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病》鸟木

2、雾中吟唱

　　雾吟沉默着坐在对面，不停往嘴里送着刚刚端过来的草莓圣代，透明杯子里的红白色混合得尤其漂亮，既娇艳，又纯净，交合渲染，不但没有一丝混杂的错乱，反倒美得动人。她不时便扭头看向窗外，呼吸得并不自然，看得出正努力压抑着时刻就要蹦出的叹息。散下的卷发在明亮的光线下散发着淡红，她说过，自己并没有染色，只是因为烫了头发，便自然成这般了。并不矮小的身躯在对面竟是显得那般娇小柔弱，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聋拉着耳朵的小狗，可怜兮兮的眼神让人心疼。恋影记得，雾吟曾说过她想养一只狗，因为害怕孤单。
　　和在乎的人在一起时从不掏出手机的恋影，拼命盯着点亮了的手机，惯性地左右滑动着屏幕，却没有点入任何一个应用程序。因为讨厌热而简单扎在后方的黑色长发因她同样不自然的扭头而散落在右侧，右边的头发微微拱起，遮住了右耳，很美。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雾吟，微微张开嘴唇，却在几秒后再次合上了。总是能逗乐雾吟的话语，竟一句也想不出来。
　　恋影按了锁屏键，将手机推到一旁，喝着雾吟买来的热豆浆。也就只有她最记得，自己的肠胃差到喝不了一点冷的东西。她的喉咙像突然堵住了什么东西一般，那口温热的热豆浆，竟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曾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得足够冷血的了。恋影忍不住皱起眉头。昨夜在雾吟刚租好的房子里帮她整理行李时，那一件件比自己的衣服还眼熟的衣物，让恋影的心中不住的翻腾，只是脸上还维持着她一贯的波澜不惊罢了。
　　你那么娇弱，我本想，陪你一辈子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始终沉默着，用平生最慢的速度吃着喝着的饮料和圣代，竟还是那么不争气地见了底。恋影点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眼神失焦片刻后抬起了头，看向雾吟。雾吟会意地背起自己的黑色背包，又拎起帮恋影提的行李。
　　广州的七月还这般凉爽，是多亏了前天的那场大雨吧！当天毕业典礼上，哭成泪人的雾吟让恋影手足无措。雾吟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她原来，比自己想象得要感性柔软得多。那样的天气，还真是应景啊！那日，恋影抱着眼睛都哭红了的雾吟，无助地站在大雨里，右手护着她，左手撑着托雾吟跟那人买的伞，眼神失焦在路灯下异常萧瑟的雨水中。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子，却并未向上蔓延。恋影不喜欢哭着道别。
　　我希望，你看到我的最后一眼，我是笑着的。
　　恋影背起书包，拖着开学时从家中带来的古旧行李箱，沉默着走在前面，穿过稀稀松松的人群，呼吸着并不燥热却莫名稀薄的空气。这对于一个来自高原的人，倒真是件奇事。雾吟同样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恋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雾吟，直到她走到自己的身侧。
　　“怎么停下来了？我送你进去啊！”雾吟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别进去了，就到这儿吧！直接去地铁站吧！”恋影灿烂地笑开了，整齐的牙齿显得她的唇形异常漂亮。可惜阳光太过焦灼，那笑容不如往常动人。干枯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色彩，只有被她撕去死皮的地方微微泛红着。
　　雾吟停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恋影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而后靠过去拥抱了她。
　　从你眼里滑落的眼泪，不会滴到地面，会滴到我心里，且如冰锥般锋利。
　　雾吟没有抱住恋影。她知道，恋影其实并不喜欢和别人靠得太近，这么亲密的动作，也只有对自己，才这么自然地做了这么多次。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许诺，但是现在我承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我保证。”恋影起身，笑着擦去雾吟脸上的泪水，指尖滑过她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软软的。“走吧，你先走！”
　　“为什么？”雾吟带着哭腔问到，眼里还汪着不停涌上的眼泪。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着我走。”恋影依旧灿烂地笑着，拼尽全力压制住喉咙堵塞的感觉，让声音没有颤抖。
　　雾吟用恋影递上的纸巾擦了鼻涕。“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嘴角颤抖着。
　　“嗯，你也是。”恋影扬起的嘴角显得越来越不自然。“走吧！不要回头啊！”
　　雾吟抿了抿嘴唇，点点头，转身离开。
　　恋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没入了人流。她的脑袋空白了几秒，随后两滴干涩的眼泪滚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变得异常扭曲。她伸手擦了去，转身走向入站口。
　　走进去前，恋影忍不住回头，最后扫视了这个城市的这一角。
　　再见，雾吟，还有……陈光冽。
　　恋影的心口一紧，蹙眉扭回了头。光是想起你的名字，都这么疼吗？
　　她自嘲地扬起嘴角，走了进去。
　　光冽，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恋影是云南人，幼时生活在农村，而后搬到了小镇上。她身上自有一股与大自然融合衔接的别样气质，但不知为何，随着年岁的增长，总感觉中间断了几环，那气质也便失了什么东西一般，少了许多味道。她很美，但却不完整。换句话说，她的美是残缺的。
　　四年前，她带着大箱小箱的行李和家人亲戚的满满期许，面无表情地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学校位于珠海，就在海边，这是她来之前唯一期待的地方。因她答应了两人，会替她们看海，会替她们，找寻自由。
　　来到这座城市，恋影并没有太多的期待，也未曾立下什么宏图大志。看海，等一人。这便是她心里唯一的念想。
　　第一件事很容易，恋影从不曾停止过去海边的步伐。她寻觅着这个沿海城市所有的海边，每次都全心全意地感受着，用她的眼睛，她的手，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时间久了之后，身边不时会有雾吟的身影，但也仅此而已。
　　她常一个人坐在海边，身边人影的多少因她所选地段的改变而改变着，唯独不变的，是她离开时，永远都是独自一人。
　　每当夜幕降临，周围的人都早已离去，恋影便会起身，走进海里，趁着夜色偷偷地吻一下海面，然后驻足片刻，再随着海风一起离开。
　　时间过得很快，所谓的白驹过隙，怕也没有这般迅速。恋影独自守望着这片称不上美的海，久久地等待着。眼看离开的钟声不断靠近，她脸上的冷漠也再掩饰不了那份沉重的失落。终究，还是没有为你们找到一个自由的栖息地；终究，还是反抗不了回到那个满是束缚的国度的命运；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你。
　　那个傍晚，落日染红了海天相接的地方，血红的海面依旧平静地晃动着，在恋影漂亮的眼眸里漫开了灿烂。那汪早已枯涸的眼潭里，苦涩得没有一滴眼泪。她将自己买来的带刺红玫放入了海里，推了出去，看着它融入那片血红。
　　迟迟没有订下回去的票，是早已熄灭的火堆里，还残留着几粒渺小的火星，卑微地渴望着，有一个人来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如果我的心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成为我留下来的理由。那，你能否微笑靠近，成为我打破一切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