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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章二十一 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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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花满楼七岁。
镇南王奉诏入京,朱停也要随家里北上。
陆小凤送他,渡过长江,到黄河畔。
那一年他九岁,花满楼七岁。
他回到金陵,就听见花家的小少爷病倒的消息。
他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站着五个大夫,屋里面还有三个。
花小六——花江月躲在花丛后面,看到他翻上墙头,焦急地向他招手。
“你还是先不要出来了。”花江月垂着头,盯着他脚上走烂的一双鞋,“小弟他……他是在外面生病的。”
陆小凤不明白,但他忽然感到心脏在发抖。他又听到哭声和呓语。
“你和小胖子走之后,他忽然就不见了,应该算是离家出走吧。”花江月嗫嚅道,“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又和你出去玩了,过了一整天才有人发觉不对,再去找他,就变得很困难。他总是那么聪明,所以又过了两天才被找到。据说找到的时候就已经发着高热,昏迷不醒了。”
“那天在下雨……他在山神庙……”
她还在说着什么,陆小凤不知道,他好像已经听不见了。
明明当时花满楼的病情还没有说法。
他应该乐观一些的,这里的每一个都是江南的名医,花满楼的身体也一向很好,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他只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几乎已无法呼吸。
“你没事吧?”花江月用力摇晃他的肩膀,脸上写满担忧,“你的脸好白……唉,这件事也不怪你,要怪我才是……只有我知道你已经跟小胖子一起走了,他不见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大家才对。”
她垂着头,吸了吸鼻子,又道:“小弟一定会没事的……你别哭了。”
其实陆小凤根本没有哭,是她自己害怕得要哭了。
陆小凤已冲进花满楼的卧房。
他不想要寄人篱下,任何人,任何家族、势力、组织……都不能牵绊他。
他只要自己一个人,孑然一身,一双脚行走世间,能去到任何地方的自由。
他拒绝了花如令收养他的提议,从此开始流浪。
——尽管他当时还很小,还不能去到太远的地方,为了时常能够见到他的好朋友,他就只是在金陵附近游荡。
花家当然也会给他提供一些隐蔽的帮助,他并不想完全拂了这份好意,毕竟花如令的确是父亲的朋友。
他还是常常去找花满楼和朱停一起玩,而且一定要从墙上走。
王府暂且不论,他当然是可以从花家的大门进出的,哪怕穿得像个乞丐,也绝不会有人阻拦。但这背后的名分却不同。
墙上来,墙上去,他就只是陆小凤,他的朋友也就只是花满楼和朱停。
只是他们三个人的事,三个人的友谊。
大人们对小孩子的友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会想要阻拦。开始的时候还会有一两个随从,但他们很快就学了聪明,时常都能将碍事的尾巴甩掉,渐渐地也就不再有人跟着了。
直到那一年,朱停十岁,随家里上京。
花满楼七岁,离家出走,得一场大病,烧坏了眼睛。
陆小凤当然知道花满楼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更了解。
因为家里不让,他不能去送朱停,也没能好好道别。
因为……
都是因为他。
花满楼本该是很乖的孩子。
无论教他什么,他都学得又快又好,态度也很认真,从无懈怠,也从不抱怨。正是大人最喜欢的那种又聪明又听话的孩子。
可是好的他学,坏的他也会学。
所以有一天,他问树上的陆小凤:“你可以教我爬树吗?”
爬树他当然学得也很快,很快他就和陆小凤一起到了树上,又跳上高高的院墙。
他们并肩坐在墙上,看到世界尽头的日落。
“谢谢你。”花满楼在笑着,眼中也映着两轮小小的、金色的太阳,“他说,今天的落日很美,要我多看一看。可是院墙太高,我看不到,它就已经落在墙后面了。”
“祂又在和你说话吗?”
“是呀。”
“那祂还真是无聊啊。”
“可是今天的落日的确很漂亮,不是吗?”
