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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二、 ...


  •   卫庄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其实他并不是天生海量。不过,作为专司刺探消息卫氏族人,于王公贵族聚会饮宴之时套出话来可是重要的情报来源之一;为此,卫家嫡子自十三岁起便开始修炼一种奇特的内功心法——酒水刚一下肚,便能以真气将其逼进周身的经脉,再随着汗水一道排出;只要暗中运行这种功夫,便能千杯不醉,周身更是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酒气,令旁人怀疑不得。终于连荆轲这样的牛饮之士也败倒在这门酒桌以外毫无意义的功夫上。

      但,只要卫庄想醉,自然可以醉。

      他以手支颐,半屈的二指抵着额角,一手把玩着一只雕着青铜兽面的酒觚。酒是产自吕梁山脚下的赵酒,因为取了汾水源头的河心之水酿造,也称“汾酒”。

      酒斛中心倒映着此间穹顶上的壁画,四周是翻腾的云纹和壮阔的波澜,正中却直白地绘着一座卧榻,一个头戴高冠、衣着华贵的肥硕男子半卧于榻上,正拖着袖子与一个衣衫半掩的美妇纠缠不休;那美妇“似逝未行,目略微眄”;便是传说中的高唐神女。神女面上虽故作薄怒,然而姿态却丝毫没有真正自持的用意,倒像个深谙此道的老手。卫庄微晃了一晃,酒液上泛起的涟漪便将那张欲拒还迎的面孔模糊了。

      ——滴翠楼这种地方,他已很久没有来过。

      这里是淇城,距离云梦山最近的小小城镇;然而往来人等极为复杂,其中不乏一掷千金的豪商,身份成迷的显贵,因此酒肆饭庄昼夜不歇,歌妓舞娼倚门而笑,实乃人间福地。卫庄在返回之前在此处逡巡半日,便是受了临行前师父之言的启发,改堙为导,有望一举解决最近繁杂的心事。

      虽几年不见,卫庄对这种地方的规矩却早已熟稔。方进门时,他不像那些游蜂浪蝶一般与厅内的娼女嬉闹,抬腿便往楼上走。绿楼的女管事赶紧满面堆笑又不失恭敬地迎上去,专问客人有何喜好。卫庄似笑非笑地抬眼,一直看到她背后发毛,才幽幽吐出一句:“要个话少的。”

      女管事登时愣在原地,想是极少听到此类要求。

      不过她毕竟见多识广,很快展眉一笑,引卫庄进了一间雅室,忙不迭选人去了;独酌半晌,终于有一女子推门而入。

      邾姬的话的确很少。

      晕红的两腮之上时时嵌着一对酒靥,擦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扶着酒壶,曼妙的胴体包裹在一方柔软贴体的薄衫之中;如此佳人在男人面前,原本就不需要多说什么。

      可是卫庄依旧很烦,烦到他几乎想把自己灌醉。

      身边的美人□□半露,脉脉含情,这样的尤物都无法令他动心;其实他早就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疏导的不是欲,而是情。

      剑,最应该远离的,就是感情。

      他长臂一卷,猛然将邾姬揽到腿上坐着;那女人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里,简直恨不得连身子都化上去。她白嫩如削葱的指尖在卫庄的胸膛上缓缓画着圆圈。

      “壮士,可有什么烦心事么?”

      壮你个头。

      卫庄心中暗骂。按照当时的规矩,文称先生,武称壮士;卫庄虽然打扮斯文,却拿了剑,自然就是壮士。其实壮士也没有什么不好,然则总让人联想到乌获孟贲之流,给人带来一种满身横肉而没有头脑的感觉。而卫庄以为,自己壮则壮矣,智慧却更加出色,因此尤其不喜欢这个称呼。

      “你陪我饮了这一杯,便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了。”

      他笑着答道,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盯着她的手指不放。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双手。一双既不纤细、也不柔嫩的手。

      师哥你这手相,似乎红鸾势旺,命犯桃花——

      女子咯咯娇笑,凑着递到她唇边的酒斛小啜一口。然后她轻搭着卫庄的手腕,将酒器推到他嘴边,“壮士不与我共饮?”

