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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十九 云下村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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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车接近村庄后,前方发出了规律的三次闪光。
阿生在第三次闪光时拉起制动,滑车便逐渐减速,恰好在村口停下。
“太公。”他叫了一声,爬下车头,“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接车,换勇哥他们来啊。”
村口落着一块大石,刻着“云下村〇丨”。陈太公搬了一个小马扎,叼着烟斗,就坐在石头旁边,脚边还放着一个模样奇怪的筒状物,多半就是刚才的闪光来源。
“你们几个小娃娃都在外头加班,倒看不起我这老人家的身子骨了?”
陈太公吐个烟圈,笑道:“你带他们去旅舍吧,我再坐一会儿。”
阿生道:“你早点回去,太婆还等着呢。”
陈太公摆手道:“快滚吧……哎,这回来了几个?”
阿生道:“六个。”
陈太公点头道:“好,滚吧。”
阿生朝他吐了吐舌头,等众人都下了车凑过来,才从陆小凤手里拿回提灯,重新点亮。
陆小凤微笑道:“晚上好,水娃到家了吗?”
陈太公道:“早就到了。”
陆小凤道:“其他人都到了吗?”
陈太公道:“想到这里来的都到了,你们是最后一波。”
陆小凤道:“云中岛除了我们这次收到请柬来的客人,还会有别的外人造访吗?”
陈太公眯起眼睛,道:“偶尔倒也会有的。怎么,你遇到了?”
陆小凤道:“遇到一条小舟,方形的小舟。”
陈太公道:“哦,那还真是稀奇!可能是云中村的人吧,那里怪人很多的,也有很多就像你们这些岛外人一样。”
他的神色看来也有些吃惊,并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又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你们村里怎么全都不点灯,已经都睡了吗?”
陈太公摇头道:“我说过,这里不很欢迎外人。你们去旅舍住吧,阿生会带你们过去的,就是那栋亮着的小楼。”
陆小凤道:“这里难道只有那栋小楼才能住?还有几百号人在后面呢!”
陈太公道:“他们直接去山上住。我这条船的客人算是特权。”
陆小凤笑了:“那还真是荣幸!”
陈太公道:“云中君喜欢有胆识的人,你们能上这条船,就总会有些回报。所以等到开宴时,你们也是坐主席,和其他六条船的话事人一起。”
花清露忽然道:“如果不去参加宴会呢?”
陈太公怔住,吃惊道:“可你们大老远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参加这个宴会吗?”
他摸着脑袋,又苦笑道:“不去——当然也没什么不好。我倒是希望你们都别去。”
燕歌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陈太公猛地闭上了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陆小凤和燕歌对视一眼,又问道:“那我们如果想去云中村,路上需要花费多久?”
陈太公皱眉道:“你们怎么也要去云中村?”
陆小凤道:“还有谁去了?”
陈太公又吸了口烟,叹道:“用不着多久。你们去问老板吧,别缠着我了。”
他忙不迭站起来,抓起地上的东西,便快步走向村里。
阿生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等他走过去,才掩着嘴低笑。
陆小凤道:“笑什么呢?”
阿生望着陈太公的背影,慢慢道:“庆叔死在神陵之后,太公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我听太婆说,那天他们就是从这里走的,太公最后一眼看见他,就是在这里。”
陆小凤敛了容色,道:“他是怎么死的?”
阿生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又笑了笑道:“我只是个小孩子,当然更就不知道。”
他领着众人向那亮灯的旅舍走去。
花满楼道:“说起来,这里竟还有旅舍和旅舍老板吗?”
阿生道:“也不算啦,那里平时是老人的活动中心,只是最近才改成旅舍,用来接待你们。”
陆小凤道:“那老板呢?”
阿生道:“老板就是那里的管事,大家都叫他老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真名。”
陆小凤笑了,花满楼也笑了。
陆小凤凑近他,私语道:“说不定我们到那旅舍,就会看到老板真的坐在里面!”
花满楼微笑道:“那你还要不要和这个老板说话?”
陆小凤呆了呆,嘟哝道:“老板虽然不是老板,但经你这么一说……”
他推了花满楼一把,冷哼道:“那你去说。”
旅舍是座四层小楼,大门敞开着,门上也贴了“旅”“舍”两张大字。
这里看起来和普通的客栈没什么不同,大堂摆了几套桌椅,老板也是个很平凡的中年人,正坐在角落的桌旁喝酒,见到几人进来,却只掀了掀眼皮,并不理睬。
花满楼只好自己走过去,礼貌道:“打扰了,老板,请问这里还有多少空房?”
