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阑干外天如水》鮥惊水

23、云中殿

　　傅四皇子返回北宸的阵势与濯莲皇后嫁入菰墨时相比，实在小到不堪一提。

　　只一辆还算华美的马车，几个面貌粗鄙的兵卫护送，连一面北宸六爪金龙旗也没有挂在显眼的位置招摇一下，唯独马车里坐着的妖孽还是衣饰艳丽，玉面朱颜，佻丽又不羁的很。

　　“唉，帝无咎也真是小气，到最后也没把你赐给我。”他斜靠在玉湖织锦的座椅中，暧昧地看着我，“还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让他又舍不得了呢？”

　　离那晚误入帝无咎的寝宫已经过去了四天，菰墨的大半江山也已经远在身后，我仍旧穿着那身缠枝莲纹花样的宫装，听妖孽喋喋不休地旁敲侧击，想要问出那晚上的经过。

　　我一直缄口不言，虽然对他完全可以坦陈，然而那夜的记忆支离破碎，模糊不堪，并在我这几日的沉默与努力回想中被自己夸大与无尽的演绎，如此，倒真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这所指的当然并非是温泉宫里帝无咎的那番“艳遇”，而是我从那里逃离后所看到的一切。

　　清芷阁位于阕华宫的西侧，阕华宫做为皇宫主殿，自然也最是庞大，单单从清芷阁到阕华宫的正门，就已经近乎是整座扶倾园边抵边的距离了，故而那晚我出去后并没有找到正在阕华宫主殿前等我的四哥，反而撞入一片完全未知的地方。

　　那是一条通往后宫的小道，与从御花园去往后宫的长廊隔着一篇浓郁高耸的香樟树，故而像是完全被隔绝起来，虽有着黑色铠甲的侍卫把守，但见我一身上等女官的宫装，又从帝无咎私密的宫阁走出，并没有人前来阻拦或问询，那天夜里气温很低，头发未干的我第一次感到菰墨冬天的寒不可耐，然而夜色高远，星月遥遥，与森然又糜烂的阕华宫内宛然两个世界，空气中都流转着让人欣慰的解脱气息。

　　我沿着那条小道走了几步，四处打量，终觉还是回去找四哥稳妥，然而，从路的尽头，仿佛是后宫深处的某地，突然传来隐隐的笛声，曲调很熟悉，不需过多思索，我已经听出那是玄晏曾经吹过的雾降巫人送别的笙曲。

　　不知为何，我总觉这笛声比之玄晏所弄，更为熟悉，仿若不久前才刚刚听闻，绞尽脑汁却也记不起究竟在何处又是何人曾吹过此曲，但决计不会是玄晏，这本是我的直觉，然而越听便越笃定，因这乐声悠扬高亢，几乎难以听出原曲的哀婉之息。

　　心下好奇之意大盛，我沿着小道，穿越层层宫阁，一路灯火阑珊，最后步入荒寂无人的偏僻处，钻过大片茂密的凤凰花，最终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地呆立在原地。

　　那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泊。不同于菰墨常见的湖多植有莲荷，这片湖中什么都没有种植，绿盈盈胜似翡翠，被红色的凤凰花火一样地包裹，然而四周黑森森地不见一丝灯火，唯有清冷的月光照亮湖水，在目力所及之处，甚至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也听不到一声人的动静，一篇虚静中，只有那清越的近乎要令人羽化成仙的笛声在不知何处幽幽地响着。

　　这应该是菰墨皇宫中一处荒废的宫池，那刻的诡异令我战栗，深宫里寂无人息的地方，不是藏着最见不得人的秘密，就是意味着无声无息的老去和死亡，我想起北宸芷兰宫以北大片死寂的宫室，幼小的我不得不靠故意制造各种嘈杂恼人的噪声来驱散心中的恐惧和寂寞，直到徐贵妃将我带进南面的沉香阁。

　　我再次搜索了一番，意识到吹笛人恐怕在湖的对岸，我自然没有勇气找到那里去，便决定沿原路返回，去找四哥告别，然而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凤凰花丛窸窸窣窣，似有人往此处而来。
　　那人走得很轻，故而待我察觉，想要找处藏身之所已然不及，于是只好看着他分花拂柳般地步出花丛，未知的恐惧让我根本无法呼吸，只胡思乱想着若是歹人，该怎么逃脱，难道要跟他一起堕入这湖里不成。

　　然而，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这些惊惧和幻念便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了猝然相见的不自在与慌乱。不过，卫子堇见到我显然更为惊讶，他眉头微微皱起，上下打量我半晌，才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清此中缘由，支支吾吾一番，最后在他严肃的满含探究的目光里说了实言，“我听到有人在吹熟悉的曲子，便追过来，但是好像找错了地方。”
　　“你也能听到？”他这话问得很是奇怪，虽不解其意，我仍是点点头算作回答。

　　到此他不再说话，踱步到我的身侧，望着那片幽幽的湖水似是出神，那天晚上他束发、戴一条镶嵌紫玉的绯绣抹额，身穿一袭月白色锦袍，然而衣襟、袖口和下摆都以紫线深绣云水纹，简直同我那晚的装束如出一辙。

　　我悄悄挪近他半步，他则以令人不易察觉的角度侧脸瞟视我一眼，却没有避开。我想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且是如此偏僻处，然而他一脸冷肃，让人根本无法开口，只能也随着他把目光茫然地撒到湖水之上。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光景，他突然转身，从我的身侧走出两步的距离，微后倾道，“早些回明远宫吧，此地不宜久留。”

