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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一、 ...


  •   卫庄走后的第二日。盖聂正在后院的竹林里练习腾跃,突然见到一身缁衣的鬼谷子在不远处冲他招手。他收了招式奔过去,刚要对面行礼,鬼谷子却蓦地转了身,一掠已在十丈开外。盖聂忙施展轻功急追,却见师父身法再变,纵身踏上了丈把高的翠竹顶端。他在稀疏的林间忽起忽落,偶尔足点枝桠借一次力,亦是极为轻盈,只瞧见竹枝上细细簌簌落下的一团雪粉。

      盖聂追得费力,心里明白师父似乎要引着他去什么地方。

      这样疾走了约一个时辰,看不尽的茂密林木中忽有一座木制堡垒若隐若现——竟是年前曾住过一窝山贼的大寨。

      盖聂追到近前,却见鬼谷子负手站在山寨门外,闭眼长呼长吸了几次,仿佛吞吐着山间特有的晨光清露。耳畔流水淙淙,鸟啼婉转,鹿鸣呦呦,端的是一派逍遥隐逸之象。

      然而当老人再次睁眼之时,那对幽深的瞳孔之中仿佛装进了千仞万流,按捺不住的激越汇成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苍老起来。

      “聂儿,你可知——此处为何处?”

      盖聂忖度片刻,答道:“弟子斗胆猜测,此处原为墨家的一处隐秘据点,只是时过境迁,偶然为匪类所占。”

      鬼谷子缓缓点头,“不错。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盖聂赶紧补充:“多亏小庄点醒,否则弟子定然想不到这许多。”

      鬼谷子看了他一眼,道:“小庄固然聪颖过人,万里无一,但你也并非样样不及他。只是你多年随我在山中修行,涉世日浅,未免有不够通彻之处。”他不等盖聂回答,提步往山寨里面走去。

      盖聂默默地跟在后面,不多时又听师父提问,“你既读墨家之学,可记得墨翟去后墨为三分的始末?”

      盖聂点头,然后徐徐道来:“墨子仙逝后,几名嫡传弟子对于墨家的去向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而后分裂为三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这三派对墨经的理解不同,出仕的理想不同,行事作风也不同,各自都有弟子追随,并且都认为只有本派才继承了正统的墨家之学,而攻击他派为‘别墨’。之后,许多墨者带徒出走,游学于列国,由于他们活动的地域不同,被后人又称为秦墨、齐墨和楚墨。”

      “那么当今天下,还有这‘三墨’之分么?”

      “这——”盖聂呆了一呆。似乎也没听荆轲提起,他到底是属于哪一块儿的;按理说他从北方来,应属于齐墨;然而齐墨近儒,讲究以理服人、道德说教;墨者奔走讲学,却常常无人理会。而荆轲很明显的一身游侠之风,真刀真剑地打抱不平,更近于强调 “非攻诛暴” 的楚墨。至于秦墨……提倡息兵灭战、兼爱非攻的墨者为什么会入秦呢?

      盖聂一抬头,见师父捋须盯着自己,才意识到他不知不觉把这最后一句问出了声。

      “天下大势,朝夕变幻,岂是一时之形可解。”鬼谷子道,“墨者自献公之时陆续入秦,那时秦弱魏强,魏吴起夺秦河东六百里之地,可谓攻守之势异也。况且孝公卫鞅变法之世,举国一法,概莫能外,贵族平民皆论功行赏,论罪处刑,正与墨者尚贤尚同的主张吻合。你想,若无墨家,秦国何来那些攻城利器,强弓劲弩?”