老板道:“四个双人间,三个大床房。”
花满楼道:“能洗澡吗?”
老板道:“只有三个澡盆,要排队用。”
花满楼松了口气:“我们六个人住店,请问要怎么付钱?”
老板瞥了阿生一眼,淡淡道:“不用,直接入住就行。钥匙在柜台上,也自己拿吧。”
花满楼道一声谢,又道:“请问这里还住了几位客人?”
老板道:“订房的不少,但是都出去了,现在只有二零三有人。”
花满楼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客人?说不定是我们先到的朋友。”
老板道:“他背着书箱来的。”
“河洛书生”王秀才!
一个说话酸溜溜的书生,近年因打败地方上的武举魁首,在关中一带小有声名。先前在船上时,他便深居简出,整日在房中吟诗诵文,与其他人都只是点头之交,态度倒还温和。
花满楼道:“他……”
话未说完,他便霍然抬起了头。
楼上一间客房的门随即打开,从房中走出来的却正是王秀才。
他走到扶栏边,低头望向众人,微笑道:“与诸君一别,终有再会之时。别时虽短,如隔三秋,在下已是思念。”
他换了一身灰布衫,好像刚洗过澡,腰间别的纸扇却不在了。
陆小凤摸着胡子,慢慢道:“这岛上诸多凶险,倒也的确让人度日如年,想必阁下也经历过几番苦战。”
王秀才叹道:“实不相瞒,在下实已伤于异兽爪下。”
他扯开些衣襟,露出胸前的绷带,又望向司空摘星道:“不知邢捕头是否安好?”
司空摘星淡淡道:“安好,徐白眉和蒋中明呢?”
王秀才道:“蒋公子尚且无恙,只是到此便不见踪影,在下也不知他欲往何处。”
他又道:“至于徐白眉,徐大侠——”
众人都抬起头,等着他说下去。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笑道:“我杀了他。”
众人这下又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地承认。
陆小凤忍不住道:“为什么?”
王秀才道:“这与你无关吧。”
陆小凤道:“他是我的朋友。”
王秀才盯了他一阵,道:“你知不知道王明远这个名字?”
陆小凤摇头。
王秀才道:“王守志,曲秀凤呢?”
陆小凤还是只能摇头。
王秀才厉声道:“你不知道,他却知道!我对他说出这三个名字,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也就是他请柬上写的三个名字!”
陆小凤道:“他们是你的……”
王秀才道:“他们不是好人,却是我本来能拥有的全部!”
花满楼已在一旁悄悄地叹息。
燕歌忽然道:“他们和云中岛有关系吗?徐白眉在你说出来之前,都不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为什么云中岛会知道这些?”
王秀才道:“你去问云中岛。”
燕歌道:“你来云中岛,难道就是为了杀他?你早就知道他是你的仇人吗?为什么到现在才动手?”
王秀才却根本没有理他,便转身回房,用力关上了门。
燕歌也用力捶了一下旁边的桌子。
老板淡淡道:“轻点,打坏了要赔偿的。”
花清露道:“要怎么赔偿?”
老板道:“用金银去当铺换钱。”
花清露道:“这里也有当铺?”
阿生道:“不是你们的那种当铺,就是换钱用的,按原价值计算,不用担心吃亏。”
陆小凤叹了口气,转向众人道:“怎么分房间?”
司空摘星和佘老爷都要了单人房,花清露本也想独居,老板却说不能空床,只好又和花满楼一间,陆小凤和燕歌也就只好继续做室友。
陆小凤放好行李,回到大堂时,堂中已只剩下老板和阿生。
老板正在问阿生:“你怎么还不回家?”
阿生坐在另一张桌旁,微笑道:“还早着呢,太公也才刚回去。”
老板道:“这种时候,你不该在外面乱跑了。”
阿生装作没有听到,正四处张望,看到陆小凤下来,忙招手道:“陆……”
陆小凤道:“我叫陆小凤,凤凰的凤!”
阿生笑道:“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叫你。”
陆小凤道:“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你就叫我陆小凤吧。”
阿生道:“好的,陆小凤……嗯,陆小凤。”
他还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看着陆小凤的样子,简直就像正看着他未来老婆似的。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阿生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他朝老板努了努嘴,显然在示意陆小凤别说出去,“我没什么事,倒是你们有什么事想问我,或者需要我帮忙的吗?”