      她那抹着蔻丹的长指甲有意无意地在酒液中蘸了一下。不过此等人间绝色,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足以令人忘却俗世纷扰,今夕何夕——又有什么人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呢?

      “我怕我喝了这杯便长醉不醒,怎能成就今夜你我的好事?”卫庄拿开酒器,脸上挂着一副痴迷的笑容,却不见半分猥亵,只显得倜傥非常。邾姬两颊飞红,玉手改点为抵,似乎要将男人滚热的身躯推开。却不想卫庄突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双臂如铁索一般箍得她动弹不得。耳廓上传来一个温热轻柔的吐息。

      “非但今晚,以后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邾姬脸色一变,来不及惊呼出声,卫庄便将她像一块石头一样从窗中抛了出去。

      只听窗外嗤嗤数声异响,紧接着一声惨呼——原来邾姬的同党于暗中瞧见一个人影从窗户里飞出来,还以为他们的目标要逃脱,赶紧万箭齐发——一代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香消玉殒。

      卫庄嗅了嗅那杯残酒,冷笑着泼在地上。

      来得好快。

      起初他是真心想来滴翠楼找乐子,能不能解开心结另说,至少可以解决掉身体上积压的问题。虽然淇城充斥着周边各国的秘密眼线,可是卫庄行事已经尽量不引人注意;何况他们月前才在这里大闹过一场,罗网应该万万想不到他还敢只身回到这里。刚进门的时候也不觉得这地方有什么问题;直到邾姬依偎在他怀里,看到她的手,他才终于警觉出一丝异样。

      那个女人十指上都涂了一层洁白的胡粉——那本是闺阁中用来妆面之物,抹在手上实在是少见又怪异。卫庄眼前灵光一现——那女子,似乎是想要掩饰手指本来的颜色。

      被药物熏染变色的指尖,一向是用毒高手的标志。

      看到她指甲的小动作,卫庄终于确定,这里又有一出厉害的杀人陷阱专等着他。

      烟花风月之地一向是各种密探眼线最喜爱的埋伏之所。那个女管事或许并不是一伙,但待自己进了那间屋子,又枯等了约莫半刻;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们稳住真正的管事和娼女,安排进自己的人。

      没有退路。窗户是万万走不得的,邾姬尚有余温的尸体可以作证。屋顶也同样是长箭硬弩的靶子。而这扇门外还不知道有什么。

      又是嗖嗖几声,枝枝利箭穿透窗棂钉在墙上地上,箭头都裹着一层剧烈燃烧的猛火油。容不得多想,卫庄就地一滚躲过了第一波的箭雨,然后拔出长剑在地上看似随意地劈了几道;随着最后一剑带着真气之力狠狠插下,红云木的厚实地板煞时裂开一个大洞。他身体巧妙地一缩,整个人从洞里跳了下去,恰好落到大堂里的一张方桌上。

      滴翠楼的客人正因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四处奔走,一时间尖叫声、喝骂声、哭泣声乱作一团。有几个惊慌失措的人看到了从天而降的卫庄,却被他的眼神唬得不敢乱喊,只顾自己逃得远远的。卫庄混在人群里不声不响地往外走,一面将自己的发带解下来揣进怀里。

      他前脚刚踏出门槛,变故再生。八道绊马长索有如长了眼睛一般袭向脚下,更毒辣的是绳索上还嵌了许多寒光闪闪的刀刃。被这种绳索兜住,已经不是跌上一跤被生擒活捉的问题,而是直接身腿分离,血溅五步。

