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阑干外天如水》鮥惊水

24、 聿凌桃花渡

　　辛墀十五年，是我在北宸度过的最后一年，那年夏天，傅天子大寿，狐胡的特使来北宸贺寿，我随三哥前去参加寿宴。

　　那天早上我特意从沉香殿跑回芷兰宫，想说服母亲同去寿宴，毕竟她从狐胡来，想必对于见到狐胡的使者会有些兴趣，但已经吃斋念佛很久的她心如槁木，执意不肯，我只好悻悻离去。

　　除了能吃到平日不能吃的美味，那一日对我本该是个普通的日子，寿宴上丝竹袅袅，歌舞翩跹，君臣相合，使者频频，我不过躲在三哥身边一心对付席上饭菜，偶尔抬头能看到妖孽四哥美过场上任何一位舞姬的容颜，朱皇后的位子一直空悬，却是并未上心。

　　就是这样的歌舞升平其乐融融间，我看见了急急跑到御座前的朱皇后，和听闻她所言一脸沉暗如黑夜愤然离席的傅天子，寿宴乱作一团，皇子公主们鱼贯而出，我死死跟在三哥的身后，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

　　就在那每走一步便愈加强烈的恐惧里，我们赶到了芷兰宫，记忆里从没有一天热闹过的宫室里布满了层层的守卫和皇子皇女，怒气冲天的傅天子站在中间，朱皇后似在旁劝说，地上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脖颈间还在汩汩喷着鲜血。三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用力捂住我的眼睛，然而我已经看见了萎顿在男子身边，青丝白衣俱染上点点鲜血的，是我的娘亲。

　　那显然是凶手的太监跪倒在傅天子脚下，为自己辩解道，“奴才从此经过，见狐胡特使鬼鬼祟祟地溜进芷兰宫，怕他对兰嫔娘娘不轨，才斗胆跟进来，不料却撞见两人密会，特使发现了奴才，意图加害，奴才无法，才动手自保请皇上降罪！”

　　我挣开三哥的手，拼命地挤出人群，跑到娘亲的身边，她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里无一丝的光彩，那日不知为何，许久不曾沾染脂粉的她化了精致的妆容，额前玉环，发上金钗，白衣上红血殷殷，美得仿佛悬崖上孤零着枯萎的一朵白梅花。

　　侍卫在死去的特使身上搜出一方锦帕呈给傅天子，傅天子看后冷笑数声，对着朱皇后说道， “芮羽，这贱婢就交给你处理了，我此生再也不想看到她。”说罢又对着在地上跪着杀死特使的太监吩咐道，“将特使的尸体送回狐胡，此事就此了结。台公无罪，反而要赏，随朕来吧。”

　　被叫做台公的太监重重地磕头谢恩，缓缓地抬头站起，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他的离去意味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结束，但就在他抽身离去的那一瞬，萎顿在地上的娘亲突地站起，一把夺过他腰间的佩剑，无比决绝地横颈而过。

　　剑上特使的血还未凝固，萨孤兰的血温润着流下来，流到我的衣裙上，溅到我的脸上，发上但傅天子不过身形一顿，便在没有任何犹豫地背身而去，台公不可置信的眼神瞟过地上血衣的女子，又瞟到我的身上，但那眼神没有丝毫的同情怜悯与愧疚，只有赤裸直白的残忍。
　　我因此永远忘不掉那张脸，鼻若鹰挺，双眉连亘。

　　那之后不过几天，奉汗妃与荆棘王之命而来的特使便赶到了北宸，待一切尘埃落定，真相大白，萨孤兰早已化作一缕香魂，连尸身都同那些犯了过错的宫女一样化成了枯井中的几迭香尘。

　　傅天子同意让我扶柩回到狐胡，荆棘王膝下没有子嗣，念在我身上毕竟流着萨孤家一半的鲜血，汗妃有心让我认祖归宗，彻底改名换姓，成为狐胡的公主，大概对于傅天子来说，我原本就是一位可有可无的女儿，因此，几乎是在我回到狐胡的那一刻，北宸的秘密文书便紧随而来，从此，我便同北宸皇室再无瓜葛。

　　“公孙台本是朱皇后宫中的护卫，有一年秋猎因为护驾有功，擢升溓夷殿御侍，从那之后深受父皇信任，朱皇后串通公孙台陷害兰嫔，本是想借此加害徐贵妃，徐贵妃同兰嫔交好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事情，兰嫔地位不高，难以接触到狐胡使者，而那次，也确是徐贵妃替兰嫔传了口信。”

　　“她不过是想通过狐胡使者知道自己父亲的消息罢了。”我蓦然出口打断了他，“四哥，我原以为我已经能够彻底放下北宸的一切，甚至都不想再去计较是谁害死了她，但当我一眼认出公孙台，才发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这么晚才发觉么？我看不是吧。”这句玩味话立时就将我腾腾的复仇火焰浇灭，只好恶狠狠瞪他一眼，“我要复仇，你帮不帮？！”

　　他不说话，佻丽的桃花眼滴溜溜在我身上打转，末了，却将那团粉色锦囊伸到我的眼前。

　　“可惜了，我要立即回宫帮助太子监国打理杂务，恐怕也不能带你回北宸，这个，或许能够帮到你。“

　　我拆开那只锦囊，打开那封信，纸上朴拙的字立刻让我的眼角有些湿润，看完后，我本欲将信放回锦囊，妖孽却先伸手将那纸笺抽回，撕个粉碎，将纸屑潇洒地扔出窗外。

　　“我要去聿凌。”那锦囊来自我的三哥，他同四哥原本约好在聿凌秘密会见，然而四哥早被太子的人盯住，根本无法脱身，三哥特来信嘱咐，让他早日回宫，不可大意。

　　但我却是个意外的存在，先是莫名奇妙失去神识，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在四哥的马车之上，所以接下来的去路，完全可以由我自由决定，既然离聿凌已不到一日的行程，我当然想要去见一见我最思念的三哥。

