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病》鸟木

3、所谓离去 所谓相遇

　　恋影挑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为了方便后来的人能有位置而将所有的行李堆在了旁边。她有些漠然地停顿了片刻，收回视线后拿出了高中开始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随声听，塞上了耳机。
　　她点开那人让她听的电影配乐，眼神涣散地坐在那里，看着前方。几个小孩欢快地在她面前的空地上奔跑着，两个哥哥激动地互相追赶着，最小的妹妹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始终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她娇小的身躯就已经给了她一万个可爱的理由，再加上她白净的脸庞，肉肉的脸蛋，清澈的眼眸，萌萌的学生头，恋影忍不住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红色的体恤上是可爱的卡通图案，白色的短裤上印着许多相同的黑色图案，恋影自然地将它们看成了展翅飞翔的大雁。
　　确认自己永远追不上两个哥哥以后，她停下了脚步，歪歪扭扭地走到他们的行李旁，提起袋子往站着的父亲那里送去。父亲宠溺地接过袋子，她也便更加激动地跑了回去，艰难地爬上被行李箱挡住一半的座位，伸手去够另一个袋子。她的外婆还是奶奶阻止了她，她有些哀怨地仰头看着，随后不慌不忙地落了地，又笑着冲向了她的父亲，抱住她父亲的腿后开心地将头埋到他的腿间。
　　他父亲宠爱地将她抱起，她自然地将手环在父亲的脖子上，趴在他的肩膀上。他慈爱地笑着，低下头亲吻着她的手臂，引得她一阵咯咯笑。恋影注意到她的下巴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想来是那不稳的步子和她两个激动的哥哥害得她重重地跌过一次吧！
　　父亲将她放下后，她笑眯眯地四处走动着，始终不稳的步子让恋影有些担忧她下巴上的纱布还不够厚。翘起的小屁股随着她的移动扭动着，白净的小短腿插在一双绿色的包头拖鞋里，上面有三朵小花，一朵红色的，一朵黄色的，还有一朵蓝色的。
　　她盯着窗外看了许久，随后激动地看向她父亲，用力地抬起她有些肉肉的小手，指着窗外说着什么。奈何他父亲正忙着注意她两个哥哥，而周围又太过嘈杂，她并没有引起父亲的注意。她久久地举着小手，动作停顿在那儿，眼神透亮地看着她的父亲。
　　恋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却并没有觅得她眼里的新奇事物。只是配乐刚好到了高潮部分，心口突然堵塞得厉害，眼泪也便失了控制。
　　就当是你眼里的那个新奇事物，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个陌生的阿姨了吧！恋影扬起嘴角，将眼泪擦去。
　　再将眼神移回来，那几人的踪影早已不在。恋影看向候车厅的另一侧，开往昆明的火车已经开始检票。
　　恋影眼神呆滞地盯着那几排长长的队伍，心里的堵塞始终消散不去。
　　她木讷地站起身，背起背包，提起行李，拉着行李箱，走了过去，并入了队伍中。
　　光冽，我走了。

　　父母的逼迫催促和好心折磨让恋影接近崩溃边缘。离家千里好不容易积累的从容淡漠，完全失了去，而从小积累的痛苦和束缚纠缠，却爆发了。恋影绝望地查询着火车票，箭头点在购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却始终没有按下鼠标。她将电脑窗口关闭，拿着烟走进宿舍阳台，坐在了地上，打火机清脆的声响接连响了无数次。
　　痛，全身都疼，眼泪，却流不出来。她苦涩地笑着，仰头看着宿舍楼框出的那片天空。
　　我没有你这般辽阔，却还是被框着，是不是不太公平？她的眉头紧蹙，眼睛干涩得厉害，却始终没有闭上。
　　最后的论文答辩带回了早已各自奔波忙碌的舍友，恋影笑脸相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难得的重聚迎来了舍友早已预约好的毕业拍摄。恋影依旧毫无忌惮地狂笑着，扮演着自己早已熟练的角色，活跃着整个宿舍的气氛，和父母持续了一年的关于去留的争执，她没有提过。
　　我希望，我在你们心里，一直是快乐的。那样，便能弥补了，我从来不曾快乐过的事实。
　　舍友回来前的持续颓靡让恋影的容颜明显失了很多色彩，只是她的笑容总能让别人忽视掉这些外在的改变。她太擅长伪装，即便那并不是她的所想所愿。
　　五月的第一天，恋影睁开眼睛，努力散去早晨的阴郁，和舍友开着玩笑，化着妆，只口不提自己就要离开的事情。只希望这最后一天，她们是快乐的。而自己，则无关紧要。熟练的恋影很快完成了一个淡雅的妆容，站在镜子前，看着再多的粉底也遮不去的眼带，恋影用微笑掩饰了其中的疲倦和酸楚。
　　摄像师早已到达，只是还有两个舍友仍在纠结着各自的妆容，恋影也便只是玩着手机，调倪着两人的速度。本想自己先下去接一下摄像师，毕竟人家老远从广州赶过来，恋影知道赶车的不易，毕竟自己是最讨厌往返广东和云南的过程的。然而舍友抱怨着他收费也不打个折，让他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先下去。恋影无奈，只是笑着继续玩手机。
