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三十三、 ...
-
卫庄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他低头扫视,发现自己的外袍边缘仿佛烧着了一般泛着青白的幽光。那青焰忽明忽暗,仿佛活物一般随着躯体的动作流转飘移——在这无风无月的夜里,原本浓黑如墨的罩衫被这冷翠的颜色一照,倒成了比什么都看得清楚的活靶子。
难怪不论多远都跟得上自己。卫庄皱眉。一个名字赫然烙上脑海。
“鬼医”姬老三。
此又是一个江湖中有名的奇人。单论武功或许排不上顶尖高手之列,却是医术毒术的行家;并且性情残忍手段阴毒怪诞,以至许多实力远在他之上的江湖客都不愿与之交手。听闻他以人骨炼制出一种黑磷粉,专用于夜间追踪,一旦沾衣便永无逃脱之日。此刻想来,必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笑声时,姬老三便已将这种骨磷洒出,并故意用笑声诱他出手;只要猎物稍一运功,无论是战是逃,真气运转产生的些微热度都能让这些奇异的粉末燃烧起来,于不辨五指的黑暗中为猎人指路。
卫庄于一个闪念间便想通了前前后后,心下懊恼非常。虽自知微醺,感觉比平常略有迟钝;却没想到这般轻易就中了套。他强压下焦躁,闭眼凝神,手中短匕认准一个方向笔直飞去。
只听“啪”地一声闷响,匕首尖端已被两根枯瘦的手指夹住。
“鬼医”终于现了真身,竟是一个佝肩偻背的小老头儿,一圈圈的皱褶有如橘皮一般垂在脸颊两侧,细缝一般的眼睛却亮得仿佛能放出光来。他怪笑一声,扬起不知什么材质的手套包裹的右手——被他夹住的那段短刃竟像融化一般渐渐变软,最后断成两截。
刀身铿锵落地。同时老头儿足下生风,干瘪的身体有如脱兔一般矫健,一双乌黑的“鬼爪”袭向卫庄面门。眼看对手不闪不避,指尖几乎要触及一对眼珠,老头顿时又惊又喜:想不到这般容易便能得手。
不料他一爪抓下,却扑了个空。定睛一看,卫庄立在三尺开外,正从怀里掏出一条红色的布条一圈圈地往右手上缠。
鬼医丝毫未见他是何时躲开的,以为自己眼花,于是右足点地,顺势又是一扑。这一次他的右手冲着头部虚晃一招,力道更大的左手五指从前臂下方穿出,钩向卫庄右肩。又是眼看便要握住,居然再次落空——卫庄又凭空出现在三尺外,保持着往手上绑东西的姿势,似乎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寸移动过。
鬼医心下暗惊:这小鬼用的,似乎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一门上乘轻功,缩地。
缩地之术,相传是上古诸神用以化远为近的仙术;实际上,江湖中确有这样一门轻功,当然并非真正的盈缩地脉,而是利用极为巧妙迅捷的步法,辅以精湛的演技——上半身纹丝不动,双腿的动作也快到不可思议,凡夫肉眼很难捕捉到这般迅速又细微的变化——而让人一时瞧不出门道。乍看上去就,好像人完全没有动,地却缩短或伸长了一般。卫庄在摆造型并维持姿势不变的方面本就颇有造诣,练起这门功夫来自然也就分外得如鱼得水,几乎能与习武五十余年的鬼谷子不分高下。
这边鬼医老头已经连攻七招,夺命鬼手爪爪相扣,爪力中还藏有拳风,竟是杀招迭起,凶险非常;卫庄却状似悠闲,一面以“缩地”之术左右躲闪,一面层层包好了右手。鬼医又急又怒,但他的毒爪始终追不上对手,又见那黑衣小鬼不知是托大还是轻功有限,每次避开都退后大约三尺,便心生一计,袖中突然飞出数尺来长的飞龙爪——这是飞贼常用来翻墙的道具,上面未曾抹毒,但他希望这一出奇招至少能让对手见血。
只见银光嗖地一闪,银链拴着的钩爪狠狠砸上地面——这一次卫庄居然连人影都不见了!鬼医暗道不妙,来不及回身,便感到一记重掌印上后心,震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了位。
原来卫庄缠了半天右手,便是从多次中毒的先例上得了教训,想要不直接触碰又击中对方。这一掌蓄力已久,威力定然不俗——恍惚间,鬼医的血肉之躯就好比那一盆粗粝的铁砂,而藏在腕套暗袋里的磷粉则成了埋在铁砂底下的栗子,被卫庄浑厚的内力一激,顿时发出细小的哔剥爆裂之声。
