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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废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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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戴整齐,又稍整发鬟,穿鞋欲要离开。
“别走。”他眼睛都没睁开,手臂在空中挥舞两下,梦呓一般。我暗自笑他,悄悄把抱枕放进他的臂弯里,他的唇角马上弯成了一道美丽的弧度。我把被角掖好,放下帐幔,悄悄闭门离去。
只见吴良辅站在门口腿脚发软,一听门响,猛一跪地,不住掌脸:“奴才该死,奴才吵醒了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拦不住皇后娘娘,奴才真该死!”“行了!你再说下去,皇上没醒也该被你吵醒了!”我气愤他方才对待皇后的态度,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格格儿,您可不能走啊,过会儿万岁爷醒了让奴才怎么交代啊!”我一步还没迈开,就被他牢牢拽住裙裾。“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
一种什么力量使然,让我不得不救。能救翠缕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慈宁宫的亭榭楼阁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成了深红的剪影,深邃的寂静绵延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我几日未回,竟陌生的仿佛涨潮时的海浪让我不敢靠近。
一个奶奶的小娃娃穿着雪白底儿的小袍子,拉着乳娘的手,摇晃晃的向我跑过来。玄烨,他都会走路了。我张开双手,他马上扑进来。我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看着他红润娇嫩的脸如花般绽放,乌黑漆亮的眼仁儿就像夜空里的星星闪烁迷人光泽,福临幼时一定也这样好看。他努着小嘴唇儿,我轻轻贴脸上去,脸颊被啄了一下,心中顿生暖意。不知何时起,这座清冷的禁城,有了一些我割舍不掉的人。
玄烨恋恋不舍的被乳娘抱走,再没什么犹豫,该承担的总要承担。
“你也是来求情的?”太后声音冷冷传来,心中反而坦然。我与惠贵人端跪殿下,身后还并跪一些贵人,答应。侧眼看到她微红的眼眶,便知她一定久跪多时。“这相关的,不相关的,该来的,不该来的,今天倒是都来齐整了!”这无端的话倒叫我忽感莫名,翠缕不过就是一个近身侍女,凭什么叫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求情呢?
“贞儿求太后救救……”话还没说完,惠贵人猝不及防扑倒在我身上:“求贞格格劝劝皇额娘,求求皇额娘救救皇后娘娘,惠儿年轻不懂事儿,以前多有得罪格格,格格千万别挂心,求格格救救皇后娘娘,求格格……”
“行了!就算废了皇后,你们高不了,也低不就,都给我回去吧,吵吵了一天了。”太后右手扣着太阳穴,疲倦的闭了闭眼睛,苏妈妈跟我们摇了摇头,众人悉数退下。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废后,果真跟一个小小的宫女有关吗?
“贞儿,你留下。”我刚退到门口,便被叫住。
“知道她对你做了些什么吗?”太后抿了一口白果茶,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我。
“格格!”苏妈妈蓦地跪倒在地,乞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时到临终,忆起往事,才真正知道,那些年,那些人,真正对我好的,只有她。我总会长大,她再宽厚的羽翼总有一天也会庇护不了我。
“她让翠缕把皇上赐予你的克食里下了毒,白雁的死,你可明白了?”她说的轻描淡写,我却被一股辛辣苦涩的气流堵住,肩头猛抖一下。
“翠缕,从头到尾都是她安在你身边的,你又明白了?”她沉声继续问我。
方才那般痛心惊讶,此刻却荡然无存。从容的扣了一记头,毫无迟疑的说:“是我对不起皇后。请您救救她!”