      盖聂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可是后来……”

      鬼谷子看了他一眼,推开面前的一道柴门,径自走了进去。“当年几代秦王都分外推崇墨家,却并不是真正感化于墨子之说,而是看中了墨家诸多能工巧匠的技艺。但是秦墨巨子感念秦王的礼遇,又敬重凡事循法、秉公废私、勤勉骁勇的秦风,也曾不遗余力地为秦国效忠。直到后来,秦国对外连年战胜,逼迫山东各国割地求和,国土扩大了一倍有余,野心越来越大,与在秦的墨者才渐渐疏远起来。然而,墨家与秦国彻底决裂,却是在长平一战之后。”

      “长平……”盖聂心中一动,这些天来师父反复提及长平,似乎有许多未完的话要交代。

      此时师徒二人已经走进了大寨正中的厅堂。鬼谷子绕过石屏,在后墙上摸索了一阵,听到细小机关对上槽牙的咔嚓声,于是手指突然发力——一块青砖竟从看似完整无缺的墙面上陷了下去;接着地下传来一阵低哑的隆隆声,他们二人所站之地竟然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鬼谷子将右手从墙面的凹洞抽回,掌心中多了颗鸡子大小的宝珠。在昏暗的室内,那珠子内部似有云烟水汽氤氲流转,熠熠生光——竟是一枚极其罕见的夜明珠。

      “此珠名为随侯,乃是天下至宝。”

      嘴上这么说,鬼谷子此时却似乎纯然把这与和氏璧齐名的宝物当做了方便不烫手的灯烛,以珠光照着台阶向地洞内拾级而下。盖聂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两人在蜿蜒曲折的地洞里一前一后地走着,四周湿滑的岩石不断反射出明珠的华彩。然而投射在鬼谷子侧脸上的,却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疲惫和追念。

      “其实小庄猜得分毫不差。二十多年前,长平之战时,老夫的确就在赵国的朝堂上。”

      盖聂心猛地一跳,没有说话。

      “聂儿,这些年来,你始终不知为师的名讳。并非为师有意隐瞒,实在是——往事不堪。”鬼谷子幽幽地道,“为师姓赵,名一,为马服君幼弟,赵括之族叔。”

      “!”盖聂脚下一顿,吸了一口凉气。

      “我从鬼谷中出师后,曾在列国周游数年;心中谋划,是以赵国为根基,三晋为轴,东南联合齐楚,效仿苏秦再修合纵,将秦国锁回函谷关内。为师首先游说的便是赵惠文王。那时赵国虽兵多将广,可比秦国仍是略逊一筹,兼有渑池盟约,因此赵王对于是否要与秦正面相抗存有疑虑;虽任我为客卿,却只是虚职,并非实用。我便暂居于兄长赵奢府内,与赵氏子孙相交;赵括所学兵法,倒有大半是从我这里手书口传而来。名为叔侄,却更近于师徒。赵括自幼聪颖过人,博览群书;只是他自视甚高,许多兵书尚未读透,于己一知半解之际便大发议论,动辄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若论雄辩之能,竟无人是他对手。我虽不喜他浮躁,却念他只是年轻气盛,假以时日亲身在战场上磨砺一番,也能成就一番大才。”

      鬼谷子没有说的是有了赵括这厮的教训,他痛定思痛,决定收徒一定要找个踏实的,稳重的……于是,就捡到了盖聂。

      貌似稍微有点儿矫枉过正?

      “后来韩献上党,秦赵决裂已成定势;两国在上党陈兵百万,相持日久,许多人都担心久拖下去会造成赵国的必败之势;况且倘若再不出战,山东其余五国都会继续观望下去,人心动摇,合纵更是无从着力。因此在朝堂上,我也与平原君等主战派一同支持了赵括。原本,为防他领军轻率冒进,我本打算此战跟随他左右,不想赵王认为此时正是说服山东各国相与为一的好机会,因此遣我出使韩魏齐楚,邦交斡旋,勿必不可让秦国的秘使占了先机。待我从楚国归来时,赵括军主力已陷于秦军的十面包围之中,粮草断绝,插翅难飞。”

      之后是很长很长一段沉默。鬼谷子没有再说后面的事。他也不必说。长平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分男女无分老幼,深刻在每个赵人的心底。

      盖聂有种奇异又清晰的感觉,像有一股悲怆苍凉的气息从前面那个轮廓模糊的背影那里源源不绝地传来,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窒息浑浊。

      那是悔恨。是孤愤。是绝望。

      即使强如鬼谷先生,也无法扭转分明的输赢,救不回注定的生死。

      “师父,”他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那么长平之战,与您方才所说的秦墨又有何关联?”

