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相忘》天城耀

40、无亲

　　他们一开始动手，手下的弟子也立即随着动手，大厅虽然宽敞，但这么多人挥动兵器，尤其北门弟子与东门那些背叛过去的弟子都擅长暗杀，空气中立刻就弥漫上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江逐岸整个人就如他手中的那柄长剑，寒光凛凛、杀气迫人，他一手挥剑，另一手将逐流紧紧的护在怀里，沉声告诉她：“只专心压制你的寒毒，什么也别管！”
　　逐流的脸已经渐渐又变得透明，她贴在逐岸的怀里声音都有些发颤，“要、要她死！”字字都刻着清晰的恨意。
　　“好！”逐岸的手臂又收了收，允诺她：“她一定会死！”
　　“唔！”逐岸一手搂个人，空门就大了很多，一刀劈来他来不及回手，只能就势一转身，护着逐流的手臂被划出一道血痕。
　　“哥——”逐流刚开口就被逐岸喝住：“别分心，不用管我！”
　　逐流将头埋在他怀里，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开口。
　　大厅里倒下的人渐渐增多，即使还能站着的也几乎个个带伤。
　　“公子！公子！”一个弟子呼叫着跑进大厅，惊慌失措，而他身后，是蜂拥而至的喊杀声。
　　“那些伪君子，攻上山来了！”
　　江逐岸带着逐流一个跃身，那远处而来的，赫然是柔淇和易骋风！
　　雕刻出的面孔更显坚硬，他冷冷的告诉怀里的人：“你等的人，来了！”
　　逐岸的身上已有多处伤痕，这一分神，身后突然刀风大作，他一转身的瞬间，又有两柄长刀砍来，挥剑去挡，就是这个空档，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的影子突然出手，生生将逐流拽出了他的怀抱！
　　“流儿！”逐岸大喝一声，反手刺穿了挡在面前那两个人的咽喉，可惜，那个影子已经挟着逐流跃上了高台！
　　“都住手！”影子的脸动都没动，却从模糊一片让人觉得清晰起来，那是——照影。
　　他的手成爪形扣住了逐流透明到几乎可以看见血管中血在流动的咽喉，目光阴霾。他看了一眼已经昏厥的逐云和带着疯狂仇恨的沈夫人，又看看那死伤大半的门下弟子，不由得又将手上的力道紧了两分。
　　“不想让她死的话，”他的声音阴阴沉沉，“就别动！”
　　威胁的眼光扫向江逐岸，满意地看到他举起手示意，让手下弟子们都慢慢退到他的身后。
　　“江夜，”照影退到江夜身边，嘲讽的对他说：“你还真养了个孝顺儿子！爹被人当人质的时候，他直接说后事，现在轮到心上人，立刻就乖乖的不敢动了！”
　　逐流这时被他挟持着也到了江夜的身边，看到他脖子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半个肩，心里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忍，“爹爹，”她望着江夜平静的说：“我看到娘的时候会对她说，你待我很好！”
　　江夜的眼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些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照影跟他说话都没反应，可是这一刻，突然清明过来，定定的看着她，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流儿！”他想抬手，用了用力却仍是动不了，只能用慈祥眷恋的目光望着她，“你是我的女儿，是云儿给我生的女儿！我知道，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娘会回来，”
　　“你别做梦了！”沈夫人尖锐的打断他，“月云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都住口！”有涌进大厅的正派人士忍不住叫起来：“死到临头还说什么废话，今天就是你们魔门的死期！”
　　“哼！”照影一声冷哼，手上用劲迫使逐流抬高了脖子，让大家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样子。
　　“死期？那要先问问你们的武林盟主，看看他舍得舍不得！”
　　众人的眼神一致射向易骋风，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褪尽了青涩，开始变得成熟内敛起来。
