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病》鸟木

4、煮开的时间 是苦的

　　恋影随着人潮移动着，自己提着行李箱上了站台，踏进了火车。放好行李后，她走到车厢连接的地方，掏出了斜挎包里的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
　　火车开动，速度越来越快，行驶在轨道上的声音冲击着她的耳膜。恋影盯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眼神失焦在那一栋栋的楼房上。驶出城区后，外面的风景渐渐变得萧瑟。她盯着左侧那堵不知作为何用的白墙，漠然看着上面斑驳的痕迹。墙壁的上方插满了尖锐的玻璃片，恋影初中的学校围墙也是如此，她每次翻墙都会划到手，所以从前手上总有一道道的疤痕，现在也仍有几道能隐约看到的。
　　旁边的轨道在一处分离开了，延伸出去的两条轨道向远方无止境地伸展着。恋影站在那儿盯着看了很久，却再也没有看到两条轨道重合在一起。
　　她走回了车厢，爬上自己的中铺，坐下后拿出了随身带着的本子。
　　给我几个月，几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我保证至多也就一辈子，我会忘记你的。
　　毕竟，如果注定是两条通向不同方向的轨道，硬是纠缠撕扯着不愿松手，会连最初的结点，也扯断。
　　而我，希望我们相遇过的那一个点，万年不朽。