花满楼偏过头,像是仔细听了一会儿,又道:
“他说,今天的落日很美,要我多看一看……要是能记住,就再好不过了。”
花满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梦到什么了,只记得前面好像很累、很惊险,最后却又慢慢地平静下来。他睁开眼时,心中也只有像是一夜好眠之后的那种安宁。
这时却不是清晨。天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应该是在自己的床上,只是浑身酸痛,感觉很疲惫。
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在回想,却有人拉起他的手,欢喜道:“你醒了!”
陆小凤……
他转过头,茫然地眨一下眼。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奇特的预感。
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这种预感的含义,话语却已先于思想脱口而出——
“好黑,怎么不点灯?”
好黑。
是啊。
陆小凤看着窗外的太阳,流下泪时,心里也在想。
天真的好黑啊。
趁那些大夫和花家人兵荒马乱时,陆小凤悄悄地走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花满楼,面对花家人才好。
大夫还没有定论,但他好像已经确信,花满楼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
他不记得那天傍晚的夕阳。他只知道无论是夕阳、明月还是星光,这世上所有的风景,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花满楼都再也看不到了。
他要怎么办才好……
他要怎么办才好啊。
“所以,你躲起来多久了?”
蓝衫人坐在对面,微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酒是上好的竹叶青。
他望着这个人,还是觉得很惊奇,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有人会主动给他这么一个孩子倒酒喝。
男人看来三十左右,穿着一件样式简单,手工却很精致的长衫,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一张会很讨女孩子欢心的脸,英挺的浓眉,秀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薄唇,还有一双清澈的、迷人的眼睛。
他将陆小凤从赌场带出来时,还并不是这副样子的,那时他看来还完全是另一个人。等陆小凤在这间客房的屏风后面洗过澡,换了衣服出来,他才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陆小凤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本来也并不想跟他走,但他却给陆小凤看了一样东西。
一个酒壶,很破的酒壶。
陆小凤也就只好跟着他过来。
——你怎么知道它藏在哪里?怎么知道它是我的东西?
——我找到了它,就说明你还藏得不够好。你一定要将它藏在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绝没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地方,这样才行。
——你是谁?
——我是朋友。
——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
——谁的朋友?
蓝衫人笑了。
——如果我说想和你交个朋友,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陆小凤冷冷道。
蓝衫人摸了摸鼻子,好似在擦去上面碰着的灰,很快又微笑起来,道:
“无论如何,你都可以将我当作朋友,也可以就叫我朋友。”
陆小凤冷冷道:“把它还我。”
他伸手去抢桌上那破酒壶,他的手到时,酒壶却已不在桌上。
蓝衫人也不知怎么将它变没了,他竟然完全没看清对方的动作。
蓝衫人朝他眨一眨眼,笑道:“别急,我走的时候就会还给你的!”
陆小凤道:“你什么时候走?”
蓝衫人道:“我恐怕只能在这里留三天!”
陆小凤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蓝衫人道:“看你。”
陆小凤皱眉道:“你……是我爹的朋友?”
蓝衫人道:“不是。”
陆小凤道:“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酒壶的事?”
蓝衫人奇怪地笑了笑,道:“我自然是要守护这个酒壶的人,令尊也是。”
陆小凤沉默一阵,涩声道:“那他……我爹和我娘,都是为了这个酒壶才会死的吗?”
蓝衫人道:“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将这个秘密保守到了最后,又传给了你。”
陆小凤道:“你也是要守护这个酒壶的人,你那么厉害,又为什么不自己守?”
蓝衫人摇头道:“它是属于你的,只有你才能守着它,等到……日后,再让这其中的秘密重见天日。”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有很好的朋友,但无论是再好的朋友,再信任的人,你都绝对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他。”
陆小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再好的朋友也不行?”
蓝衫人微笑道:“花满楼也不行。”
陆小凤吃了一惊,脸上立刻又摆出了戒备与敌视的表情。
蓝衫人揉了揉鼻子,苦笑道;“你和他是朋友,这应该也不是特别秘密的事吧?”