陆小凤道:“我倒是想多听你说些岛上的事,只不过现在的确已经很晚,我也已经累了,小孩子也该早点休息。现在我只想知道云中村的事,因为我们明天就要去那里,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老板?”
阿生道:“好!”
老板皱起眉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阿生道:“因为他不和老板说话!”他坐到老板对面,笑着解释道,“他的老板是老板,你也是老板,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他就也不会和你说话。”
老板摇头道:“你认识他有没有一个时辰?为什么好像已经完全是他的狗腿子了?”
阿生道:“所以,老板你可不可以告诉他,去云中村要怎么走?”
老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死孩子,整天就想着去那里玩什么‘探险’游戏是不是?”
阿生想了想,道:“我胆子很小的,你可以多讲一讲那里的危险,我就会吓得不敢去了。”
老板道:“用不着。这条路只有客人能走,我们是走不了的。”
阿生道:“哦……那是什么路?”
老板道:“死人走的路。”
据说云中村里的人都是“死人”。
没有人知道这说法背后的意义,但只有死人,才能去到死人的世界。
“岛外的客人要想去云中村,就只有坐棺材。”
“村子北边有个山洞,现在已经拿路牌指出来了,到那山洞里,躺进棺材,就有人带你们上云中村。”
陆小凤泡在热水里,总算已觉得舒服极了。这水里没有花瓣,没有添任何东西,就只是一盆热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泡过这么舒服的澡,连头都已没那么疼了。他相信自己只要再好好睡上一觉,精力就能恢复圆满。
他想云中村就算真是黄泉地狱,也不会比一条摇晃的小船更令他难以招架了。
燕歌已洗过澡,伤口又换了一次药,愈合的速度也十分喜人,虽然还不能太用力,却已不影响平常行动。
司空摘星就住在花清露隔壁,只要能拜托他照拂一二,想必将她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日是四月十二,开宴在十五日,他们就算在云中村耽搁两天,也还来得及回来赴宴。
他满意地盘算着,打个呵欠,正犹豫是否要明早再和其他人商议行程,房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来的人是花满楼,他站在门外,只说了一句话:
“说书人回来了。”
三个人现在就都已来到大堂,和说书人围坐一桌。
桌上摆着一壶酒,陆小凤要的。
说书人捋着胡子,道:“老朽年纪大了,这酒就不喝了。”
燕歌道:“我也不喝……”
陆小凤瞪着他道:“你年纪也大了?”
燕歌皱眉道:“你要是不去云中村,随便你喝多少都行,反正我是不喝。”
说书人道:“哦,燕小哥觉得喝酒误事。”
陆小凤笑道:“只这一小壶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一杯倒’?”
燕歌道:“我很少喝酒,但也从未醉过。”
陆小凤吃惊道:“你还真是老古板,连花满楼都会喝一些的。”
花满楼笑了笑,对燕歌道:“我喝的也不多,一般都是陪他,他这个人很喜欢喝酒,而且喝起来是用倒的。”
陆小凤忽然道:“那你有没有醉过?”
花满楼微笑道:“真抱歉,我也没有。”
陆小凤扭头对燕歌道:“他这个人也不是很喜欢喝酒,通常我喝了三杯,他还在喝第一杯。殊不知酒就是要大口地喝才对劲儿,照他那么种喝法,任谁也不会喜欢上喝酒的。”
花满楼叹道:“我真怀疑,照你那种喝法,能尝出酒是什么味道吗?”
燕歌道:“通常一定要人一口闷下去的东西,只怕都是苦药汤。但苦药汤能治病,酒却只会伤身。”
说书人笑道:“二对一啊,陆小友。”
花满楼道:“诶,我是中立。”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和陆小凤各倒了一杯,微笑道:“看来只有我陪你少喝一点了。”
楼上又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燕歌看过去的时候,司空摘星已经从三楼跃下来,扯过一把椅子,挤进了说书人和花满楼中间。
他换了一身衣服,但还是戴着那张铁灰面具。
远行途中易容不便,面具之下恐怕已不是邢老五的脸,却恐怕也不会是他真正的脸。他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就泄露真容。
司空摘星刚坐下,还没坐稳,就又像屁股被烫了似的跳了起来,吃惊道:“你们四个大老爷们,就喝这么一小口酒?还不够我一顿尿的呢!”