      鬼谷子一顿,继续向地洞深处走去。“秦国坑杀降卒四十万,举世震惊。古语有云:杀降不详。不管战场上多么血流成河,对于已经放下武器的敌人,各国的将帅大多都遵循着一种不成文的古礼;战俘可以充作官奴,可以令他们做苦役,可以驱使虐待,可是对如此多的人数、如此残酷直接的屠杀却是亘古未有。消息传来,不但山东六国惶恐不已,连许多秦人都受到了巨大震动。那些在秦游历的士子、商人,或者随着被割让的土地划入秦地的故国百姓,有不少亦在此时举家东逃。秦墨子弟约三百人也在逃秦之列。对于墨家弟子来说,战场征伐已是极大的不义,他们辅助秦国,原本是欣赏秦法严明、道不拾遗,认为秦国的法度和风气堪为天下各国的典范。可是杀降之事却犹如当头棒喝,令他们对秦不再信任,以为如果继续留下,就是背离墨家祖师的宗旨和精神,为不义者充当爪牙。”

      “可是,秦国会轻易放他们走么?”盖聂仿佛陷入了当时之境,忧心忡忡地问道。

      鬼谷子背对着他点头。“正是如此。墨家擅长的造兵、守城之术,即使不能为秦国所用,秦王也决不允许落入他国手里。秦军当时虽仍在包围邯郸,却接到昭襄王密令,由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骑兵连夜南下,阻截秦墨诸人的去路。墨家虽然人人都是精通技艺的巧匠,也有不少武艺高超的剑士,可是面对人数十倍众的秦国铁骑,却也是实力悬殊。为师那时知晓此事,便急忙去见秦墨巨子,以疑兵之术诱敌分兵,全力助他们逃入云梦腹地;又在此处搭建连营,抵御强敌。墨家不愧是天下守城之宗,即使一个临时建起的营寨,都在秦兵的一次次进攻下巍然屹立;然而那时的秦墨业已损失惨重,连续数月的奔波战斗,伤亡半数有余。为师受到秦墨巨子托付,持随侯珠为信,只身逃出秦军包围,向在楚地的墨者求援。
      “相传百年前,随国君侯曾于道旁以药草救助一条巨蛇,后来灵蛇衔珠报恩,此珠就是随侯珠。楚国数次伐随之际,随国都因得墨家襄助而苟全,便将该宝赠予墨子;墨子虽然一向厌恶奢侈玩物,然而此珠能夜放明月之辉,难以作伪,因此一直被墨家用作传递消息和命令的凭证。秦墨巨子将此物交予我,亦是唯恐他国的墨者不能信任一向以口舌之能闻名的纵横家。然而,即使我有信物在手,却依然未能取信于楚墨。楚墨领袖曾言,虽然同属墨家,但秦墨与虎狼之国同流久矣,已经失却了先师教导的信义,难保不是他们与秦合谋设下陷阱,引他国的墨者入彀。”

      “竟然……这样……”

      “为师那时虽折剑为誓,楚墨却拒不相救。负气之下,为师孤身折返,本存了与墨家义士共存亡之心;却不料回到云梦时,秦军已然退了。”

      “这是何故?”

      鬼谷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走到了地洞的终点。一闪石门缓缓升起,盖聂惊异地发现,出口竟然就是当初他与卫庄发现藏宝的那个,有着巨大石盘和阴阳关卡的房间!