他又道:“不过我还真的要特别提醒你,千万不要和他说。”
陆小凤紧紧地皱着眉,道:“为什么?”
蓝衫人笑道:“我不是叫你怀疑他,只是他也会有很信任的人,很信任的人也会有很信任的人。我怕这件事泄露出去。”
陆小凤这才放松了些,忍不住道:“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蓝衫人道:“你有一天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哪一天?”
蓝衫人道:“等到你确认自己已可以将这件事告诉他的那一天!”
陆小凤迷惑地看着他,摇头道:“我不懂。”
蓝衫人笑道:“你有一天会懂的!”
他望向窗外的夕阳,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怎么没去找他?”
陆小凤一僵,道:“找他做什么?”
蓝衫人道:“我听说了,现在附近都已传开,花家的小公子因病失明,全江南的大夫几乎都被请来这里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带上了几分惋惜。
“那件事还没传开……却也快了。”
陆小凤没有心情问他是什么事,直到很久以后他又回想起这段对话,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到了那时,这却当然已不重要了。
——所以,你躲起来多久了?
蓝衫人微笑地凝视他。
陆小凤语气生硬地道:“与你无关。”
蓝衫人道:“想不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小。”
陆小凤抬起头,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蓝衫人笑道:“你不敢去见他,难道不是胆小吗?”
他给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悠悠道:“他是自己要离家出走的,又不是受你教唆。你都没有问过他,倒先在这里自我怪罪起来,你敢说这其中没有逃避的意思?”
陆小凤不作声。
蓝衫人道:“其实他现在的确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但花家不会轻易放弃治疗的,所以——你现在并不是他的压力,正相反,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你才能听见他的心声,让他喘一口气了。”
陆小凤望着他,一双眼已渐渐地亮起来,却忽然又黯淡。
他黯然道:“你觉得花满楼还会好起来吗?”
蓝衫人沉默片刻,微笑道:“我想他的眼睛是不会好了,但他的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小凤黯然道:“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蓝衫人道:“也许不只有我一个人还笑得出来。”
陆小凤道:“还有谁?”
蓝衫人却又看了看天色,道:“天色还不算晚,你何不现在就去找他?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话音还未落,陆小凤就已走了。
他哑然失笑,望向窗外,喃喃道:“我倒也想去看看他的,只可惜有人不让……”
他收回目光,端起了酒杯,浅呡一口。
“我还是比较喜欢葡萄酒……”
这时候的确还有一个人还笑得出来。
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花满楼。
他是因为陆小凤来了才笑的。
“你终于来了。”他轻声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陆小凤在床边坐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道:“对不起……”
花满楼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静一静。”
陆小凤张了张口,讷讷道:“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需要休息……?”
花满楼苦笑道:“我已休息好几天了,我只是喝药喝得太多,有点想吐。”
他反握住陆小凤的手,又道:“朱停呢,他怎么样?”
陆小凤道:“他好得很!你用不着担心他,你应该多担心一下你自己的!”
花满楼道:“欸,我的病已经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陆小凤道:“你的眼睛……”
花满楼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奇怪地笑了笑,道:“你可不可以请其他人都出去,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等到陆小凤关紧房门,回到床边,他才又长长地叹息一声,苦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看了多少大夫?我看过的大夫好像已经比六姐踢坏的毽子还多了。”
陆小凤不知道该说什么,花满楼好像本也没打算听他说,就只是抓着他吐苦水。
“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想只有你才能够明白,所以我只敢和你说……其实那天我醒过来,看到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就已经有种直觉,这种黑暗并不是因为天黑……发现自己确实是眼睛坏掉了之后,我也确实有些意外……但又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意外。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大家都太慌了,才让我也跟着慌了起来,但其实……那天晚些时候,这里安静下来之后,我好像就没什么感觉了。
“真奇怪啊,我应该有些感觉的。可我又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我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渺远的低语,我才想起来很多事。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第一次教我爬树,我们坐在墙上,看过的夕阳?”