陆小凤大笑着拍起了手。
“我知道你们也要去云中村。”
说书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有一件事,我必须拜托你们。”
燕歌道:“什么事?”
说书人沉吟着,慢慢道:“你们应该会在那里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对你们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会消失。”
燕歌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很莫名其妙了:“消失?”
说书人道:“像林茂一样消失,化为灰……灰,飞,飞灰。”
有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陆小凤道:“那个人是谁?你要拜托我们什么?”
说书人道:“是一位老朋友……我想请你们将那句话带回来给我,我需要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确定我们一定会遇到他?”
说书人道:“他会来找你们的。”
陆小凤道:“他知道要找的是谁?”
说书人笑了笑,道:“他知道。他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你们。”
陆小凤苦笑道:“他到底是谁?我们认识他吗?”
说书人没有回答,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神神秘秘的表情。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他们就知道已经不用再问了。
司空摘星道:“说得真神秘,连我都想去看看了。”
说书人笑道:“你当然也可以去,并没有人要拦着你。”
司空摘星道:“听说你想找我来着。”
说书人道:“是燕歌告诉你的?”
司空摘星道:“你找我和他,都有什么事?”
说书人道:“只有他才能进入墨陵的中心,那里有一道门。”
司空摘星道:“那我呢?”
说书人道:“你问住我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人,道:“我找其他人,都有着必要的理由。只有你,我并不是非找你不可,但我还是要找你。”
司空摘星道:“哦?”
说书人微笑道:“因为你是司空摘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好的帮手。这件事就绝不能少了你。”
司空摘星道:“奉承话我爱听,但要我给人做帮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说书人道:“我知道你不缺钱,也不会特意去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淡淡道:“但我也要吃饭。钱是诚意,开诚布公也是诚意,最后还要加上我乐意。你想找我做帮手,这三样就缺一不可。”
说书人道:“我并不是不想开诚布公,只是有些话,现在的确还不适合说出来。你们能够明白吗?一个人在知道一些事情,和不知道一些事情的前提下,会做出的选择与行动并不相同,这正是我所想要避免的。”
陆小凤道:“你觉得我们知道什么事情,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说书人道:“我不想冒险。”
燕歌皱眉道:“难道你不说,就能确定不危险吗?”
说书人叹道:“好吧,让我想想该怎么解释才好……西方有一位智者,曾经提出有一种无所不知的妖怪。”
燕歌道:“哦。”
说书人道:“这个世界是由微小的元素所构成的,它们遵循特定的运动规律。就像苹果一定会向地面坠落,而不会飞到天上去一样。如果你了解这些规律,又能够精确地知晓苹果降落时的风速、风向和风力,还有它的表面形状,你就能够精确地计算出苹果会在什么时刻,落在地面上的哪一个位置。如果你也足够了解地面上泥土和沙尘的情况,你甚至还能说出这个苹果砸到地上时扬起了多少粒沙。”
燕歌沉思道:“听起来好像不错。那么那只妖怪……”
说书人道:“那只妖怪也就是一只假想出来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智者。它在某一个确定的时刻,了解到了这世上每一个微小元素的运动状态,那么就能根据它们运动的规律,推算出过去和未来,所有已发生和未发生的事情。”
陆小凤皱起眉,喃喃道:“听起来好像不怎么样了。”
司空摘星道:“这世上又哪里会有这种妖怪!”
花满楼若有所思道:“也许不是妖怪的问题,而是……”
燕歌道:“这和妖怪没有关系,问题是,难道过去和未来,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注定的吗?——难道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说话,连说的什么话,也都是注定的吗?”
说书人微笑道:“你理解得很快,但不是这样。”
陆小凤苦笑道:“那你又想说什么?”
说书人道:“说一朵花。”
陆小凤道:“一朵花?”
说书人道:“一朵只有在你看到它时它才存在的花。”
花满楼道:“莫非是……心外无物之说?”
说书人道:“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
几个人都呆了好半天,陆小凤才试探道:“那么,这和你刚才说的什么妖怪,有什么联系吗?”
