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新生 ...
-
塔蒂雅娜全身上下都瞬间紧绷起来，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拼命眨巴眼睛想让自己尽快适应房内微弱的光线。墨绿色天鹅绒长沙发和精雕细刻的复古书桌慢慢映入眼帘，塔蒂雅娜的记忆也慢慢复苏。
这是1月18日，谢尔盖逝世后的第四天。
这段时间里，塔蒂雅娜无数次感谢过爸爸当初要她带安德烈回来的决定。是安德烈一手接过并出色完成了所有本该由她这个女儿承担起的职责，用最快速度通知了谢尔盖的所有朋友，在圣彼得堡为他举行了一场堪称完美的葬礼，之后又和塔蒂雅娜一起迅速飞赴西班牙。奥尔加当年所乘船只的倾覆之地就在距离西班牙海岸边不远的地方，安德烈的朋友奥古斯汀拥有一艘私人游艇，他愿意把安德烈与塔蒂雅娜送到那起悲剧的发生地。
现在，安德烈大概是找奥古斯汀商量那件事去了吧？塔蒂雅娜从床上坐起来，撩起厚重绣花窗帘的一角看向暮色中的西班牙小城。在飞机上她就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安德烈把她抱到床上时她迷迷糊糊睁眼看了一下就又睡死过去，难怪刚才醒来时会感到那样的陌生和惊惧。
她实在已经怕了，在痛失所爱之后，再被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谢尔盖的骤然离去在塔蒂雅娜心底塌陷形成一个漆黑无底的巨大黑洞，她害怕一人独处时的寂寞，害怕身处众人间时的拘束，不再想要曾经渴望的任何东西，也不再介意曾经耿耿于怀的背叛与伤害。她已经几乎没有愤怒，没有悲痛，没有快乐，行尸走肉般波澜不惊。
除了安德烈。
只有在安德烈身边，她才能找回自己曾经拥有的生机与温暖。只有安德烈可以让她哭，逗她笑，唤起她的欲望和渴求，给她常人那样的喜怒哀乐。除此之外，她的世界一片混沌。
咔哒的开门声搅乱了塔蒂雅娜的思绪，安德烈熟悉的脚步声给她注入一点活力，塔蒂雅娜大病初愈般苍白的脸上泛起几分红晕，适才环绕她许久的虚妄感与幻灭感瞬间烟消云散。
就已经迷恋他到这种地步了吗，一分钟都离不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万一哪天失去了安德烈，她是不是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能力与意义？谢尔盖老泪纵横的脸蓦然在塔蒂雅娜眼前闪现，那段伤筋动骨的肺腑之言让她心里一阵大恸，牙齿轻曼地咬破舌尖，□□的疼痛帮助她硬生生压下所有那些痛苦回忆。
对不起，爸爸，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我押上自己的一切，赌一个遥远的未来。
与此同时，安德烈推开卧室的门，睁大眼睛：“蒂蒂，你怎么醒了？我看你睡得很沉才去和奥古见面的。”
谢尔盖去世之后，塔蒂雅娜对他越来越明显的依赖，细心如他怎会看不出来。安德烈走过来坐到她床边，塔蒂雅娜立刻缠上来抱住他，在他身上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把头埋进他颈窝：“我们什么时候走？”
“再过两个小时吧，正好可以在十二点左右到那里。”
塔蒂雅娜心里一震，午夜十二点，那场海难发生的时间。
沉默良久，塔蒂雅娜再开口时却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安德烈的声音温润柔软，仿若阳光照亮她心底的每个角落。
往事历历在目，塔蒂雅娜心里一酸，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无力描绘出方才的梦境。那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美好的梦，也是最令人心碎的梦。
“不重要了。”塔蒂雅娜摇摇头，轻声说道“帮我忘掉那些。让我解脱一会儿好不好，即使只有片刻时间，让我可以不去想谢尔盖。”
塔蒂雅娜抱着安德烈和他一起倒在床上，旋即倾身吻住他。闭上眼睛前，只看到塔蒂雅娜的眼神迷茫而无助，水蓝色眼眸深处的那点绝望刺痛了安德烈的心。
.
