有回答我,所以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陆小凤忽然道:“和那天在船上的事有关系吗?”
花满楼迟疑道:“我不知道。没有直接的关联,但也许会有关。我现在觉得,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就像你我的幻觉一样。”
燕歌道:“幻觉?”
陆小凤向他简单做了解释,却不料他竟瞪大了眼睛,怔怔出神。
陆小凤道:“怎么了?难道……你也遇到过?”他也瞪大了眼睛,花满楼甚至夹空了一筷子。
燕歌道:“我……听你一说,我在墨陵也遇到过,好像……偶尔也会有,但是很少,如果不是你说,我都不会有印象,只当是自己一时恍惚。”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好像的确都是关联着的。”
“对了。”他起身道,“不如再去问问说书人。他说话虽然像便秘,却每次也还都能拉出来一点。”
花满楼慢慢地咽下了嘴里的馒头,板着脸道:“我们在吃饭。”
陆小凤没有回应,他已经去找说书人了。
——这回他敲了五遍的门,说书人竟也不在。
等他从四楼下来,却发现桌上又多出了一个人。
阿生正笑眯眯地从花满楼手里接过一碗加了蛋的粥。
“你倒是起得很早。”
陆小凤回到座位上,给阿生递了双筷子。
阿生道:“这不是怕耽误了你们的事吗。”
燕歌道:“怎么样?”
陆小凤摇头道:“他也不在。”
花满楼道:“老人往往都起得比较早。”
燕歌冷冷道:“我可不觉得他是老人。”
阿生好奇道:“你们在说谁呀?”
陆小凤微笑道:“在说让你去问的那个人。”
阿生哦了一声,低头想着,慢慢道:“昨天有些晚了,我还没问到很多人。他们都想不出来有谁符合你说的特征。我又问了太公,他说……”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阿生又想了一阵,才道:“他让我不要乱打听。不过他可能知道什么吧。”
他低头喝了一口粥,又道:“你昨天让我打听两件事,一个是这位说书人,一个是云中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香囊,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小凤就已吃惊地看一眼花满楼,又和燕歌对视一眼。
“是个白色的香囊。”陆小凤对花满楼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相信花满楼已能猜到:这个香囊除了颜色不同,和说书人给他们的香囊是一模一样的。
阿生有点奇怪,他看了看花满楼,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又立刻想要极力掩饰自己的异常。
陆小凤想起花满楼昨晚在滑车上对他说的话,他渐渐也已发觉这个小孩的确很有趣。
“那个……”阿生有些结巴地问,“请问,你刚才为什么要……”
花满楼也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你已发现了?我是个瞎子。”
阿生讷讷道:“啊……啊,真对不起,我才发现。”
花满楼微笑道:“没关系,你本也不必发现的。”
陆小凤笑道:“但想不到你却这么容易就发现了,只是一句话而已。”
阿生低头道:“嗯……我昨天就觉得有点奇怪,刚才,听到你那么说,才会突然想到。”他喝了一口粥,“对了,我没记住,昨天这两位……少侠,都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小凤道:“他叫燕歌,‘燕歌行’的燕歌。这位——叫柳云修,是南湖柳家的小公子。”
阿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花满楼,便将头垂得更低:“我知道了,柳公子。”
他忙不迭指着桌上的香囊,继续道:“这个是我们村民的身份证明,也是安全证明。每个人都有,平时不带着也就算了,但最近一次神山会议之后,村长就特别强调让我们一定要随身带着它,千万不可遗失,否则遇到危险,后果自负。”
花满楼道:“我可以拿一下吗?”
阿生道:“可以。”
花满楼便拿起那香囊,放在鼻下闻了闻,道:“是另一种味道,我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
他们当然也已想到,这一路上恐怕就是因为二人身上携带的香囊,才让一起行动的五个人都安全无虞,而司空摘星加入之后,也没有再遭到袭击。
阿生道:“你们……见过这种香囊吗?”
陆小凤拿出了自己的那枚给他看。
阿生也探过身子闻了闻,道:“紫色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是你们客人的吗?”
陆小凤道:“是说书人给我们的。”
阿生点头道:“哦……我没听过有这种颜色,我们用的都是白色。我正要说呢,我们村里的人要去云中村,就要带着另一种黑色的香囊,才能打开去那里的路。只不过这种香囊我肯定是搞不到,只有负责运货的人,还有这次负责接送客人的人,才会配发吧。”
陆小凤微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多谢你了。那云中村的人身上有香囊吗?”
阿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还有吗?”
阿生想了想,道:“传说那里的人都像鬼一样,白天不出门,晚上才出来。所以白天可能比较安全吧。”
他收回自己的香囊,总算拿起了筷子。
但他吃了两口,就忽然又看了看花满楼。
花满楼无奈道:“你有什么话,不妨就说出来?”
阿生嘟哝道:“你知道我在看你?”