　　待所有人都准备好时，已将近中午，摄影师也在学校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恋影同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三个舍友走出了宿舍楼，阳光很灼人，恋影感觉脸上的妆在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都化了。
　　这边的天气，对于恋影是致命的。但所有致命的东西，只要习惯了，也就能忍受了，忍受久了，也就成自然了。恋影同舍友谈笑着走过校道，四人出众的身高和身材在认真的着装和细致的打扮后赢来了许多关注的目光。恋影微笑着走在其中，将心里的遗憾和痛楚埋了去。只希望，今天的笑容，不会太过僵硬。
　　几人赶到摄像师所在的位置后，负责联系的舍友跟对方打通了电话，恋影则茫然地看着旁边的水池，以及绽放于鲜绿荷叶之间的娇艳荷花。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吗？
　　另外三人的呼唤将恋影拉回了现实，她悠然地收回自己的意识，向着舍友走的方向迈了去，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丢了魂。
　　明媚阳光下，树影婆娑中，微风荡漾里，他就站在那儿。
　　恋影是个很相信自己感觉的人，只因自己从前的生活方式麻木了她的身体，故而她无法凭借其他东西来感知自己的感受。所以，她对于事物和人的态度及感情，全凭她还未完全麻木的感觉。
　　而所有的感觉，只凭一眼，就够了。
　　出众的身高，高挑的身材，干净的短发，异常黑浓的眉毛，有神的眼睛，迷人的眼神，高挺的鼻梁，略大却好看的嘴巴，漂亮的轮廓，因风吹日晒而略黑的皮肤。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体恤，灰色的休闲裤，白黑相间的帅气运动鞋，有型的黑色背包，斜跨在身上的摄像包。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道风景。
　　是，他的外表是绝对的出众。但恋影并不是没有遇到过长得好看的人，甚至比他帅的也见到过很多。但是，只是这一个人，无可替代的，感觉对了。
　　我爱上你，只用了一眼的时间。
　　恋影有些飘了，整个身体在一瞬间被掏空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她只记得，站到他面前时，就已经完全肯定了。
　　是他啊！
　　他跟负责拍照联络的舍友走在前方，两人说着当天的安排。恋影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视线再也离不开这个男人。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努力刻画着他的模样，只因她很清楚，现在不记下的话，怕再也没有以后了。
　　简单的午餐后，他们在下午一点左右开始了拍照。她眼里的爱意太过明显，必然是瞒不过相处了四年的舍友。毕竟，她第一次觉得，她找到了，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一下午的拍摄，恋影对他并没有太多了解。了解需要时间，需要相处，也需要对方。所以，她全凭他的姿态、语言、动作和眼神，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努力了解着这个自己第一眼就爱上的男人。对方给了自己多少眼神，眼神里有什么，她第一次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
　　恋影曾是一个很安静乖僻的人，因为话不多，所以养成了观察别人的习惯，时间久了，也就多少能读懂对方眼里的含义，然后再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对方的状态和感受。然而，他的眼神，既不熟悉，也不陌生。既有内容，又让她看不明白。爱情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恋影觉得，自己的眼睛，是看不懂自己爱的人的。然而，对方又不是那个能自己告诉她这些东西的人，她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去通过每天一点一滴的相处了解他，所以在那一刻，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的这份爱情，是注定会陨落的。即便如此，他也给了她义无反顾地去爱，再坠毁的理由。
　　你，本身，就已经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这份短暂的遇见，将意味着怎样永久的离别和孤寂，恋影是清楚的。但是，她还是没有刻意去抑制自己的感觉。只因她自己心里清楚，即便她刻意压抑，也收不回了。
