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阑干外天如水》鮥惊水

25、来复寺相会

　　雪沐撑船，我们缓缓驶向三哥的小舟。

　　未及船靠稳，激动难抑的我已是奋力从狭窄的舟身站起，小船经此折腾，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我一时身无借力，脚下趔趄，眼看就要扑到水中。

　　三哥船中那位一直背对我的男子及时伸手，千钧一发之际牢牢握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之大简直快要捏碎我的腕骨。几乎同时，雪沐撑住船蒿，勉力将船稳住，三哥见此，方才长吁出一口气，笑着招呼道，“九月，怎么还是这样冒冒失失。”

　　那低哑的声音在我耳中简直就是天籁，而那连牙齿也没露出的笑容在我眼里便是这一生中最温暖的太阳，方才生死一瞬受到的惊吓刹那灰飞烟灭，我喜笑颜开，挥手同他应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右手还紧紧钳在别人的手中。

　　那人被我这猝不及防的发力害得重心不稳，险要扑身下来，幸而雪沐顺势扶他一把，才堪堪躲过这一劫。

　　我大为尴尬，很是过意不去，刚要说声抱歉，那人却先我一步，开口责怨道，“我迟早要被你害死。”

　　这声音、口气真是再熟悉不过，我立时像烫手山芋一般甩开他还紧握着我手腕的手，果不其然，那人微一仰首，渔人斗笠下露出一张同样熟悉的脸来。

　　三哥略带同情地看向我，被他眼里透出的笑意刺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我已俯身拽住他的衣袖，“三哥！你管他！”口气骄蛮到令自己都大吃一惊。

　　众人被我喊懵，不过一瞬间，又爆出一阵笑声，我脸上有些烧起来，只好自我解围，“太久不见，激动过了……”那边卫子堇笑得也有些尴尬，倒是雪沐最是镇定，小心将我拉回船中央，低声提醒道，“九公主，三哥同昭王爷是密会，您低调些……”

　　粗中见细，沉稳如山，又不失谐趣，完全不是当年那个因为对诗输给卫子堇就哭哭啼啼来找三哥替他报仇雪恨的小男孩，看来这几年是经过历练，脱胎换骨了，不过，九公主的这一声称呼，却还是旧时的黏软，受听。

　　“这里不宜再呆下去了，”三哥发话道，“郡里有间来复寺，离这不远，那里的住持与我相熟，足可信赖，我们去那里。”

　　去往来复寺的路上，雪沐悄悄告诉我，三哥在寺中为傅天子捐了一座巨大的金神佛像，引得来复寺一时香火鼎盛，信客不绝。行到半途，他又偷偷凑到我的耳边嘀咕，“三哥还在后寺供了牌位，没刻名字，我敢打赌是给月林姑娘立的。”

　　我一惊，失口叫出声来，“月林怎么了？”走在我们前头的三哥步伐明显一滞，身边雪沐已慌张伸手来掩我口鼻，倒是卫子堇恍若无闻，似是有意挑开众人的关注，伸手指向不远处一座青松掩映下的寺院说道，“那就是来复寺了吧。”

　　果然，前方已见不少挎篮提壶，两三结伴的妇人在买香烛，且空气里也散着浓浓的檀香味，方才出发时，三哥同卫子堇脱了蓑衣，摘了斗笠，都是普通百姓的穿着打扮，唯独我身上的白狐裘太过扎眼，不得不在外又罩了一件雪沐的披风，这时只装作是来拜佛的香客，在寺庙前买些香烛，便进入寺中。

　　虽然陪着娘亲事佛多年，但宫中并无专门的佛堂寺院供她修行，是以这还是我头一次进入到真正的寺中，先入山门殿，殿内光线昏暗，兜头而来的竟是两尊火发三目、獠牙外露、头戴骷髅冠的怪像，吓的我尖叫一声紧抓了身旁一人的胳膊。只听那人轻轻解释道，“这是大力威怒金刚像，能制服诸魔，因而设此镇守山门，不必害怕。”

　　是卫子堇的声音。我慌地松开了手，心中恼怒不知所踪的雪沐，但又着实害怕，不得不紧紧挨着他继续往前，其后是天王殿、大雄宝殿，里面供奉的都是从没见过的佛像，每到一处，我都替着娘亲恭敬地叩拜。

　　雪沐的话果然不假，这座外表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寺庙里香客繁多，供奉金身释迦牟尼像的大雄宝殿里更是摩肩继踵，然而越是人多便越没有人注意他人的行踪，即便有人跟踪，在人群中也很快会丢掉目标，如此看来，三哥捐金身佛像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孝敬傅天子。

　　我们从大雄宝殿的后门悄悄跨入了闲人止步的后寺，在小沙弥的引路下，顺利地在连片相同的僧舍建筑中找到了毫不出奇的晓庵堂，三哥说这里是住持禅修之所，最是清净无人，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气氛一时严肃地像是共商国事。

　　我最好奇的当然是月林之事，但刚一问出口三哥便神色有变，雪沐凶恶地朝我瞪眼，转口将话题挑开，“你同卫小堇是怎么回事？”——北宸宫里同他相熟的人都称呼他卫小堇，不知这让他的惊水军部下听到会是如何反应。

　　三哥也接话道，“在狐胡发生了什么？狼王起事之前似乎有意封锁了狐胡的消息，我竟然今天才知道你被人掉包。”