　　虽然身后站着可以代表从缺的父亲，可是既然话是指向自己，易骋风也就将视线从逐流身上移开，迎着照影的目光对上去，铿锵有力地回答：“易月明是我二师叔的血脉，我从缺派，绝不容许有人动她！”
　　“放屁！”一个站在汇阳庄人群中的白脸男子直着脖子嚷，“让你这小子当盟主都是看在从缺派易老前辈的面子上，如今你竟然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袒护这个小妖女，什么从缺血脉，分明就是易洪鹏和妖女生的野种！”
　　“各位前辈！各位武林同道！”接应骋风，与他一起带领大家攻上来的柔淇站了出来，面向大家一抱拳，“月明是我妹妹，她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与我们失散进了魔门，但她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从缺的血脉，是正道中人，若是没有她的接应，我们今天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将魔门一举歼灭。柔淇在这里恳请各位——”
　　那个白脸男子又打断了她的话，“你就是那个魔头的野种，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滚到一边去！”
　　柔淇的脸上明显的白了白，却依旧挺直了背站在那里，隐忍而坚持。
　　她本来就因懂事、得体而深受各门派长辈的喜爱，在同一辈人之中更是有不少的爱慕者。现在在众人面前的，一个是“品性纯良”、自幼在正道长大的魔头女儿，另一个虽然在魔门长大，却帮着正道攻上了魔门顶，况且，还是个那么漂亮、单薄的孩子。
　　于是就有些人动了恻隐之心，犹豫着左顾右盼。
　　“不用！”抢在那之前，逐流先开了口，“不用救我！这两个人害死了我的父母，只要各位能除了他们，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她本就单薄，再加上现在整个人苍白的透明，好像一碰就会碎，可是，那眼睛里坚毅磅礴的光芒却硬是撑起了这般细瘦病弱的身体，隐隐就像她父亲易洪鹏站在那里一样。
　　“我姐姐，不是江夜的孩子。”她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只看向自己的姐姐，带着些歉意，“对不起，我没有能力护你周全才求大伯帮我说这个谎的，你和我，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不然，爹也不会把你送去从缺山了。”
　　“明儿，你——”柔淇有些疑惑，计划里，并不是这样的呀！
　　“各位”，逐流忍着咽喉被制的疼痛提高了声音，“我若死了，我姐姐就是家父唯一的血脉，请各位英雄看在我父亲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多多照顾我姐姐。大伯，”她看向易洪天，眼圈隐隐泛红，“我从未见过爷爷，请您替我转告，孙女不孝，从不曾在膝前尽过一天孝，请他老人家原谅！”
　　“孩子，你——”易洪天心里一震，就像又看见易洪鹏站在那里，跟自己说“大哥，请跟父亲说，洪鹏不孝，不能侍奉他老人家了。”那一句，竟然就是最后一句话。
　　还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却已经平静的交代自己的后世，让人看了心里酸楚不忍。
　　“来吧！”逐流微微一挑眉就仿佛昂首挺胸，“我从缺派，没有怕死的孬种！”
　　她在照影的手中艰难的将头转向他，只暗暗的吐了两个字，声音的低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然后，满意的看到了照影的脸变得僵硬。
　　逐流说的是：“无亲。”
　　人群已经向前拥，照影手下的人也不甘坐以待毙，两相交手，逐岸借机就要上前，却被人群挡着，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连同沈夫人、江夜等人一同向后山退去。那条路，通向不归涧。
　　照影挟持着已经不能提起真气的逐流，几个弟子与沈夫人一同带着江夜，虽然拖累，却因为熟悉地形，渐渐的将打斗声抛在了后面。