　　陈光冽偶然落下的拍照道具给了恋影一个见面的借口。那是一个绿色身加红色盖子的吹泡泡道具，当天恋影她们并未使用过，只因四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蛇精，也便对这种清新的风格没有太大兴趣。
　　恋影独自站在阳台上，打开了瓶盖。她对着外面吹了去，一串大大小小的彩色泡泡闪烁在阳光下，五彩的光芒里透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泡沫随风飘散而去，些许破裂在阳光下，其余的随风飘远了。恋影追寻着它们的踪迹，最终将视线停在了漫无边际的天空上。
　　那天的天空很蓝，但一大片白云遮住了大半个恋影能看到的天空。蓝色和白色混杂的缝隙里，恋影看到了陈光冽阳光的笑容。
　　她走回宿舍，右手握着那瓶道具，拿起了手机。
　　即便是再牵强的理由，我也会用来走近你。
　　恋影打开了那个打了无数条微信却没有发送出去的微信窗口，右手紧紧握住那个不大的瓶子。
　　你的道具落在我们这儿了，我后天刚好来广州，我给你送过去吧！你那天有空吗？
　　发送出去后，恋影忐忑不安地盯着手机，本就容易出汗的手瞬间湿了，恋影不停地在短裤上搓着手心，擦得手心一阵滚烫。她长吸了一口气，抽了一张纸巾，擦去沾到道具瓶上的汗水，眼睛不住地瞟向自己亮着的手机屏幕。
　　他的消息发过来时，恋影整个人都懵住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心情让她不住地咽着口水。她迅速拿过手机，努力控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强迫集中着自己一贯涣散的意识。
　　两个笑脸之后是两句让恋影沸腾的话语：那个道具两块钱一瓶，你们留着玩儿吧！你过来吧，我请你吃饭。
　　恋影笑了，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那笑容里，夹杂着真正的快乐。
　　恋影在之后的聊天中得知陈光冽那天要练车，但他说不会很晚，可以见面。
　　那两天，是恋影所度过的最漫长的两天，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站着还是坐着，走着还是停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等待着这次自己争取来的相见。若是我没有争取便放走了你，那是我自己的遗憾。既是我争取过了，那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用力地拥抱。即便这结局，满是荆棘。
　　恋影在心里幻想了无数个再见面的情景，想着要穿什么衣服，要化怎样的妆，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要说什么话。
　　原来恋爱的感觉这么焦虑，这么揪心，又这么让人期待。
　　一向麻木不仁的恋影感受着这些让她窒息的感受，整个身体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尽管这份复活带来的强烈感知和情愫让她的身体面临崩溃，她却幸福着，也期盼着。她从前从不敢过分期待什么，因为她知道，多少分量的期待，便会换来多少分量双倍，甚至翻几倍的失望。但对于这个男人，她有着坚定不移的信任。即便他最终会让她粉身碎骨，她也还是愿意相信他。
　　终于等到了见面的日子，恋影前一夜几乎没有睡着，早上早早便被自己焦虑而慌乱的心脏揪了起来，胸口堵着的那口气让她难以正常呼吸，不规律的心跳、不充足的睡眠以及异常兴奋与清醒的大脑和她疲惫的身体以及酸涩的眼睛相撞，恋影一直处在一种失重的状态中。
　　她穿上自己早已选好的衣服，认真地化完妆，小心地把那个道具放进了包里，走出了宿舍。
　　一路上恋影没有合过眼，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观，却无心像从前一样去观察周围的东西。当你的心被一个人装满，你的眼睛也便成了他的所有物。
　　以有面试为借口的到来，让恋影不得不先在他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着打发时间。那日，广州一直在下雨，台风登陆，大风嚣张地嘶吼着，撕扯着恋影的衣裙，随风而来的大雨淋湿了她的腿和衣裙，裙摆湿哒哒地黏在她白皙的腿上。
　　恋影并不在意，因她本就喜欢下雨天。晴天于她而言，总是太过娇艳，而她，是一个活在暗影里的女人。
　　她用力地撑着伞，走过陈光冽就读的学校，想象着他踏过的地方，大步地踩着他的脚印。正值毕业季，满学校都是在拍毕业照的毕业生，他们身穿厚重的学士服，在雨停下或是小了些许的片刻，满脸笑意地跟随着他们的摄像师。
　　陈光冽小恋影一岁，是个大三的学生。跟恋影相比，他早早的自立了，清楚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不遗余力地追求着他的目标。他跟恋影说过，他最喜欢电影，以后想成为一个导演，拍出他想拍的人生。虽然他知道这条路很艰辛，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他仍然勇敢地追求着。而恋影则盲目地相信着，他能做到。
　　恋影迷恋动漫和音乐，虽然也喜欢看电影，但跟他相比，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加之恋影这人不谙世事，若不是偶然的机会，不会刻意去找电影看，也便没有多少关于电影的见解。陈光冽介绍了许多电影给她，她一部部都下了下来，用心地看着，然后将看完的电影编号，存在那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件夹里。而排在顶端的那部电影，便是陈光冽介绍给她的第一部，《曾经》。因为酷爱音乐，所以里面的插曲恋影都听过，而陈光冽最爱的Falling Slowly，也是恋影的最爱。
　　这是我了解你的方式，也是我爱你的方式。
　　无聊之际，恋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打开手机。陈光冽以Falling Slowly的歌词为依据写过一篇影评，恋影将其改成了一首英文歌。坐在那儿，她对歌词做了最后的修改，发给了同样热爱音乐的挚友。
　　等她帮我编了曲，我定会用我极度平凡的歌喉，亲自唱给你听。就算唱得再普通，你也要认真听来，因为那是我的心意，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的，真挚情意。
　　她笑着收起手机，继续行走在他的校园里。
　　下午雨越下越大，校道两旁的树木被吹得歪来倒去，搞怪而疯狂地扭动着。树叶落了一地，跟着响彻整个校道的瓶罐飞舞着。恋影在图书馆前停下避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索性在墙边坐了下来。她用纸巾擦了擦满是雨水的腿部，又拧了拧裙摆上的水滴，心里的焦虑少了许多。
　　大概是已经到了有你的地方，所以心脏也就安定下来了。
　　她抬头看着暗沉的天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这样发自肺腑的愉悦，是弥足珍贵的。至少，从她记事以来，就不曾有过。
　　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见他。恋影决定要在那一天表白。她相信，如果是对的人的话，是不会被她吓跑的。而如果他接受了自己，那，无论两人最终结局如何，她留下来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我过来面试，确定自己是不是要留下。
　　这是恋影跟陈光冽提过的说辞。
　　我不相信时间，也不相信自己，但我相信你。
　　即便，相信你，是错的。