“你没有对不住她。她身为皇后,做出这种肮脏龌龊的事情,我不废她,让我怎样去见太祖,太宗,怎么去见祖上先辈!我不废她,让我大清皇太后枉遭天谴!”她脸上闪过一丝抽搐,猛地站了起来,手指因为激动而略微颤抖,指着地上的“废后诏书”:“可是我不能废她!她是我带我最亲的哥哥最疼爱的小女儿,我废了她,吴克善王爷会受不了,科尔沁族人会受不了,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声望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玷污!我不能这样做!她是我的亲侄女儿,福临不喜欢她,不喜欢蒙古格格,我做额娘的辛酸有谁知道!她自今日起,死了。”她这通话说到最后越发平静起来,就像夏天的暴雨,雨过之后又恢复到先前的温度。她筋疲力尽的瘫坐下来,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叹息跟长久的沉默。
“她只是一个女人,皇后不能只是一个女人。她想自私的拥有一份爱,这里没有人这样想过,更不能这样想。她是属于草原的一朵明艳的花儿,该是回到草原的时候了。会有一个苍鹰一般的汉子懂得怜惜她……”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止一次从皇后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她年轻时的影子,太后是懂得惺惺相惜的。只是,如若再有一次机会可以重来,她会甘愿在草原上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吗?也许不会,因为,多尔衮。正如皇后,也不会,因为,福临。
“额娘,求您废了我!”皇后不顾门外侍女阻拦,破门而入。“求额娘成全孩儿,孩儿愿意永居侧宫。”她跪在地上一步一步挪到太后塌下,抓住太后衣角。
“你让额娘怎么办,让额娘怎么办?”太后喃喃的,痛心的说。
“孩儿不要回到科尔沁,孩儿就想远远看着他,看着就好,求额娘成全!”她每碰地一下,我就陪她碰地一次,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正视她的眼睛。
慈宁门前,我们面对面站着。她抬手顺了顺我钿子上的流苏穗子,又轻轻摆了摆,冲我莞尔一笑,如同那天我抱着躺在血海里的她露出的那抹笑一样纯粹明亮,然后毅然转身消失在静默的空气里,唯有环佩相撞的轻响久久环绕在耳畔。
“皇后娘娘!”尾音颤抖着,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心里一酸,一直仰望着那个装饰着龙凤花纹的屋檐,顿时变成一片白雾,我闭了双眼,两颗千斤沉重的泪珠慢慢滚落,管不住。一阵狂风吹过,裙袂翻飞,花英坠,落红无数。宫灯俨然空照,眼前却一片漆黑。
马车上还盖着厚重的门帘,密不透气,桃杏儿不住的抚揉我的腹背,我还是觉得呼吸痛苦。皇后临走之前的最后的请求我一定要做到,不管再难,我愿意试一试。
“孔四贞给宗人府宗令安亲王请安,王爷吉祥!”桃杏儿拿下我的氅衣,我俯身躬了躬。
“贞儿跟我不必多礼。深夜来访出了什么事情吗?”他跟我从来都是这般客气。我不禁抬眸望去,他曾明媚的眸子里已然被历经的事事蒙上了一层薄灰,眼窝微陷,眉骨清晰可见,蓄了须子,唯有那双眉,我曾固执的认为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眉,仍然那么浓密漆黑,就像石墨画上去一般。只是,面前的他,越来越陌生了。
“请安王爷放了翠缕姑娘。”话一出口,不似请求却像命令,心里惴惴的。
“要放了翠缕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果真都想好了?”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沉吟片饷,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请王爷放了她。”我毫不迟疑的回答。
“罢了。但愿她也能明白你的一番苦心。”他长叹一声,说完站起身来,引我走到殿后,在一扇红门前停住:“你进去吧,我在门前等着。”
我轻轻推门,看见翠缕靠在墙角,头发衣衫散乱如游魂般,当初的明眸皓齿不现,几乎不见人形。我端起她面前的饭碗,用匙子送到她的嘴边,她默默张嘴,目光仍旧涣散着,我再送一匙,她又默默咽下。又用匙子把菜和粥搅了又搅,待我送第三勺进去的时候,看见她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菜粥,她猝然倒伏在我身上,全身疲软无力,手里的饭碗也被她衣带掀翻,轻轻揉着她的背脊:“出去吧,出去了别再回来了。”“格格,奴婢不值得你这样做。奴婢害过你,奴婢想让你死。你不该救奴婢,奴婢宁愿饿死在宗人府里!”她语焉激动,浑身抖颤。“是你主子救了你。”我淡淡的说。“皇后娘娘真心对格格好,只是,她一时糊涂,都是奴婢的错,请格格要怪就怪罪奴婢吧,娘娘是个好人。”“我从没怪过她,从来没有过。”从不喜在她们面前露出心事,今天却破例了,我顿了顿:“马车安排好了,你收拾妥当了便离开吧,这个翡翠簪子应该能卖些银两,够你简朴度日了。别再耽搁了,走吧。”我拔下翠簪递到她手上,她不接反倒在地上重重扣了一记头,然后端跪着:“一仆不侍二主。格格的大恩,翠缕永生永世都无颜相报。东窗事发,翠缕自知娘娘必遭惩处。请格格送翠缕进宫,翠缕要陪伴娘娘终老。求格格成全!”
一仆一主,比伉俪更加情深。从宗人府偷出人犯复又送回宫中,我岂能不知意味什么,可当我听见皇后与翠缕抱头痛哭的时候,一切都值了。也许只有她,才能进去皇后的心,也许只有她,皇后才不至凄清等死。也许只有她,才能让我心灵得到一点安慰。我甚至想,如果皇后没有下毒,我跟福临就能安稳了吗。我庆幸,她下了毒,我才不至跌进我自己搅出的无涯漩涡里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