　　我看着他沿着来时路径直走去，直到要迈入凤凰花丛，兀自又停下脚步，似自语道，“这里曾是优昙皇后的云中殿。”声音却又大到足够让我听到。

　　想来想去，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同我主动提到优昙皇后这四个字，虽然口气冷漠，与路人谈论某个陌生人时没有两样，但这禁忌一样的词语，在北宸时，无论旁人如何旁敲侧击，传言离奇，从不曾听他去为她辩白，甚至不曾听他说起过自己这位母亲的丝毫故往。

　　“优昙皇后去世时，小子堇还在襁褓中，你指望他能记得什么？”耐不住妖孽的唠叨，也是想找可信赖之人分解一下我满腹的疑惑，我还是将那夜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当然，略过阕华宫那段不提，只从误打误撞找到云中殿旧址开始说起。

　　“我知道啊，所以我从没逼他说过什么，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优昙皇后为救孤竹帝，连命都肯搭上，孤竹帝复位后，不但不感恩，反而在菰墨禁言她的任何事情，更不用说什么祭奠了，我实在想不通。”

　　“这件事情，恐怕连孤竹帝自己，也没有想通吧。”妖孽露出一番对于优昙皇后的故事已不再感兴趣的表情，“这些陈年旧事，除了已成黄土之人，还有谁能知道真相呢？”他侧脸去看窗外的风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所见尽是荒芜的土地与衰败的枯树，不知是何引他赏心悦目。

　　“然后呢？”他问道，“单单是遇到卫子堇，还不至于……”
　　有人骑马迅疾从我们乘坐的马车旁掠过，车窗外黑影一闪，一团粉色的物什被丢了进来，且恰好落在了妖孽的手中，他似颇为恼怒，嘟囔一句，“这厮真是越来越无礼了”，趁手已打开了那只粉色的锦囊。

　　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想要从他的表情看出那锦囊里的天机来，然而他仍旧只是挂着那抹玩味又嗔怒的笑容，飞快地看完进锦囊中的纸笺，沉默了片刻后，又重新将信放回锦囊，做完这些，他才又看向我，却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讲接下来的故事了。

　　“我还遇到了濯莲。卫子堇走后，我仍在那里逗留了一会才离开，因为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想跟他一起走……凤凰花后面是一座看起来也没有人居住的宫殿，濯莲就站在那座宫殿的朱门外，不住地引颈张望，见到我，一脸的惊讶。”

　　迸入我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她与卫子堇在此密会，然而四下里都不见卫子堇的身影，且她一瞬的惊讶过后，便平静得好像只是出来散心遇到我，而我，才是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宁姑娘？怎么，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去明远宫？”待她看清我的衣着打扮，却又变得异常刻薄，“还是直接送到阕华殿的龙床上呢？”

　　我心里有些恼怒，只等她说完便行礼离开，但她那晚心情像是很糟，见我沉默不应更是不快，走到我的身侧，伸手便拆下了我发上的玉簪，一头长发顺势落下，空气里弥漫开从温泉宫中带出的混杂香味，这香味显然让她更加恼恨，而我仍旧只能闻出茵犀香的味道。

　　“贱婢！不要脸的蹄子！勾搭我四哥不够，居然还想爬上龙床！”她的骂声有些歇斯底里，其间她甚至拿玉簪来扎我，而我亦忍无可忍，反手将她推出，在狐胡牧民间混迹多年力气长足，这一推直将她狠狠推坐到地上。

　　“哈哈哈……”妖孽大笑起来，“真想看看那个时候的莲妹是什么表情。”
　　她自然是惊怒万分，且惊的成分在那一刻超过了怒，狐裘被她坐在身下，齐整的发髻也被震乱，几绺发丝挡在了眼前，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狼狈的濯莲。

　　“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我娘，还有朱皇后。”我对妖孽说，“当然，濯莲同我娘一点都不像，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很解气，多希望我那软弱的娘亲也曾有过狠狠教训朱皇后的机会。”

　　“兰嫔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他的语气里也有了悲伤的意味，我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娘亲，十几年间，那位雪渊部落的绝色丽人依旧活跃在宫人们的言谈中，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听到她的故事，感受失去她的悲苦。

　　“这是我关于那晚最后还算清楚的记忆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地思索，试图从那团混杂模糊的影响里抽出真实的所在，“我知道冲撞了皇后是什么罪过，所以我想在她喊人来之前跑掉，我虽然很解气，但更害怕，所以有些慌不择路，离开了我来时的那条道路。”

　　我跑进了一篇幢幢黑影的宫阁中，那里破败萧索，显然都是久无人住的地方，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是撞进了菰墨皇宫的冷宫之中，心中大为害怕，直到我再次看到了卫子堇。
　　“卫子堇在跟一人说话，但那人背对于我，很瘦，好像穿着僧衣，没有头发，我悄悄躲到黑影中，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卫子堇好像变得很生气，他抬高了声音，但那熟悉的笛声突然就在我耳边响起，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就在那一刹那，同卫子堇说话的僧人回过头来，清冷的月色恰好照亮了他的面目，颌下无须，鼻若鹰挺，双眉连亘——那样貌是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的——“公孙台”。

　　我看到妖孽倒抽一口气，手中的黑骨扇蹴然跌落下去，重重地砸到我的脚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