奥古斯汀与他的私人游艇一起在码头旁等着他们，塔蒂雅娜和安德烈一路上与满地砂石做斗争，沉默着朝他走去。夜幕下的海滩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心魄的风景，不再有白天的明媚轻盈，此时黑白的海让人想起古代的灯塔与战士，苍茫壮阔，凄凉绝美。奥古的游艇闪耀出冰冷苍白的灯光，是苍茫四野内唯一的光亮；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屹立千年的礁石，是万籁俱寂中唯一的声音。
年已不惑的奥古斯汀依然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这个土生土长的德国人由于工作关系在十年前举家搬迁到西班牙，不知不觉也染上了几分西班牙人的爽朗随性。他的英语至今还带有点德国和西班牙的口音，听上去怪异而迷人。
“你好，塔蒂雅娜。”奥古斯汀边说边亲吻她的双颊“真的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请允许我对你不幸的遭遇致以最深切的问候。”
很官方很公式化的语言，但奥古斯汀的眼睛里全是真心实意的温情，塔蒂雅娜对他感激地笑笑：“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愿意帮我们办成这么重要的事，深夜出海肯定要办不少手续吧。”
奥古斯汀露齿一笑：“没事儿，你男朋友已经把所有该办的文件都办好了，你说这种情况下我可能拒绝吗。安德烈你太不够意思了，都多少年了你还不清楚我对你的感情吗，兄弟我为了你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安德烈一脸淡定：“多少年了，你还不熟悉我的风格吗。”
奥古斯汀和塔蒂雅娜同时转转眼珠，确实是很鲜明的安德烈的风格。三个人走进游艇的驾驶室，奥古斯汀一边开船一边头也不回得问：“话说回来，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搞定这堆证件的，我们大西班牙的行政系统什么时候这么有效率了？”
“西班牙的女人很…热情。”安德烈言简意赅地提示道，清亮完美的湛蓝双眸里星光闪烁，塔蒂雅娜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安德烈，你犯规…她在心底哀嚎着。
“你太犯规了！”奥古斯汀一记重拳打在安德烈肩膀上，安德烈腿一软载到塔蒂雅娜身上，塔蒂雅娜急忙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奥古斯汀也慌了，跳起来摇晃着安德烈的肩膀：“兄弟你怎么了？没生病吧？”
“我很好，可是如果你再不放手我的肩膀就不好了！”安德烈咬牙切齿说道，奥古斯汀这才放开他，安德烈无奈地靠在栏杆上揉着肩膀“我只是一天一夜没睡觉了，很困啊。”
奥古斯汀放下心来，又吐槽他几句就专心去开船了，但塔蒂雅娜心里一沉。游艇里太过刺眼的灯光让奥古斯汀没发现安德烈苍白的样子。
“对不起”塔蒂雅娜小声说着抱住安德烈的手臂，满腔心疼“是我太任性了。”
安德烈拍拍她的脑袋：“不是你的错，又不是你把我绑在床上然后我的。”
塔蒂雅娜笑出声来，立刻惊慌地捂住嘴巴。她竟然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充满快乐的笑，在爸爸逝世不到五天的时候！安德烈温柔地把她的手拿下来：“我相信谢尔盖会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快乐。”
塔蒂雅娜靠在他肩上软软地点头，他总是这样，把别人的感受先于自己的去考虑。他永远那么出色，那么完美，以至于大家都快忘了他也会累会疲倦，会有承担不住的那一天。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所有人都习惯了依赖他，仿佛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却忘了他聚光灯下的压力与恐惧，盛名之下的责任与束缚。
塔蒂雅娜细密的长睫毛锁住眼泪，她不允许自己继续软弱下去，不允许自己再像今天这样给安德烈增加负担。她必须坚强，必须长大，为了他。
“到了，就是这里。”奥古斯汀苦涩的声音打破船舱内的死寂，塔蒂雅娜一愣，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游艇已经停下来了。安德烈和她对视一眼，带着她穿过楼梯走到最底层的甲板上。
海水离她那么近，月光离她那么近，塔蒂雅娜照例感到了那阵面对深海时的强烈恐惧，可是她强迫自己在甲板旁跪下来，把手伸进月色下漆黑无光的大海里。海浪温柔地轻轻翻滚着，撒娇般上下摇晃着她的手，仿佛在为它们吞噬了奥尔加而道歉，也仿佛为谢尔盖的到来而欣喜。
一月里北大西洋的海水冰冷刺骨，塔蒂雅娜的手很快失去知觉。就是这片美丽的海域，就是这些温柔的海水，千百年来它们见证过多少悲欢？塔蒂雅娜的手颤抖起来，全身也随之慢慢开始打颤，急忙收回手臂起身倒退几步，仿佛看向什么诅咒一样瞪视着那些包围环绕他们的无边海水。
塔蒂雅娜颤抖着朝安德烈伸出手，安德烈安静地把骨灰盒放到她手心里。塔蒂雅娜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她害怕任何动作都会动摇自己本就脆弱的决心。
第一捧骨灰撒入大海，那些细小的颗粒在满天星光下飞舞得摇曳生姿，纷纷扬扬降落在银光闪烁的大海上，海水温柔地接纳了他们。安德烈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抽泣，可是塔蒂雅娜没有哭，这是她与谢尔盖最后的约定。
第二捧。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第三捧。
所以，我成全你们。
最后一捧。
你看，爸爸，我没有哭。
海水亘古不变地上下起伏着，骨灰盒从塔蒂雅娜麻木的手指间掉下来，在甲板上蹦跳几下后滚落到了大海里。三个人的目光都着魔般追随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看它随着海浪越走越远，消失不见，带着他们所有的怀恋与思念。
爸爸妈妈，你们都不在了，我也长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塔蒂雅娜终于慢慢转动她僵硬的身体看向身后，奥古斯汀的脸上带着同情与悲悯，可是塔蒂雅娜的眼睛里只有安德烈。
北大西洋的海风追逐着他金棕色的发丝，漫天匝地的星光爱抚着他精致帅气的脸庞，塔蒂雅娜的头脑似乎已经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慢慢朝他走去，魂不守舍地轻声低吟着《雅典的少女》里的诗句：“我要说，凭爱情的一串悲喜：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安德烈愣了一下，继而绽开一个绚烂迷人的笑容。安德烈笑时整个人都会镀上一层闪烁着的光晕，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温度与暖意，足以让任何人都义无反顾地沉沦进去，永生永世。
“走吧，我带你回家。”他伸出一只手，轻声说道。
塔蒂雅娜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家在哪里，可是她知道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家。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