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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二十九、 ...


  •   第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原本到了三月里,云梦山中的积雪渐渐有了融化的迹象,候鸟也开始一批批地从南面迁回;然而旬日突然又迎头降了一场大雪,起伏的山峦重新银装素裹,于是整夜整夜都能听见野雁的哀鸣。

      清晨。卫庄推开嘎吱作响的门扉,伸长胳膊舒展了一下身子。盖聂正在院里哗哗地扫着雪,门前已被他清出一条三尺余宽的小道;卫庄从远处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摆正心态,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身而过。

      他已经十余天没有跟师哥说话了。

      从淇城回来以后,卫庄想了很多。无非就是那些胜负成败、霸业王图的老一套。但是毫无疑问,若是确定无疑要做你死我活的敌人,像自己以前那种若即若离、将分未分的态度是不行的。所以他决定干脆来个形同陌路——直到刺下最后的那一剑。

      在卫庄心底深处,偶尔也会有犹豫软弱的声音反复考量:门规什么的姑且不提,如果在决战中自己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一举重创师哥就够了,是否一定要下杀手?

      然而心中那个经常冷笑的小人又活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连杀一个人的魄力都没有,拿什么去跟人家争天下?

      七国烽烟,诸侯纵横。能够活下来的办法,无非一个争字,一个绝字。

      争,就是争较,无论是一个国家的实力强弱,一位君主的英明武勇,还是一名策士治国统兵的方略是否正确,都只有相争才能一较长短;

      绝,就是狠绝。必要最大程度地打击对手,才能从诸多豪雄中脱颖而出,成为天下的强者。所以韩灭郑,齐灭宋,秦并巴蜀,赵吞中山;所以武安君征战天下,杀人百万,流血漂橹,却成就了当今秦国一强独霸而山东六国皆羸弱不堪的大局。

      这样的乱世,哪里容得下一分软弱?

      卫庄用雪水擦洗了一把脸,然后端起石盆迎头浇下,任凭刺人的冰碴子灌进单薄的衣襟里。

      不过卫庄还是忽略了一件小事。有的时候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身体却微妙的不受摆布。他们这个年龄似乎也可以被称作虎狼之年,尽管卫庄在入鬼谷之前发誓绝情断欲,要把自己栽培成强大冷酷除了权力再无他念的铁血王侯,但是实际上操作起来稍微有那么一丁点难度;尤其是,在某位师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无形挑衅之下。

      比如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更衣、沐浴。

      比如睡着的时候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再比如,比试一场过后,浑身透湿,汗水粘着头发垂在脸颊两侧,双唇微分喘息不止,眼中尚未熄灭的战意熊熊如火……

      如果心中那小人能有间屋子,一定已经拍案,掀桌,大骂:“这日子没法过了!!!”

      卫庄相当愤慨。他觉得师哥这种人简直生出来就是为了克制他,破坏他的计划,动摇他的决心,而他一定不能让他得逞。为了磨练意志,他挑选了一个前辈作为激励自己的偶像,也是师父鬼谷子曾经点名说像他的,但又没有庞涓那么寓意深远。

      苏秦。

      相传苏秦为了钻研鬼谷子阴符经,夜以继日地刻苦攻读,但凡困倦的时候,就用锥子扎自己的大腿,提神醒脑。

      卫庄真的找来一柄锥子。每当自己因为盖聂的某些举动心中似有羽毛撩拨之时,就义无反顾地冲腿上扎下去,搞得鲜血淋漓。问他,他也不解释,还扭头露出不屑的表情。结果师父和师哥都以为他得了失心疯,毫不犹豫地打昏,带走,包扎,而且第二天连他喝汤的勺子都换成了木的。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卫庄决定以修炼内功来提高自己的忍耐力,以内力外放来排解积压的欲念。他主动向师父提出,自己之前在鬼谷保卫战中被某巫医的毒掌所伤,是因为掌法和内功皆不到火候,无法达到收发自如的境界,所以请师父专门点播一下掌功。

      鬼谷子点头称善,次日便在院内搞来两盆铁砂。老人家首先做了个示范。一番吞吐运功之后,他徒手缓缓压到了其中一盆上,不一会儿便有白气徐徐冒出——等到鬼谷子撤掌松开,两个徒弟惊惧地发现一盆铁砂已经变得滚烫,一个赤红的手掌形状赫然印在当中!