      说时迟,那是快,就在长索擦地而过的瞬间,卫庄有如惊鸿一般轻身窜起,翻飞的墨衫下摆浑如雨燕的翅膀;与此同时,七十二枝雕翎箭又从四面八方一齐射来,几乎弹指间便能把躲避到半空的少年射成一只刺猬。卫庄猛提一口真气,身躯竟在空中没有任何借力之时如陀螺一般打起旋儿来,衣衫之中真气鼓荡,将飞来的箭簇一一弹飞。而待他一口真气用老、身形无法再做任何变化之时,地上早有八个蒙面大汉守在他必定坠下的那一点,持着精铁锻造的长矛向中间刺来。这一次,卫庄似乎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这八人若单论武功,或许并不一定比之前遇见的罗网杀手高多少,可论杀人的手段、进退的配合,却比之高明百倍。绊马刀索即使不能一击而成、至少将人逼至半空,再以九箭连珠射之;若是轻功寻常在空中无法转向,必定死于乱箭之下;即使有绝顶高手能躲过乱箭,在空中强行运功必会导致下落得更快,在最后的连环长矛阵前也会再无余力转圜。如此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杀人阵法,绝非凡庸之人能够想出,也绝非一朝一夕能够习成。

      卫庄却像个高明的棋士一般,仿佛早就料到了对手的后招;在他身体旋转拨开那些乱箭之时,手中长剑已如白虹贯日一般破空掷出,霎时洞穿了等在地上的八人之一的咽喉;待到卫庄落地,飞溅的鲜血像一朵红莲一般骤然绽放,长矛阵也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个缺口,令他从来不及反应的七人眼前一晃而过,遁入黑暗。

      其实卫庄从跳起到落下,旁人看来不过眨眼功夫;这须臾之间那八人已经变换过三阵,卫庄也躲过了三重攻击,又击杀一人;便是这短短一人之距,差如云泥,妙至毫颠。

      之前射入滴翠楼的火箭已将半个楼阁熊熊燃烧起来。受伤的、逃命的、救火的、围观的人群将窄街两头堵得水泄不通,宛如一群被暴雨惊了的蝼蚁。尚且活着的七人收了同伴的尸身,有如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散入人流之中,觅着血腥向着深黑狭窄的小巷追去。

      卫庄并没有逃远。他就坐在滴翠楼邻侧的屋顶上,交握的指节抵着鼻尖,眼前有无数条火蛇妖娆乱舞。
      他并不喜欢火。尤其是被火燃着的房子,总不免让人忆起卫氏被诛那日,一族老幼葬身火海的惨状。可越是极端地反感恐惧,他便越是要逼自己直视。就像个别死囚喜欢直勾勾地盯着行刑之人的眼睛那般,天生反骨。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细小的哼笑。

      那笑声虽小,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食腐的鹰鹫在枯骨上磨着爪子。

      卫庄眸中闪过一丝狠历。他的剑已经丢了,却从袖中抖出一把短巧的匕首,呼啸着向身后抹过;匕首虽短,凌厉的剑气却划过一道不逊于长剑的半弧,能将三尺剑围之内的一切活物断为两截。

      可他这次什么都没有斩到。劈空的刀风很快沉寂;仿佛刚才那声笑只是个错觉。

      卫庄左右环顾,屋顶之上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依然不敢怠慢,足下轻点,在屋瓦上飞快地奔走起来。中间拐了好几个岔子,终于绕回之前他寄放马车的那间客栈。

      卫庄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牵了马就走,心中却始终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所见所闻所嗅所触,而是经过无数生死一隙的考验,在危机中练就的一种武者的直觉。

      他举目四望,只觉这街巷平静得有些出奇,摸不到丝毫气息的流动。巷口布着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像人,倒像些僵硬的死物。他仰头看了看中天,按照九星八门三奇遁甲一推演,心中咯噔一声。

      根据天干地支时辰方位,自己此刻所入,竟是天盘六丙转到了“兑”位,称“凤凰折翅”。联想到师父为他卜算过,自己命中属“星”宿,为朱雀之目——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阴测测的笑声又在脑后响起。

      “卫世子,你这不孝儿——父母亲族都在泉下等你,你怎能独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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