花满楼道:“你转头会有声音,我听得到。”
阿生道:“你耳朵真好。”他忽然笑了,却有点像是他看着陆小凤时总会露出的那种笑容。
燕歌冷不防道:“你好像早就认识他一样。”
阿生的筷子又差点掉到桌上。
他也苦笑起来,苦笑着道:“我保证我从来没见过你们,我保证我的保证是真的!”
他好像忽然有些吃不下去了,抓起一个馒头掰开,在里面塞了两筷子咸菜,便喊着“我还有事先告辞”,逃命般地跑出了旅舍。
花满楼摇头笑道:“我实在不明白。”
燕歌道:“那你为什么不问?”
陆小凤笑道:“你不吓跑他,他就还会再来的。”
燕歌道:“……我好像已经把他吓跑了。”
花满楼道:“但依我看,他只怕也还是会再来。”
燕歌道:“所以你们真的打算带他离开?”
花满楼道:“我倒是没问题,也可以帮他安身,看他自己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吧——何况,我也很好奇。”
陆小凤道:“但他总还是个没什么恶意的孩子,所以如果他不愿意讲,你也不会一定要问出来。”
花满楼微微一笑。
燕歌耸了耸肩,放下筷子道:“我吃完了,先上去准备。对了,方才我去叫你时,花清露好像也起来了,怎么还没下来?”
陆小凤道:“可能是在化妆。”
燕歌道:“化妆也该吃完饭再化,我去叫她好了。”
他起身上了三楼,在陆小凤的注视下敲门,走进了花清露和花满楼的房间。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进去?”
花满楼道:“你可以问他。”
陆小凤道:“我之前就看出来了,他好像有什么事想找你二姐说,却找不到机会。”
这机会当然不能够算好,好在燕歌也没有太多想问的。
花清露正坐在桌前梳头发。
燕歌靠在门边,低声道:“司空摘星在头船上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金总捕的?”
花清露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他会和你们走到一起。”
她的动作忽然一顿,蹙眉道:“但你怎么知道,金九龄和你说的?让你看住他?不会还让你抓他吧?”
燕歌叹了口气,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和六扇门有什么关系?”
花清露道:“我还能是什么人,我是江南的花二。”
燕歌道:“你若只是江南的花二,就不该来云中岛。”
花清露道:“这你错了。唯独这一点,我绝无隐瞒:我来云中岛,只是为了月白还有陪七童,当然,也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总之都是私事。”
她看了燕歌一眼,也叹了口气,淡淡道:“云中岛引起的关注,远比你想象中要大,这其中所隐藏的秘密,甚至已上动天听。”
燕歌动容道:“所以金总才会来……可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些,你如果只是为了私事,那么,就不是你协助我们,而是……我们在协助你。这是私交,还是特权?”
他的脸色愈沉。
花清露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别告诉七童。”
燕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又道:“我们离开这段时间,我会拜托司空摘星保护你。”
“早点下去吃饭。”
陆小凤吃完最后一块瓜条,抬起头,正看见燕歌回到走廊上,又敲响了司空摘星的房门。
他撂下筷子,起身道:“我们出去转转。”
花满楼欣然应允。
时候已不能算早,天色还是有些阴沉,太阳藏在阴云之后,路旁的柳枝在秋风中飘摇。他们刚吃过早饭,身体暖意生发,本还不觉得冷,但视线所及依然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犬吠,风中的寒意便好像更深重了。
陆小凤叹道:“这里真是冷清。”
花满楼道:“只怕到我们离开之前,这里的人都会闭门不出。”
陆小凤笑道:“那小鬼居然还能跑得出来,才叫奇怪。”
花满楼道:“他是太公家的孩子,想必太公对我们了解得多,就还能放心一些。”
他又道:“从昨晚开始一路行来,这里的路倒都很平整,空气也很干净,没有什么尘土。”
陆小凤道:“这里比起一般的村落,的确整洁许多,更像是一个比较小的小镇。”
花满楼微笑道:“虽然路上没有人,不过除了鸡鸣犬吠,我还能听到一点人的谈话声,刚才右手边的那一家还有个小孩在背书。”
陆小凤道:“我也能听到一点,比你说的要厉害。”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笑道:“我能听到兔子在讲话!”
花满楼也笑了:“我若是兔子,你又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是大公鸡,你有没有听到公鸡在叫?咕咕咯。”
花满楼道:“你明明是陆小凤,应该是小鸡才对。”
陆小凤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好像才明白过来。
他失笑道:“你可真不是个君子。”
二人在旅舍附近绕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只找到一块标着云中村的路牌,指向北方的神山。
等他们回到旅舍,燕歌却已收拾好行李,坐在角落的桌旁擦刀;花清露和司空摘星也已经下来吃早饭。他们便很快打点好行装,简单道过别,踏上了去往云中村的路。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