说书人慢慢道:“这件事实在很难向你们解释。我知道你的赌术很精,想必你对骰子也很了解。”
陆小凤点着头道:“苹果、花、骰子,好。”
说书人道:“简单比喻的话,真实的情况是:花是一个混沌的系统,在你不看它时,它也许是一朵花,也许不是,你只能说,那里可能会有一朵花。而你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手里握着骰子的观察者,只有你才能决定那里究竟有没有一朵花。当你看向它时,你扔出手里的骰子,六点,那朵花就从混沌的可能性变为了实体,你看到了一朵实实在在的花。而当你注视着苹果落地时,你可以近似地计算出它落地的时间和位置,误差也不会超过一刹那。”
陆小凤木然道:“我完全明白了。”
花满楼扶着头,叹了一口气,道:“那么,馆主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说书人道:“回到那只妖怪吧。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只妖怪算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吗?”
司空摘星苦笑道:“刚才不是说,这只妖怪根本就不存在吗……”
说书人淡淡道:“它现在存在了,就在你们面前。”
几个人交换着眼神,又都陆续投向说书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种质疑。
说书人道:“我知道你们不信。我当然也不是全知的妖怪,我只是那个握骰子的观察者,而这个世界是那朵混沌的花。”
陆小凤的头又变得很疼了。
他扯了扯花满楼的袖子:“我们刚才是要说什么来着?”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苹果、妖怪、骰子、花。”
说书人道:“系统,是一些互相关联的事物组成的整体。比如说,当我研究苹果落地的运动过程时,苹果、连接它的树枝和地面,就构成了一个系统。我还可以研究惯性与力的相互作用,就以这杯子、杯子中的水、桌子与我的手构成一个系统。我推这个杯子时,需要用力,而我的手实际上也受到了杯子对我施加的相同大小的力。当我研究推动杯子的问题时,我并不关心杯子里的水会不会跟着晃动或者洒出来,这样我就可以直接将杯子与水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当然也是一个系统。当我要研究水的运动时,就是研究杯子和水的这个系统。”
司空摘星掰着手指数:“苹果、妖怪、骰子、花、系统。”
说书人道:“这个世界当然也可以看作一个系统,一个巨大的系统。”
燕歌道:“万物都在这个系统之中。”
说书人道:“除了那只妖怪,妖怪是在系统之外的。妖怪注视这个系统,这个系统又不受外力影响时,系统的运动就是确定的。”
他疲惫地叹气,喝了一口水,才总结道:“妖怪并不想随便施加外力。这个系统的事情,他原本还算明白,但如果贸然干扰其运动,就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改变。一旦引起坏的影响,就可能会害了别人,最糟糕的状况下,这个系统说不定还会崩溃。”
陆小凤道:“崩溃?你是说……这个世界会崩溃?”他有点哭笑不得。
说书人淡淡道:“我没有恐吓你的必要,这是事实。”
陆小凤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所以你找我们来,就是要……拯救……世界?”
说书人道:“对,拯救你们的世界。”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你是不是还要说你不是人?”
燕歌忽然道:“但你现在岂非已经出现在这里,在和我们说话,引导我们行动,这难道就不是干扰了吗?”
说书人笑了笑,道:“你明日的早饭吃米还是面,都不会影响你十年后的身高的。但我若是现在将你的两条腿砍断,你的身高就一定会少一大截了。”
燕歌道:“难道说几句话,比你要我们做事带来的影响还深远?”
说书人道:“当然了。假如我告诉你,你明早会吃云吞面,那么你还会不会吃?”
燕歌迟疑了片刻,道:“不会。”
说书人道:“就是这样。”
一桌人都沉默了好一阵。
陆小凤道:“那你说说看,我们要怎么拯救世界?”
说书人道:“人还没有到齐,到齐了之后,我就会告诉你们。”
陆小凤皱眉道:“你还要等谁?是你说的‘七个人’吗?”
说书人道:“不是。”
他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凝视着窗外的夜色,面上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
“唯独只有他,不是我找来的,而是云中岛。也正因为云中岛找了他,我才要找你们。”
“这七条船上,祂真正想要见到的人也不过只有一个半,其中的一个也就是他。”
“你们其实都已经见过他了。”
说书人已走了。
陆小凤总算还想起向他问方舟的事,而说书人这一次倒回答得很痛快。
“火是我放的。”他道,“人不是我杀的,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我不会杀方舟的人。”
“这个组织的成分太复杂,早已不是它最初建立时的样子。所以无论是哪一派的人,最好都不要相信。”
茶水已凉,酒却尚温。
在向杯中倒酒的居然是燕歌。
陆小凤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正表演他的绝技: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桌上的酒杯就忽然飞起,飞到他的嘴边,杯中的满满一杯酒,也已一滴不剩地落进他的嘴里。他咽下这口酒,又吐一口气,杯子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位置连一点儿也没有变。
司空摘星看得眼都直了;燕歌也分了神,差点将自己那杯酒添到满溢出来。
陆小凤想劝他喝酒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愿喝,但他忽然又决定喝酒,却也不过是因为陆小凤随口的一句话。
——如果一个人这辈子从来都没醉过,那真是顶可惜的事。
他明日就要去云中村,代替师父邢老五去赴一场邀约。
他又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说书人说,需要他开启墨陵……
也许他的确是能活着回来的。但抱有这种心理,又是否会对他的行动造成影响,会不会反而将他导至悲剧?