      “掌法之要,首在控制。运掌之时,不可焦躁,周身真气由奇经八脉递还至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心包经,然后经劳宫、少府二穴吐出,又不可击穿而散泄。”

      鬼谷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个徒弟开始练习。很快卫庄便沮丧地发现,以他现有的内力,虽然可以勉强将这些铁砂加热,但顶多到烫手的程度而已,想要变红却是万万不能。

      幸好扭头一看,师哥面前的铁砂也是毫无动静。

      似乎感应到卫庄在看他,盖聂刚好也转过脸,淡淡一笑。

      “小庄,你莫着急,这种掌法凝聚了师父几十年的功力,不是我们轻易便能掌握的。”

      卫庄马上低头对着盆子一阵猛拍,好像刚才说话的只是风声。

      从此,清晨修习掌法便成了卫庄每日固定的早课。一直练到掌上的老茧被磨破出血再长出新的茧子,他终于能够一掌下去令铁砂灼热生烟,却依旧无法变红。盖聂每每也陪着在一旁练习,但在卫庄看来,那只不过是师哥不放心自己的掌力大进,密切监视而已。

      这一天亦是如此。卫庄洗完了脸,便走到两盆铁砂跟前、随意挑了一盆正要出掌,盖聂突然放下扫雪的竹帚,开口道:“那个是我的。”

      卫庄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师哥很少对什么物件表现过在意——当年满满一室的珍宝,卫庄说拿走也就都让他拿走了;不对,可能这是他的又一个计策。

      原来这些天盖聂充分感受到师弟的不对劲,想了种种方法想要和他说话,都被卫庄故意冷落了。每当此时,师哥脸上的神色似乎全无波动,然而朝夕相处的师弟却不免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三分委屈三分不解,还有四分难以排解的落寞。

      可是他不能不装下去。

      这一次卫庄仍旧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开始了练习。盖聂期期艾艾地好像还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卫庄连续劈下十几掌,铁砂逐渐烫得发出隐隐的焦糊味——就在这时,盆底突然发出了什么东西爆裂的脆响。

      诶?我难道不知不觉练成了什么特异的掌法?

      他一呆,然后忍受着剧烈的高温把铁砂拨拉开,想看看下面是否无恙;却发现那盆底埋着十几个油栗子,几乎都爆开了口,像一个个讨打的笑容。

      一只白色的袖子伸到他眼前,掏出了爆得最开的一个。

      盖聂熟练的剥去了滚烫的栗子皮,放到嘴里嚼了两下,点头道:“熟了。”

      卫庄的肩膀抖动了两下。终于他忍无可忍。

      “师哥你玩我呢?!!”

      十日隐忍,一朝破功。虽然盖聂后来辩解道自己本来想亲手加热那盆沙子的,卫庄偏要抢了去;师弟却一口咬定师哥就是要让他情绪无法稳定,居心叵测。

      一直到上午的课程开始之前,卫庄还在那里横眉冷对;结果转眼他便发现师父看到两大弟子往前堂走来,急忙把一堆吃空了的栗子壳藏到屏风后面。

      结果你那掌法就是专门用来干这个的?!