      “秦墨抵抗到最后,剩余的八十四名义士为表墨家终不为秦所用之决心,已在大寨失守时全部引剑自戮了。”

      盖聂蓦地呆住。他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师父飞快地将九个阴阳关卡按照“天下皆白唯我独黑”的方式排列完毕,浑然不觉指甲刺进了拳心。

      “但是,他们还留下一样东西,交由我鬼谷派保存。”

      最后的密室打开了。卫庄虽然取走了一些财货,但是他觉得此地本身就是再好不过的藏宝处,所以大多数物事还保持着原状。而鬼谷子更是目不斜视地将装满金银的铁箱挪开,露出箱子以下的地面。他按动了地上的某个机关,顿时木质的地板向两侧翻开,一个方正的石台有如出水芙蓉一般从地下缓缓升起,上面堆着一尺来高的书简。

      “我去楚地求援之前,秦墨巨子交给我一封密信,嘱我若有变故时打开。待我回到此地,见到满地污血的惨状,才明白他们早已存了求死之心。密信上记载着进入这个密室的方法。那些墨者苦苦把守此地,并没有想过彻底击退秦军,而只是为了赢得时间,完成一样重要的事业。”

      “为了写完……这些书?”

      “没错。从这个营寨完成的第一天开始,秦墨子弟便秘密分作两队,一队巡视备战,另一队夜以继日地编写此书。书中记录了他们多年来在秦国制作的各种军械,从□□、弩机到巨型的冲车、耧车、投石机,分析各种机关用于作战的强项和弱点——更争对这些机关和固有战法提出了种种瓦解秦军攻势的方案,并附有许多经过改良的兵器图样;内容之精要详尽,堪比老墨子所著《备城门》、《备高临》、《备突》、《备水》、《杂守》等卷。然而秦墨巨子认为他们为秦国效力多年,已经愧对先师的教导,不配以墨家正宗自居;因此此书被他们名为,别墨。”

      盖聂凝视着石台。深褐色的简牍沉默地摆放在那里,却仿佛有无数义士呕心沥血的神魂,守护周围。

      “《别墨》共九篇六十三卷,包括十三张从未现世的机关图。此书若能读透,堪比胸中藏有十万甲兵。”鬼谷子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内徐徐回荡,“守护这些卷册不落旁手,是秦墨巨子以性命与我交换的约定。这些年来,为师故意将搜罗的一些珍器古玩置于此,还有一年前在此聚啸山林的一伙草寇的赃物,就是希望即使有人发现了密室,也只会把它当做藏宝之所,拿走那些身外之物,却不会注意到这里真正收藏的东西。”

      盖聂偷偷擦掉额角一粒冷汗。小庄……果然还是不及师父。

      突然一个闪念有如流星一般划过心头。“师父,小庄是你……故意让他离开的?”

      鬼谷子看他一眼,又扭过头负手而立。“为师一生犯下两大过错,皆万死难辞其咎;愧对赵国,亦愧对墨家。唯一尚能弥补之事,便是完成秦墨巨子的遗愿。小庄也是鬼谷弟子,然则他的争胜之心始终过重,难以不存私心。若要将托付机要,为师还是更信得过你。”

      盖聂低头,咬牙。“但若弟子……若弟子,在决战之时未能胜出,又当如何?”

      鬼谷子转过身来,两道刀锋一般的目光穿透了他。“那便是,天意。”他见盖聂仍然垂头不语,又放低声调,缓缓道:“……聂儿,此次发病与以往不同,为师心里清楚,我已时日无多;因此今后有两件事必须交由你办:其一,《别墨经》是墨家未出世的典籍,必要交到继承了墨家正统的领袖手里,而不可为己所用。其二,若为师有一天先你而去,无须入土,你且把为师的骨灰兑着赵酒,浇洒在长平战场上,告慰那四十万枉死将士的英灵。”

      “师父!”盖聂猛地拔高声线,握剑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微颤。

      鬼谷子无言地与他四目相对。终于,盖聂单膝跪下。撑着右手的长剑插入地面,传来硬木崩裂的细小悲鸣。

      “弟子谨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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