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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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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到底怎么了?”
盖聂轻手轻脚地将昏睡的鬼谷子搬进内室躺平,盖上被子。卫庄还陷在回不过神来的讶异里——虽然他对师父并没有盖聂那种发自肺腑的爱戴,然而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相当尊敬的;在他看来,师父虽然喜欢故弄玄虚,但往往确实有如此这般的实力,类似于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怪物。
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被世人敬若鬼神的鬼谷子也不过是一个人,也会有弱点,也会生老病死。
“其实师父每年至少闭关一次,并不是为了钻研鬼谷之学。”盖聂平淡地说着,眼中却无法抑制地透露出忧虑,“我听师父说过一次。鬼谷派的武功除了纵横剑术之外,还有一本十分珍贵的秘书,只传给每一代的新任鬼谷子;然而得到这本秘笈的传人,十有八九都会在修炼之时走火入魔,即使功成,也会对经络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也就是说,师父这是修炼秘术的内伤发作?”
“应该是。”盖聂道,“可是以往,他只需大寒前后闭关十日。似乎是从近两年开始,发作的次数频繁了;而像这般之前根本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发病,还是第一次。”
卫庄听得眉头大皱。鬼谷派祖师居然写出这么不靠谱的秘笈,难道为了捉弄他的八辈子传人?
此时,屏风后面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聂儿。”
盖聂赶紧进去跪坐在榻边。原来鬼谷子毕竟功力极为深厚,虽然被一些不愿提起的往事勾得沉疴猝然发作,却硬是用自身真气堪堪压制住了,很快就醒转过来。
卫庄很想围观一下师父虚弱的样子,不过鬼谷子点名要师哥,他也不好贸然闯入。
不多时,盖聂出来了;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一些,但表情仍旧不太轻松。
“怎么样?”
“师父想喝鱼汤。”
“哈?”
“师父说他只是老毛病,没大碍的。不过这种天气,如果有新鲜的鱼汤,会很滋补;更有温中理气,滋养筋脉之功效。”
“这种冰天雪地你让我去哪里搞条鱼来?”卫庄顿怒。这老头都倒下了还不安生!
“我听师父讲过一个故事。”盖聂压低声音,一对黑洞洞的瞳仁瞬也不瞬地盯着师弟,“从前,鲁国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孝子,他的母亲生病了,大夫说必须要炖鲤鱼才能治好。但是当时恰好也是个冬天,河水都结了冰。于是那个孝子就脱掉衣服侧卧在河面上,用身体的热度将冰融化。神灵感念他的至孝,一对鲤鱼从融化的河水中跃起,跳进他怀里,最好治好了他母亲的病。”
卫庄越听越想打人。“师哥,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让我——”
“我们有内力护体,就更不要紧了。”盖聂无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很长,很无辜。
“……”卫庄什么文雅的词句都说不出,只好不说。
“……”盖聂默默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我去吧。你留在这里守着师父。”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我——”
“师哥,”卫庄冷笑,“以你的内力,要是卧冰上,肯定一整块都化了;化了你就会掉下去,总得有个人把你捞起来。”
最后他俩终究是同去,不过谁也没有躺下,只是把冰面凿开一个小洞,然后一连钓上几条不知名的小鱼。晚间盖聂将鱼和风干的羊肉同炖,启锅之时,奇鲜扑鼻,满室异香,绕梁三日而不绝。
卫庄一面不耐烦地用手指点着桌子一面瞧着对面,只见师哥借着油膏燃灯把鱼腹上的长刺一根根挑出,兑上乳白的汤汁,端进里屋给师父喝;没一会儿又苦着一张脸出来,手里的汤仍旧热气腾腾。
“师父说他吃不下。”
“他吃剩的你才给我?”
“没有,师父一口都没有动。”
卫庄赌气接过碗,鱼肉又软又滑,又没有刺,他大嚼几口便吞了下去,又觉得无甚滋味。
那边盖聂终于坐下拆鱼头。卫庄想了一想,从自己碗里捡了块羊肉给他。盖聂抬头对他笑了一笑,他才开始暗骂自己多事。
窗外风雪正紧,天色极暗,却又不是夜间那般的纯黑;风从狭窄的谷口灌入,时而高昂如咆哮,时而低诉如饮泣;却无端令人生出一种天地寥廓,如此宁静的感觉。
卫庄有时候会想,他为什么偏偏是盖聂呢?如果他不是盖聂……无论他出身于公卿王侯,还是市井乡野,自己都有办法把那个人弄到手。
可他偏偏是盖聂,鬼谷派的大弟子,纵横双剑中的纵;世间唯一有资格与自己比肩的存在。
生无敌手,岂不落寞?
次日清晨,鬼谷子照例在堂上正坐,昨日的猝然发病一字未提;直到早课结束,才召来卫庄,说他平日服食的玄牝养气丹快要用尽了,需有人去炼制该药的神女医仙那里取些来。往年都是大徒弟去的,只不过自己这次的内伤发作有些异常,盖聂略懂医理,可以从旁照看。
“也就是说,师父你让弟子一个人前去寻找行踪素来飘渺诡秘的医仙?”