也许——也许说书人的确不应该对他们说太多的。
他慢慢地饮了一口酒,忽而皱眉道:“这酒好烈。”
花满楼道:“的确。”
他面前的那杯酒只喝了两口,却又在帮陆小凤倒酒。
说不定他反而会成为今晚喝的最少的一个。
他醉了吗?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醉。
他走出了旅舍,站在外面吹风。
夜晚的风还很凉,他原本就没有多少醉意,被风一吹,更好像已很清醒。
院子里栽着柳树,他拔刀,砍下一段柳枝,和预计的长度相比,也只不过偏离了一点。
又有个人走了出来,他本以为是花满楼,可回头一看,却竟是陆小凤。
陆小凤提着酒壶,微笑着走到他的身边。
燕歌道:“你应该在和司空摘星拼酒的。”
陆小凤道:“你的脸很红。看来你的酒量确实不怎么样。”
燕歌道:“我没醉。”他指着地上的残枝,“我的刀还没醉。”
陆小凤道:“你既然不打算喝醉,刚才又为什么要喝?”
燕歌转过头去,望着茫茫的夜色,半晌无话。
“我爹曾经做过官。”他忽然道,“后来辞了。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结了什么仇,竟沦落到东躲西藏的地步。”
“他不做官,就只是个穷教书的,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逼我读书。偏偏我读书读得很快,记得也很快,他就更喜欢让我读了。可我又做不了官,我们根本就不能出去见人。家里饭都吃不起,谁想读书啊。反正我娘没了,活儿也是我在干。
“后来我进了墨陵,就背着他学武功。我想总比读书有用。
“后来我们还是被仇家找到了,找到他的时候,我正好去了墨陵……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杀他的人还没走,两个人,都被我杀了。
“我也不知道我武功居然练那么好,还能把他们都杀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人动手,也是第一次杀人。
“可我那天为什么要去墨陵呢。
“为什么偏偏是那天呢。
“后来我师父来了,被我爹一封信叫来的。我爹昔年对他有恩。他就将我领走,做了他的徒弟,也跟着入了六扇门。
“我以前,看什么都不顺眼。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我爹读的书,江湖人的武功和刀剑,都是害人的东西。可笑的是,我两样全都占了。
“刚被师父带走的时候,我也很抗拒,对他态度很差,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可他现在已是我的恩师……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我一定要替他去……我一定会……将真相带给他。”
燕歌转过身,看着陆小凤,道:“如果我……”
陆小凤道:“没有如果。”他打断了燕歌,凝视着他,微笑道,“你绝不会有如果的。”
燕歌扯了扯嘴角,道:“你凭什么能这么说。”
陆小凤道:“凭你不想死,凭你也想回去,凭你的师父还在等你。”
他拍了拍燕歌的肩膀。
“他等着的是你,只有你。”
“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佘老爷本已准备就寝。
他刚刚才将花满楼送出房间。对方是来转告他明日的行程安排——其实无非就是个出发时间。
除此之外,他们当然也还聊了几句别的。
——你很想救我,为什么?
——想救人,需要理由吗?
——也许不用,但“很想救一个无关的人”却需要。
——你并不是无关的人。
——因为我向你求助了吗?我只是想和你取得联系,并没有真的想让你救下我,你也救不了我。
——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
花满楼的神情带着悲哀。
——你为什么想要和我取得联系,我就也是为了相同的理由,才一定想要救你。
佘老爷想着这句话,正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已脱了鞋,正要躺到床上去。
房门却又被敲响了。
敲门的声音很轻,好像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似的。
他有些奇怪,也只好再将鞋穿上,走过去开门。
门外却是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
“是你?”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