须臾间两束青色的火焰猛然从双腕上窜出,伴着老头儿凄厉的惨叫——他试图解下腕套,可烧的偏偏是两只手;而他那身以特制药酒浸泡过的软甲又极易着火,火势蔓延全身,很快连须发也一并点燃,发出焦臭的气味。临街两侧的驿站、商户、作坊各个门窗紧闭,也不知是不是事先得了风声。一时间周遭连风声都没有的死寂,与一人刺耳的哭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衬得四周愈发静得诡异。
卫庄早就退到数丈以外,看戏一般地瞧着一团上蹿下跳的火球,嘴角带出一抹嗜血的冷笑。
——其实卫庄最大的弱点之一就是很容易被激。可惜这个弱点长得太明显,一般人反倒不太看得出来。这就跟许多年后人们都说流沙主人一代枭雄老谋深算,怎么会中这么土鳖的激将计;可一生靠阴谋诡计吃饭的流沙首座偏偏一听到“你的剑法不如盖聂”这种拙劣到不行的挑衅便当机立断地爆种是同一个道理。
他没有得意太久。已经辨认不出人形的火球还在地上打滚,而先前巷口那里被认为是死物的几个懵懂的黑影也动了。
碧粼粼的火光照出了影子的原貌。它们的确不是人,而是一张张大得夸张的青铜盾;约有九尺余高,三尺余宽,两头平阔,中间雕刻着凶兽睚眦。
但是盾牌本身是不会动的,更不会两面夹击,朝着卫庄立足之处包抄过来,渐成合围之势。
每一面青铜盾后面必有一人,只不过盾牌本身太过高大,将操盾之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卫庄本有机会趁着他们列阵未定的时候溜之大吉,可惜人喝高的时候总归比平日更大胆,更自负。自姬老三说出那句激怒他的话开始,他的心情已经变得比来时还要坏;而卫庄这种人,心里恼火的时候,往往就希望别人也难受一下子。
直到二十四面青铜盾排成的圆阵严丝合缝地将他围在当中,卫庄才稍觉得局势有些对己不利。其一便是他手中无剑,连唯一的匕首也毁了——单凭一双肉掌,即使是卫庄也没有办法将那沉重的青铜器劈开,更不用说碰到盾牌后面的人。其二,每块盾牌上的睚眦眼睛的位置都开了两个小孔,随着圆阵摆成,只听一声号令,一支接一支的飞箭便如流蝗一般从那些孔中射出,一时间十面寒光闪动,密如抽丝;虽然暂时还沾不到卫庄的衣角,却也将他进攻的路数全部封死了。
情况比两年前鬼谷山门前的那一战还要急,还要险。卫庄已经失去了制敌先机,只能在二十四面盾牌的包围圈中闪转腾挪,一面躲着箭,一面寻机隔空发出一掌。这一掌倒是得了鬼谷派砂中取栗掌的精髓,浑厚的内力汇聚成一线,直到正中目标时才尽数发出,将一张盾牌上的兽面打得几乎凹了下去。却有两侧的盾牌很快向中招的地方聚拢,眨眼功夫便把缺口堵住;待到两侧分开之时,中间凹陷的盾牌又重新站稳了——卫庄相信原本在那后面的人必被掌力震出重伤,如今恢复的这般迅速,只能说明有人替换了最初的持盾者。也就是说组成圆阵的盾虽只有二十四块,然而掠阵的人远不止这个数目。
卫庄又发出数掌,皆是一模一样的结果;不少长盾被打得变了形,圆阵本身依旧牢不可破。他咽了口气,心下愈发焦急:越是这般虚耗下去,形势对自己越不利。毕竟,无论怎样的绝顶高手,真气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真气离体伤人更是损耗巨大,何况他还要随时闪避着来袭的箭雨。这样下去,恐怕他连一顿饭的功夫都撑不了。
卫庄的额头已经渗出细汗。他左肩中了一箭,出掌却愈发狠辣。真气击在铜盾上发出铛铛巨响,音巨如洪钟。
可是声音再大,气势再高,亦破不了局。
他的对手蓄谋已久、准备充分、不计代价,哪怕损失再多,也决心将他困死在这里。
就在卫庄打算孤注一掷、鱼死网破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低沉而悠远的虎啸。
虎未见,一股腥风已经吹到了脸上——可见那虎疾行起来是何等速度!一瞬间卫庄接了好几支箭在手里,而放箭的人却停了。
他们已被来者的气势震慑得动不了手脚。
即使从远古时候起,人们便能以围猎之法捕猎猛虎;可是对虎这种兽中王者的崇敬、畏惧,还一直深埋在人们心底。尤其是来的这一只,有普通的山虎双倍大小,高如山丘,黑如玄云,雪白的獠牙利剑一般闪着光——通体散发着上古兽神的威严气魄。
更难以置信的是,如此凶猛的黑虎身上居然骑着一个人!那是个面容冷峻、眼神清澈的少年,手握长剑,白衣翩飞,那股飘然世外的气质,恍如乘清气而御阴阳的云中仙君。
啪地一声,卫庄把手里的几根箭捏断了。
好你个盖聂,平时装得淡泊名利不拘外物,没想到摆起排场来一点也不比我差嘛!