　　我尝试着解释那夜发生的事情，只是隐去了故事的开头，其间，雪沐数次插嘴，“你怎么会突然就跑进了沙漠？”都被我以沼禾发狂的理由敷衍了过去。

　　“亏你福大命大，遇上了玄晏公子。”三哥释然道，“说来你同他也颇为有缘，他这是第二次救你了。”这话让我大为惊讶，正要问个究竟，三哥却转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卫子堇，“小堇应该记得吧。”

　　卫子堇终于瞟目看我一眼，不过转瞬就移开，“当然记得，有个冒失鬼掉进湖里，被我捞起来后足足病了十几日，神医朴谷正巧入宫为傅天子诊治，若非三哥偷偷找来他的徒弟玄晏开方调药，怕是今日这里要少一人了。”

　　雪沐在旁掩嘴笑起来，我顿然心中腾起一股火气，“这事我却也记得清楚，卫子堇，你敢说我是为谁去那寒潭冰面之上？”

　　“我早就告诉你那冰结得太薄，你偏不听！”

　　我狠狠瞪他一眼，直看得他把剩下的话梗到喉咙里才罢休。

　　辛墀十四年的冬天，寿阳宫里的梅花开得格外热烈，我每日折一些花枝送到芷兰宫，剩下的都送给三哥与卫子堇，那年腊月里天气异常转暖，许多平日里惧寒畏冷的皇子公主都大发雅兴，游园吟诗，濯莲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从无此番雅情逸致的卫子堇也似中了邪魔，每日里都非要陪我去折花枝，我初时听到心中还小小激动，过了几日发现他不过是为了制造偶遇濯莲的机会，但见他每日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来喊我，终是不忍点破，至此这件乐事也成了项百无聊赖又心里疙疙瘩瘩的任务。

　　可惜一连半月，我们都没有见到濯莲的踪影，直到新年将近的一天，濯莲才裹在华贵的狐裘里出现在寿阳宫，她的身侧围满了仰慕于她的几位小公主，花枝招展地点亮了那日冷寂的梅林，还有几位在宫里做客的官宦女子，却都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卫子堇只敢躲在一棵梅树后听着众位公主的欢言笑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被簇拥在中心的濯莲，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不快，忍不住冷嘲热讽地挖苦起他，然而他始终只是抓着那棵梅树虬曲的树干，一句话都不肯反驳。

　　终于待得她们走得近了，只隔着几株老梅，连少女身上异样混杂的香气都能嗅得到，卫子堇却急着退避起来，我挡在他的身后不肯让步，他愈发慌张，梅林中人影斑驳，终是引起了那些游园女子的注意。

　　“谁在树后？”濯莲清冷的声音蓦然就在我们耳畔响起，如此再躲也不成了，我一把将卫子堇推了出去。

　　这一推不过是那时一刹的赌气使然，自然是谁都没有丝毫的防备，卫子堇倒地时勉力试图支撑，却恰好将濯莲发上的簪子撞飞出去，一头发乌顺势散开，怕挣扎间对这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有任何的伤害，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跌倒在了濯莲的胸前。

　　被压倒在地的濯莲花容失色，大叫着推搡卫子堇，随行的众位公主小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待醒悟过来七手八脚上前帮助之时，我已是疾步从梅树后走出一把将卫子堇拖了起来，他目光冷冷地瞪着我，脸黑得异常可怕，显然是被我的恶作剧惹恼了。

　　“我的簪子！”被扶起来的濯莲在我们身后尖叫起来，同她最是要好的宛虞公主立刻跟着嚷道，“那可是父皇新赏的雀罗衫呀，光绿独玉就嵌了八颗！”

　　濯莲被她这样一说更是哭得梨花带雨，众人更加慌张，都赶忙四散开低头仔细寻找，独我同卫子堇还愣站在原地沉默对峙，不一会宛虞公主呵斥声传来，我们这才加入到了寻找那枚雀罗衫的队伍里。

　　□□上，附近的梅树下都被仔仔细细地搜索过，却是毫无结果，然而就在大家失去希望之时，一位在宫里做客的官家小姐突然指着寿阳宫西南角的一处结了冰的水潭高声喊道，“好像是在那里。”

　　她声音细细尖尖，看到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自己身上时竟然微微涨红了脸，似有些困窘地低下头不肯再说话，我们凑到她的身边，透过梅树的枝干，果然在那冰面上看到了绿幽幽的雀罗衫。

　　诸人一阵欢呼，我看向卫子堇，他如释重负地露出欣喜的表情，正在悄悄地挤出人群，然而我比他更快，伸手推开挡在我身前的宛虞，径直向那寒潭冲了过去。

　　那天我仍旧是三哥书童的打扮，宛虞被我撞开，自然大为不满，她的怒骂声遥遥地从身后传来，掩盖住了卫子堇的那句喝止，“你给我站住！冰面太薄了！”

　　“好了好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们两个果真是对冤家。”眼看气氛要僵，雪沐佯装生气，“卫小堇今晚上就要赶回津凌，相聚的时间不多了，还是赶紧打算下一步的行动吧。”

　　“你们有什么行动？！”我顿时警觉，“难道卫子堇你要谋反？”
　　“九月，小堇是菰墨嫡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他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谋反。”

　　三哥声音温和凉凉，落到我的心里，卫子堇面对着我的质询，却只是沉默着注目于我，直白地想要得到我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