　　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几乎跑遍了整个学校，她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的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劳累、辛苦和不停息的奔波。但他的眼神却坚定极了。有神，且充满了信念。和自己虚无和漠然的眼神，不是简单的“两个世界”就能形容得来的距离。
　　也或许，正是这份巨大的差距，才让他显得那么迷人。他拥有太多自己没有，却深深迷恋和珍惜的东西。
　　宣告这份爱情结束的钟声，是他买下晚上七点的车票的那一瞬间。
　　结束拍照时，天边亮起了一道漂亮的晚霞。他的眼神因为那道景色而亮了。催促恋影她们再去拍几张的他的模样，深深地镌刻在了恋影的心里。
　　那个眼神里，充满了对自己喜欢的东西的爱和勇敢追求的幸福。和自己无所谓世事的双眼，停泊在浩瀚无边的海洋的两个尽头。
　　如果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我是不是，可以成为你对的人？毕竟，站在两个尽头的人，往往，是距离最近的。需要的，只是一个转身。
　　恋影眼看那道没有赶上的晚霞消逝而去，回头看向染上暗淡的亮光里的他。
　　可惜，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而你，也不会为我而转身吧！摄像师先生。
　　那顿晚餐是在恋影学校的食堂吃的，她努力追赶着他永远慢不下来的脚步，替他刷了那顿饭钱。舍友空出来的座位，恋影没有敢靠近，反倒选了一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后也不敢扭头看他。
　　空白了二十一年的感情出现时，恋影不敢轻易靠近。
　　不是没有勇气，只是，怕靠得太近，被你看穿了眼睛，而你，却并不愿意接受我眼里的故事。
　　在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恋影远远地跟在后面，用力地将他的背影刻在脑海里，夜色中，她真的是用尽了全力，毕竟，她是一个从不用力去做任何事的人。
　　若是只是如此，恋影可能就只是将他的背影收藏于心，然后用不知道能有多长的一辈子来铭记；若是只是如此，恋影可能就只是将他放在回忆里，然后像从前一样，淡漠地继续往那个不知道方向的地方走；若是只是如此，恋影可能还会遇到一个什么人，然后在自己最后的感觉也完全麻木了之后漠然地跟另一个人走到最后，无所谓结局如何。
　　然而，事实却不只是如此。
　　在她用尽全力看着他的背影时，他，竟转身了。
　　他款款来到她身旁，将手里的两瓶水递给了恋影。“你帮我拿一下，我收拾一下背包。”他轻轻地说到。
　　“好。”恋影迅速接过那两瓶水，小心地走在他旁边。
　　“重吗？”将水递回去以后，恋影盯着那个塞满了的背包。
　　“你托一下试试？”他微笑。
　　恋影伸手过去试了一下，一向自认力气很大的恋影竟连托起来都有些困难。这么重的背包，一个人背着到处跑，一定很辛苦吧！
　　恋影看着他的侧脸，怕心迹表露得太明显而移开了视线。
　　舍友识趣地全部走到了前方，恋影用心地珍惜着这段短暂的同行。恋影其实不擅谈话，尤其是和初见的人。但对方却能很自然的说着，恋影也总能接上话。这样的舒适和自然让恋影更加的不舍，想挽留的心情占据了她整个身体，可却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说出那句话，只得生硬地卡在喉咙那儿，如同一条坚硬的鱼刺，梗得生疼。
　　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吃鱼的原因了吧！
　　到达车站后，恋影久久地看着他。他跟她们道了别，看了恋影一眼。恋影习惯性地笑了，道别后跟舍友转身离开，却忍不住，在转角前回了头，接上了他的视线。
　　她迅速和舍友离开了车站，向宿舍走去。
　　一向麻木的感官让恋影感觉不到自己的感受，只觉得闷闷的。
　　“他叫什么名字？”恋影问她的舍友。
　　“陈光冽啊！搞了半天你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有没有听过我们说话啊？”舍友一脸嫌弃地看着她。
　　恋影无奈地笑了笑。
　　陈光冽，吗？
　　如果说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自己没有遇到你，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知道爱情原来只需要一眼，不会知道分开时自己究竟有多舍不得，也不会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更不会知道，要永久离开自己爱的人，竟可以把心脏撕裂到这种程度。
　　只是遇到了的话，就舍不得，不认识你。
　　只是遇到了的话，就想留下来。
　　只是遇到了的话，我希望我的未来里，有你的存在。
　　只是遇到了的话，我希望白发枯老的那天，还能站在你旁边。
　　陈光冽，你愿意，成为我留下来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