      堂上,鬼谷子亲手弄了很大一个沙盘,塑着中原的主要山水地形——如此讲解战阵用兵之术,分外明晰透彻。

      “……这道山脉即是太行山,西面是汾水河谷。太行山延绵数千里,自古有天险之名。某国的军队想要越过太行去攻打另一国,断然不可能花费数月翻山越岭,而是必须穿过某个横贯东西的峡谷;而这几道峡谷,就是太行山仅有的出口,大名鼎鼎的‘太行八陉’。比如这条滏口陉,即是从赵国邯郸进入上党山地的第一通道,为兵家必争之地。”

      “而此处就是……”盖聂压低了眼帘,不自觉间攥紧了拳头。

      不管这两人表现得多么认真严肃,卫庄心里还是一片“栗子栗子栗子”的吵闹声。

      “不错,这里就是四十万赵军的埋骨之地,长平。”

      鬼谷子用一根树枝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圈,指点道:“长平战场看似广阔,然则东有丹水,西有峻岭,南有秦军营垒,北有长平关;地形如同一只口袋,将赵军困死其中。赵括熟读兵法,自然知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的成法;可是武安君先是令几万人的先锋军佯败,将他引诱到这块腹地中,再令几支大军封死隘口,硬是以近乎等同的兵力围困了四十万的赵军主力。这便是赵括从兵书上万万无法想到的。”

      “纸上谈兵,恶莫大焉。”盖聂喃喃道。

      鬼谷子放下手里的树枝,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来,世人多将长平之败,归于赵王的轻信谣言、阵前换将,赵括的庸碌无能、纸上谈兵;然而实际上,这一战的胜败因由,要远深于此。”

      “师父——”盖聂情不自禁地膝行两步,眼中放出热切的光。

      鬼谷子睁开眼睛看着他,捻了捻胡须。

      “昔日秦赵陈兵百万于上党腹地,双方对峙三年,真正重大的战事却一直没有打响。廉颇素来谨慎善守,笃信必须先将军队置于‘不败’之境,方可言胜。所以他始终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战机。”他竭力隐藏了口气中的挫败感,“然而,继续相持下去,赵国却已成必败之势。”

      “为何?”

      “两军对垒,不仅是将帅之争,操练之争,战法之争,更是国力之争。”鬼谷子用树枝指着函谷关道,“三年不战却备战,百万大军,消耗多少衣食粮草,硬是将两国的府库生生掏空。相比之下,秦国有号称粮仓的关中沃野,李冰治水后的巴蜀,夺了河东河内的丰腴之地,更有商鞅之法激励耕战,底子远比他国扎实。而赵国贫瘠的山地居多,更有大量的贵族封地,产粮无法上交国府。三年消耗,秦国不过是官仓减损,而赵国却可能面临灭顶的饥荒,甚至民暴。廉颇以为秦军远道而来军粮疲敝,没想到最先被拖垮的不会是秦国,反是赵国。所以,出战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

      盖聂露出了恍然又有些迟疑的神色。如此复杂的表情搁在那张脸上交错变换,可谓精彩。

      “所以说当年的赵国人皆主战,实在是因为赵国已经守不起。赵括作为最激烈的主战派,获得了赵王和平原君的支持,因为赵军需要一个人,一个比廉颇更有冲劲和胆魄的人打破僵局。当年在朝堂之上,连蔺相如都未曾反对换将,只是对选择赵括存有异议。”

      “那为何终究还是选定了赵括?”

      “除了赵括,已经无人可选。当年赵国的名将,廉颇主守,李牧资历尚浅,而乐乘是燕人之后,赵王不敢将这举国之力的四十万大军交与他手;唯一身居高位又能服众的,只有马服君之子。”

      盖聂咬了咬牙,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卫庄却蓦地笑了一下。

      “师父说到当年赵国朝堂之议,真是如数家珍,好像您亲眼所见一样。”

      鬼谷子慢慢转过头看他,视线交汇,卫庄感觉仿佛窥见了什么天机,内心忐忑不已。

      然后老人家眸子里的黑点突然扩大。然后眼睑沉重地闭合下去。

      “小庄!师父昏倒了!”

      恍惚间一个焦急的声音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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