　　逐流看看已经依稀看得到的不归涧，强压下血液中冰冷的寒意，冷漠的对照影开口：“差不多了，我们先来说说无亲吧。”
　　照影一松手，将她重重仍在了地上，一手夹住她的脸颊，恶狠狠的威胁，“说，你都知道什么？”
　　“哼，”不惧他那要吃人的表情，逐流冷哼了声，“照影叔叔果然是聪明人，不会假惺惺的撇清关系浪费时间，其实，我也是猜的！我知道自己的身边有鬼，但我最没有想到的就是无亲，他的个性那么直，根本不适合做内应，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呢？我想，大概是因为在我身边地位可以高一点，不被人欺负而且可以受到更好的栽培，万一最后他的那一方失败了，至少也可以保住无亲！这么一想就有趣了，送无亲来的那个人，对他可不是一般的好啊！我就又想，他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呢？如果，那个人可以是门主女儿的亲生父亲，那，再多一个私生子也没什么吧？你说呢，照影叔叔！”
　　照影狠狠的看着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赞叹：“小丫头，你果然聪明！你把他带来，我就放了你，这笔账，划算吧？”
　　逐流嘻嘻的笑了，“照影叔叔你不是刚说我聪明吗，怎么又来糊弄我？我放了无亲的时候恐怕就死在你手里了吧？”
　　“那，你说怎么办？”
　　“你杀了她！”她的手一指沈夫人，轻轻巧巧的说，“我就放了无亲！”
　　照影的脸色不易察觉的变了变，强笑着说：“一条命换两条，这笔账，不太划算啊！”
　　“不，一条换一条！”逐流干脆的回答他，“一个是亲生儿子，另一个是心里根本没有你的女人，你自己选吧！至于我？你不是还要靠着我保你们父子平安呢吗？”
　　照影沉默了下来，转眼去看沈夫人。沈夫人一句话不说，也不看他，只是盯着江夜脖子上不断流血的伤口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照影的脸又隐在了影子里，晦暗不明。
　　“怎么？”逐流对着他冷笑：“儿子还是不如女人啊！”
　　照影的眼角跳了跳，蹲在逐流身边，突然伸手摸了下她光滑的下颌，阴毒的看着她。
　　逐流心中警钟大作，警惕的向后蹭，却被照影一把抓住已经泛出紫色的指尖，拖了回来。
　　照影抓着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逐流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像是从雪天里走来的自己，纯白透明的让人心颤。
　　“你确实长得很好，比你娘还要好看，也比我的逐云好看，难怪那两个小子都为你神魂颠倒。”他的手慢慢收紧，四个手指陷进了逐流的脸颊，像是要将她生生攥在手心。
　　他眼神向旁边一扫，正看到一个弟子微微有些皱眉，照影冷笑了一声，叫那个弟子：“你，过来！”
　　那个小弟子长相很普通，还是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大概不过十三四岁，被自己门主一叫，吓的一颤身，赶忙走了过来。
　　照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的脸按在逐流的脸边。
　　那小弟子被勒的涨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
　　照影看着他的样子，不怀好意的动了下嘴角，“我问你，”他将那孩子的脸按得更近些，“她长的、好看吗？”
　　“嗯——”那孩子刚一犹豫，领口立刻被收紧，吓得他来不及想就冲口而出：“好看！二小姐很好看！弟子、弟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
　　“那好！”照影松开了抓着他们两个的手，将那小弟子用力向逐流身上一推，那孩子被推得一下子抱着逐流躺倒在了地上。
　　“二小姐！”那孩子惊得立刻跳了起来，下意识去扶逐流，等真的碰到了，却又犹豫着不敢扶。
　　逐流冷下脸命令他，“走开！”
　　小弟子刚后退了一步就被照影抵住了背。
　　将他重新推到逐流面前，照影对上了逐流肃杀的眼，故意一字一字地说：“这个天仙一样的二小姐，就赏给你了！”说着抓起那孩子细瘦的手臂，慢慢向逐流探去。
　　“不是要见无亲吗？”就在那孩子的手快要碰到的时候，逐流咬着牙开口了。