玄虎几步跃到眼前,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杀手们终于想起放箭抵挡,白衣少年剑已出鞘;但见剑光如一泓秋水,横扫之处,血如涌泉。然后玄虎一跃十丈,直接跳过铜盾组成的壁垒冲入阵中。少年顺手一抛,青锋便到了卫庄手里;同时他伸出右手,口中喝道:“上来!”
双手交握。卫庄借力跃上虎背,长剑挥开追上来的几支流矢。玄虎卯足了劲儿继续一路狂奔,它的速度本就远胜良马,加上野性难驯,时腾时跃,连飞箭也很难追上。
直到身后的人被抛得远远地看不见了,卫庄终于长出了口气。他从后面捏了捏白衣少年的腰。
“师哥,你怎会来?”
“师父三日前突然卜得一卦,说你返程时将有血光之灾,令我早早等在城外的一处谷地里做好准备。若是飞廉嗅到了你的气味,自会领我去寻你。”
卫庄嗤笑一声。他当然知道鬼谷子靠的并不是什么卜卦;单是自己临行前说的那一番话,便能让他做出这般推断。
“可我今日早些时候便已入城,师哥为何等到现在?”
“是吗?白天的时候飞廉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不久前它才突然激动起来——难道是因为血的气味?”
盖聂扭过头,担忧地看着卫庄中箭的左肩。
“不妨事。”卫庄口中这么说,却顺势把全身的力量都倚到师哥身上。那身热度让盖聂突然紧张起来——却又不仅仅是担心师弟伤势的那种紧张。
“箭伤最好还是先找个地方处理一下。”盖聂道,“不如我们放玄虎归山诱敌,人先暂时在城内躲藏起来?”
卫庄眯眼一笑。“可以诱敌。但用不着躲。”说话间玄虎已经带着他们跑近了城郊的一条河。卫庄干脆利落地从虎背上跳下,落在长满芦苇的滩涂中。盖聂只得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他们大半个身子浸在泥水里,只有腰部以上露在外面,也被密集的苇秆遮得很难发觉。玄虎不愿下水,于是沿着河岸一路跑远了。
趁追兵还没有到,盖聂抽出怀里的一把小刀,替卫庄把箭头从肉里剜出来;然后撒上一种鬼谷特制的金疮药粉。虽然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卫庄还是不免疼得脸色青白,汗如雨下。他自然不肯呼痛,只是把拳头握得青筋根根暴起。
少顷,盖聂撕了里衫为师弟包扎伤口,血也渐渐止住。但是一呼一吸间仍有阵阵锐痛从左肩蔓延至全身,好像无数小刀不停地穿刺着伤口。卫庄恍若不觉,径自扣紧了掌中暗器。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伸了过去,握住他左边的拳头。
“小庄,乱动的话伤口会裂开。给我就是。”
卫庄看了他一眼,右手仍不放松,不过到底把左手的几颗金弹子交到了师哥手里。
“你身上还有暗器,方才为何不用?”盖聂问道。
“……还没到时候。”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盖聂却了然地点点头。这是他师弟的风格:看似霸道任性,实际上无论是使剑还是做其他事,都极为缜密周到,工于心计。他绝不会一次将全部的实力显出来,永远多留一手,永远藏有后招;没有人能把他逼到山穷水尽。
当然盖聂无法知道,多少年后,世间唯一有了这种本事的人,居然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