　　火车行驶了很久，恋影面无表情的躺着，耳朵里塞着耳机，开到最大的音量将她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全世界，只有自己。仿佛，自己并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她扭头看向窗外，随着火车行驶带来的晃动看着窗外飞快远去的风景，捕捉不到一点世界的痕迹。
　　两滴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滴落枕头的声音很沉闷，和她心脏里的感觉呼应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又这么喜欢哭了。
　　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
　　她扭回头，盯着上方的床板，久久地放空着。耳朵里的音乐挑拨着她的情绪。喜欢音乐，是因为，听着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能给自己的眼泪，一个坠落的理由。
　　不断滑落的泪水因为没有哭泣的伴奏而显得异常单调，没有一丝生气。恋影伸手擦去眼泪，将手肘盖在眼睛上，眼前陷入了黑暗。

　　那天，五月十二日，带着满心期待和早已准备好的表白话语的恋影，没有等到他。
　　伫立雨中，恋影的心脏没有太多感觉，只是许久没有流过的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滑过她漂亮的脸蛋，染花了早已被燥热空气晕开的妆容。
　　她缓慢地从图书馆走下，前方漫长的楼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模糊了的视线里，还跳动着从地面不断跃起的雨滴，像极了陈光冽朋友圈里发的那张照片。
　　她穿梭在暴雨里，雨伞被沉重的雨滴打得阵阵空响，水流从四周散落。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替她戴上了黑纱，夜色里的泪滴，在她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凄楚却动人的光芒。
　　原来，我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当我自己无法成为这个理由时，你也决定，让我远去。
　　我能去找你吗？
　　那句打了又删打了又删的话语，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去。
　　恋影坐上了回珠海的校车。
　　车窗外的美景嘲笑着她的失落，路灯的光亮闪过她红肿的大眼睛。恋影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勉强地扬起嘴角，替她擦去了泪水。
　　对不起，我们走吧！
　　回到珠海时，已接近晚上十点。恋影没有撑伞，就这样淋着走向宿舍。走过校道两旁茂密的树木时，从缝隙里滴落的雨水击打着她的身体。她仰头看着被清洗得尽显绿意的树叶，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从此以后，我应该，不会再喜欢下雨天了吧！
　　陈光冽没有再联系她，也没有询问她是否安全到达。我在你心里，或许真的一点分量也没有吧！恋影盯着看了许久的手机，终于还是关了机。
　　若是脑袋清醒一点，也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可惜恋影她，忘记了思考。
　　她躺在狭窄的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上方。是我自己，太过强求你了。明明你，并不认识我。
　　第二天，她订下了翌日回昆明的火车票，开始收拾行李。

　　夜晚降临，火车上的路灯也灭了。因前段时间的争执而关系破裂的母亲哭着责骂着恋影。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放到一旁，待对面的声音终于恢复平静后，才将手机放回了耳边。从小一直不表达自己意愿，只无奈顺从的恋影这次决定遵循自己的心意，无论那将会为自己迎来一个怎样惨淡的人生。
　　父亲，不是你教过我的吗，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那夜，和恋影关系未曾好过的父亲到街上和同事喝了酒，烂醉之后说他白养这个女儿了。母亲崩溃地打电话过来，责怪着恋影。恋影无奈，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像从前一样，放弃自己的一切，妥协退让，去做他们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反正人生，也不过如此。
　　但不知为何，她在下一秒受到了自己心脏的反抗。里面的两人，竟护住了自己。
　　如果你还想那样生活，不如带着我们一起坠毁吧！
　　她们这样说道。
　　恋影鼻酸，而后张开了一直紧闭的嘴巴，哭出了声音。她重重地点着头。
　　好，如果这次还是无果，我带你们，一起去往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