　　“也好，三哥也很是想你，今夜我的人会来接应，我是不能走了，记得替我同三哥问声好。”饶是在私密的马车里，说这话时他还是俯身到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地说道。我很好奇自己这位一向冷僻，且本该亲近太子的四哥，怎么就同三哥要好起来，但一想到这定然事关北宸的皇位之争，也就懒得多问。

　　“见到三哥之后呢？”他漫不经心地问起。
　　“没想好。”我亦心不在焉地回答。

　　“其实，走之前得那天晚上，我也遇到了濯莲。”各自沉默了半晌，他突然提起了自己那个晚上的经历，“是她来找得我，我还站在阕华宫前等你出来，她说无咎帝留你侍寝，所以我就回了明远宫。但第二天她来送我时，又很是神秘地悄悄对我说，让我帮她一个大忙，然后我上车就看到了你。”

　　“是因为争风吃醋吗？”我笑起来，她真是太不了解帝无咎了，但我此时对她已经没有丝毫同情，“但迷倒我的人并不是她。”

　　大概是那吹笛之人吧，我揉揉阵痛的太阳穴，不想再去回忆，单单是看到卫子堇同公孙台在一起的场景已经令我倍感烦恼，连同他算是同盟的四哥也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迷，“大概是你那天听我提到此人，出现了幻象吧。”但我可以肯定，那并不是我的幻象。

　　那天夜里，我们停在了菰墨边境的围水镇。虽然名为围水，但这不过几百人的小镇上并没有任何的水系，连水池都不见，俨然已经是北地的寒冷与干旱。

　　我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手心里握着那团绣有奉司二子的锦囊，听得众人纷纷离去的声音，他们今夜将宿在驿馆，而我则在静候四哥的人来悄悄将我送到聿凌。

　　尽管走之前四哥故意将他的狐裘大衣落在车上，但这里的寒冷显然不同于南国菰墨，我蜷缩成一团，覆着那厚厚的狐裘，仍旧冻得瑟缩不止，如此挨到半夜，才终于听到有人潜到马车外的声息。

　　来人一副黑衣劲装，没有蒙面，是以让我看到了他的样貌，他甫一见我，戒心大作，一柄短刀已出鞘，冰冷的刀刃抵到我的脖颈间，我连忙将那锦囊递到他眼前，他才狐疑地收起了刀。
　　我费力地想要从马车中钻出，然而手脚都已冻僵，半天动弹不得，那人等的满脸焦躁，到最后不得不说着“冒犯”将我从马车里抱了出去，直抱到半里地外的马背上，又将我团团裹在狐裘中窝在他的胸前，这才上马急行，驰骋如风。

　　隔了这许多层，他身上的气息还是钻到了我快要冻僵的鼻中，“果然我变化很大。”我心里暗想着，“连他都没有认出”，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除了这还算熟悉的气味，他也几乎是换了一个人，这个小时候总知道哭哭啼啼的异国小王子，如今也算长成了一位英俊的男子汉。

　　“雪沐……”在呼啸而过的夜色里，我还是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小心翼翼地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呵出去，能看见鼻尖上空凝结起的白雾，而身下飞马疾驰，无一丝的滞顿。

　　他本是来自北宸附属之地雪渊部族皇室的质子，雪渊部族原本意图通过联姻保住自己的独立，然而送入宫中的女子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荣宠，又红颜薄命，后来北地各部落混战连连，势单力薄的雪渊部族不得不依附于强大的北宸，便送入质子，算是归顺。

　　那红颜薄命的女子自然是指四哥的娘亲，因为这一层关系，四哥明里暗里对他都很是关心，四哥虽然不肯入御书房，却非要他事师如事父，一堂课也不许落下，那时的他同卫子堇，都是三哥要操心照料的对象，为不落亲近外邦的嫌疑，这些小事便多半要假以我手，因此，我同他，无论如何也算是同甘共苦过的。

　　一夜疾驰，堪堪到天大亮，日头高悬，我们才到达渡头，此后的行程是水路，泛洋湖水周数十里，是菰墨北部最大的湖泊，但一半算在北宸，坐船到湖心六角的水星阁，接受严格的审查后，才可换船入北宸。

　　听雪沐同我讲这番换船过程时，我心中还忐忑不安，毕竟我们两人身份都甚为可疑，但他神色如常，只叫我不要说话，待到水星阁，却不过消磨了几个铜元，我们便顺利换船进入了聿凌。

　　聿凌有桃花渡，可惜花时已过，岸上夭夭灼灼的春水桃花空落残枝，雪沐带我坐上系在岸边的一艘小船，将一顶斗笠递到我的手中，而他自己已是一身渔翁装扮，且自持船桨，将船摇进了已改称聿凌湖的粼粼波光中。

　　远远地，一叶舴艋小舟出现在天地倒映的湖光山色里，外相里，那船同四下的其它几艘小船并无分别，唯独船上坐着两位对面相酌的渔翁，却是谁也不管操持，任那小舟随寒水飘荡，如同野渡无人舟自横，只此一点格外与众不同。

　　船首棹歌响起，悠扬的欸乃声破空而起，那舴艋小舟上正对我而坐的渔翁闻歌扬首，斗笠滑落到他的肩上，阳光穿透濛濛的水汽点亮了他原本就明亮如星的眼睛，不是天人一般的玉颜，但就是耀眼地任谁也无法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