“并非行踪诡秘。医仙与为师有约,她的去向只有我鬼谷派能够及时知晓。”师父捋须道。
“有约?”卫庄会意地往上抬了一下眼皮。鬼谷子避过这道扎人的目光,从袖子里抖出几枚简牍摆在地上——正面刻了些小字,反面拼起来却是一张简笔的地图。
师父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一句也不愿多说的样子。
“早去早归。”
卫庄捡起竹简,皱眉凝思了片刻,突然像下定决心一样重新抬起头。
“师父,弟子——弟子心中有些魔障,求师父指点迷津。”
鬼谷子诧异地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弟子有一件想做又不能做之事。如果不管不顾地去做,后果实在难料,很可能我的身家性命便要交代于此;可若不做,却又辗转难耐,日夜煎熬,剑术也因此久久无法突破。”卫庄极为虔心地说完,像忍耐着什么一样垂下了头。
鬼谷子顿时明白了。前些日子这孩子闯出大祸,可不就是无法放下国恨家仇,鲁莽行事了么;原来他心中一直存着报仇雪耻的执念,偏生入谷潜修必须绝情断欲,虽然极力压抑,但时间久了,免不了心绪波动,行为反常。
当然卫庄料到师父一定会这么认为,所以才敢如此放心大胆地提问。
鬼谷子沉吟许久。卫庄的天资和隐忍他一直看在眼里;虽然知道这个二徒弟没有聂儿那样心性单纯,可又确实身具王佐之才,凌云之志。如此璞玉,良匠怎能忍心不倾力雕琢。
“少年人心血热,好胜冲动,急着做一番大事业;尤其你这个年纪,想要做到完全彻底的心无旁骛,委实困难。” 师父决定不说那些舍小取大的道理,而谈些脚踏实地、发自肺腑的感悟。“然而,修行所遇迷障,却并非无解。且不闻鲧和禹,堙和导之别?”
卫庄保持着恭恭敬敬的长跪之姿,轻搭在腿上的双拳却突然握紧。
的确,也是一途。
鬼谷派一向有着雷厉风行的作风。才接了这趟师门任务,卫庄下半日便动了身。他以两马并驱一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仅花了数日功夫便到了大湖之滨的逢泽;正是当年梁惠王会盟十二路诸侯之地。他将两匹马留在驿站,然后散布消息,出十九个布币寻找愿载他春日游湖的船只。水边的艄公渔民多半嫌这个价格太低,头一日竟无人理会。直到次日黎明,一个麻衣草鞋,面目黎黑的汉子突然来找卫庄,表示愿意行船。
卫庄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开口道:“兴天下之利。”
黑汉子回道:“ 除天下之害。”
卫庄点点头,将一袋子布币和师父给的一片竹简递交给他。结果那汉子只收了竹简,布币分文不取。趁着晨光正好,他驾起一叶小舟载卫庄进了湖心,尔后在一个林木茂密的小岛上靠了岸。
这位医仙,恰恰也是墨家的人——这才是荆轲能够“巧遇”上她的正理。
卫庄一跃上岛;船夫将船拴在一根木桩上,将斗笠往脸上一扣,径自躺在舱内打起盹来。
卫庄知道墨家人做事自有一套规矩,也没理会他,孤身向林间杳无人迹之处走去。大约走了数百步,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座小巧的竹楼,外面围有一人多高的竹篱笆,只留了一个小小的门扉。
他按照竹简上写的规矩,不紧不慢地叩了九次门。
“吱呀——”一声,竹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总角之龄的小丫头半个身子藏在门后,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
卫庄见小姑娘生的也算齐整,一身雨后天青色的蜡缬衣裳,头带方巾,神情警惕,似乎对陌生人有些敌意;于是冲她微微一笑,飞扬的眉目间尽是数不尽的风情。
小丫头却完全不吃这一套。她开口说话的声音与她的表情一般冷冷的,有如吞了霜雪。“子墨子曰,无言而不信。”
“不德而不报。” 卫庄对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自是不满,即刻也收了笑,从容冷淡地回答。
“客从何处来?”
“云梦鬼谷。”
小丫头一惊之下把门拉了个半开,“你是替鬼谷先生来取药的?你是鬼谷弟子?”
“正是。”
“那……聂哥哥,聂哥哥为什么不来?他病了么?”小女孩顿时换了一副焦急的面孔,急问道。
嘣的一声,卫庄仿佛听见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你说我师兄盖聂?”
“是啊。他……怎么样了?”
“师兄自是无恙。只不过师父此次病情不轻,需他从旁照料。”
小丫头马上舒了一口气,说话间口气又变得冷冰冰起来。“客请在此稍候,待我入内禀报师父。”
卫庄杵在门口,目送那丫头的背影跑开,内里转过不知多少阴暗心思。
好你个盖聂,看不出你还有这样能耐。
不多时,小丫头又一溜小跑到了门口,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白胎瓷瓶儿。她将瓶子交到卫庄手里,象征性地行了一礼便要关门。卫庄突然眼疾手快地伸出左臂抵住,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这位姑娘,我一路远道至此,身心疲敝,你不请我入内暂歇也就罢了,怎地连水也不赐一杯?难道这便是墨家的待客之道?”
小姑娘眉峰微微耸起,似乎颇有些不满,却又说不过他,只好转身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她真的取来一个木雕的杯子,盛了些清水。
卫庄接过杯子,风度翩翩地冲里面啐了一口,然后抬手递还到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杯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似乎被他这猝然的无礼举动气得呆了。
卫庄哈哈大笑,抛杯便走。他才不管这算不算鬼谷派对墨家医仙的公然挑衅,反正,已经是第三年了。
他一掠便去远了十数丈,竹楼这边却仍能听见他以内力送出的歌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泽有嫫母,不可求思。睢之广矣,不可泳思。泽有无盐,不可方思——”
小丫头跺了跺脚,终于咬着嘴唇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