他垂着眼帘,表情渐渐变得温柔,而语调接近梦呓。
“你也许不记得了,也许没有注意过。但我还记得。那天的日落很美。后来还有很多次,我坐在树上,望着金陵城,看太阳在城市尽头落下去,那种神秘而温柔的暮色。还有一天晚上,天空有鱼鳞般的一片云,下弦月就在那片鱼鳞般的云的后面,将云层都照亮,变成一种有点发蓝的银色,很漂亮……
“好像总是有个声音,会提醒我注意这些事物,这些风景,要我好好记住它们。我想,我们应该是有一些看不到的朋友,在温柔地提醒、关心我们吧。所以,当我想起这些事,我也就明白了,我的眼睛不会再好了。”
陆小凤攥住他的手猛然收紧。他便抬起头,又轻声道:
“你可别安慰我,安慰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还得安慰我爹,他还没放弃,还想要治好我,我也没法不配合他。你好不容易来,就说些我爱听的吧。”
陆小凤道:“那你想听什么?”
花满楼想了想,道:“说些正事。”
陆小凤道:“正事?”
花满楼道:“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丢的了。”
陆小凤吃了一惊。
花满楼道:“我只记得你和朱停走了之后,我心情不好,就想出去走走。可是走去了哪里,我却一点都不记得。等我再醒来时,就已经在病榻上了。”
陆小凤道:“你是病的时候烧糊涂了,才会忘了那前后的事吧。”
花满楼迟疑道:“我想也是……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知道那几天我去了哪里,想不起来,就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陆小凤道:“那你家里人呢?他们是在哪里找到你的?”
花满楼道:“好像是扬州的一座山神庙附近。”
陆小凤沉吟道:“你想着我和朱停,的确就应该会朝北走,然后就走到了扬州吗。”
花满楼道:“以后有机会,我想我可以再走一次,说不定就会想起来了。”
陆小凤点点头,才想起花满楼看不到,又用力地“嗯”了一声。
“我陪你一起去!”
花满楼笑了,他问:“你觉得我的眼睛会好吗?说实话。”
陆小凤说不出口,只有正色道:“不管会不会好,你都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他瞧着花满楼,终于也笑了出来,道:“你脸红什么?”
花满楼的脸本来只是有点红,被他这么一说,却又变得更红。
“你都几岁了,还说这么肉麻的话。”他嘟哝一句,又叹了口气,“只不过我恐怕暂时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陆小凤道:“暂时,也就是还有以后?”
花满楼道:“会有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道:“我想习武。”
陆小凤离开那房间时,天已完全暗了。他走到院子里,才发现竟有两个少年并排坐在花满楼卧房的窗下听墙角:一个是花五童花满亭,另一个他却没有见过。
花满亭抱着双腿,神情十分沮丧,好像比里面失明的花满楼本人还要难过。另一个少年却起身,朝陆小凤走过来,拱手深鞠一躬,又比出个噤声的手势。
陆小凤朝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花家。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少年是新派给花满楼的贴身家仆,名叫花狸。直到花满楼去武当山拜师学艺,他也都一直跟随陪同。
后来陆小凤也找到师父,离开了江南,等他学艺初成,再下山回来时,这少年据说却已调回老家。
又过了很多年,陆小凤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他,才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少年人,当然也不是花家的家仆。他又想起这一天的事,好像也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花满亭一起坐在窗下听墙角。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回到那一夜——那三天。
对陆小凤来说,那三天就像是一场梦。
蓝衫人牵起他的手,在月光下飞翔。
扑面是清冷的晚风,晚风中是神秘而浪漫的花香。
他们在秦淮河畔停驻时,陆小凤剧烈地喘息着,一半是由于疲累,另一半却出于激动。
“你……你是不是……”
蓝衫人在月色中转身,将食指竖到唇边。
“我是朋友。”他微笑道,“朋友就是朋友。”
——那么你现在还想不想和我交朋友了?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