　　看到照影得逞的样子，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那个小弟子伸手要扶，被逐流一巴掌打在脸上，诺诺的退开了。逐流从腰间抽出一个小筒对准空中，耀眼的红光顿时呼啸着冲上天际。
　　照影刚要发作，逐流已经转过身，向着不归涧走去了。

　　绕过一个洞口，就看到无欢和无忆已经押着无亲等在那里了。
　　“小姐！”无欢看到逐流的脸色顿时紧张起来，拽着一直低头不语的无亲向近前走。
　　照影抓着逐流胳膊的手转而将她锁在身前，另一手抓着她的领口，阴森的命令，“把无亲放过来，不然——”手一用力，逐流的领口被扯开了一块。
　　“不要！”开口的，竟然是无亲！
　　他的眼神一直躲闪着逐流，只望向自己的父亲，“请您，不要伤害小姐！”
　　“你这孩子！”照影提高了音量，有些气急，“任务结束，她已经不是你的小姐了，快过来！”他又一扯逐流衣领威胁到：“让他们放人！”
　　逐流勉强着转头盯着他的眼睛，“我若让他们放人，恐怕我们三个就都得死了吧。”
　　“你若不放——”照影又掐住她的脸，“我就在他们两个面前把你赏给他。”一掰她的头，就对上了那个有些软弱的小弟子。
　　逐流上下打量着那个孩子，突然眉眼间露出妩媚甜美的笑，轻声问那孩子，“你喜欢我吗？”
　　看到弟子痴醉的样子，照影狠狠捏住她的脖子，“怎么，你那点真气连心脉都要保不住了，还想着要用‘幻梦’吗？”
　　逐流轻佻的勾着嘴角，吐气如兰：“我是易月明！是你口中比我娘还要美的易月明！‘幻梦’是江逐流用的，我要让你看看，我易月明就是不用‘幻梦’，照样将你的小弟子迷得可以为我杀主，你信吗？”
　　照影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恨恨的说了声：“妖孽！”
　　对心中的焦急不动声色，逐流又去看一直不敢看她的无亲，“无亲，你在我这里的这几年，我待你可好？”
　　无亲垂着头，斩钉截铁的回答：“小姐待我很好！”
　　“是啊，”逐流黯然的点点头，“我待你很好，因为我很喜欢你的单纯，很喜欢你义无反顾、一心护我的那份心。所以我一直都以为是无欢，是无忆，甚至是无谓！却没想到，原来一直出卖我的人，竟然是你！”
　　无亲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愧疚的浑身颤抖。
　　“无亲！”逐流渐渐放柔了声音，“我不想死在你父亲手里，到底宾主一场，你过来，送我一程吧，就用，我曾经教过你的剑式。”
　　“小、姐。”无亲终于抬起头，还嗫嚅着，已经满脸泪痕。叫了声“父亲！”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的磕头，“请您、请您放了小姐！就算用我的命换也可以！”
　　“你！”照影几乎气急败坏，狠狠的骂他：“你这没用的孩子！你若喜欢这个妖孽，等为父做了门主，她不就是你的了吗！你才该是主，跪着干什么，还不快点给我起来！”
　　“我不是什么主，我永远是小姐的一柄剑！”
　　“你——”
　　就在这争执之间，最先赶到的，是易骋风和易柔淇。
　　直到看到他们，照影才惊觉上了逐流的当，气极败坏的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拳，逐流闷哼了声，体内真气乱窜，嘴角已经滴下血来。
　　“明儿！”柔淇看到她的模样心如刀绞，又不敢上前。
　　“姐，嘿，我没事！”逐流用手摸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强撑着笑。
　　“六儿！”易骋风站在原地，从容的叫她。
　　逐流再一次听到易骋风叫她“六儿”，不禁愣了一下。
　　易骋风站在那里，衣袖袍角被风吹动，整个人却如磐石般坚毅，他的目光中带着安抚的力量，向逐流承诺：“我一定，会陪着你，天涯海角，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逐流的大眼睛还来不及眨，已经有泪珠悄无声息的滑下来，打在手背上，将那刚才抹上的血迹冲淡了一分。他没说“我一定会救你！”，他说“我会陪着你！”两个人相互陪伴，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我也想，天涯海角，都和你在一起，想的心都疼！可是，你的路还有很长，可我的路，尽头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