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良辰》鮥惊水

7、团圞人月

　　第二日，我起的有些迟，管家一早就在门外侯了，说是要与我商议中秋入宫的事情。我赶紧传了，他呈上了中秋的礼单，并告诉我驻扎京外的几位王爷和外嫁的公主这次都会回来，惊水王爷出征在外，我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因此万万不能轻了礼数。

　　我随手翻了翻礼单，便交还与他，“一切依惯例就成，就劳管家操心了。”他接了礼单，又呈上了一个锦囊，“刚才薛公子派人送了药方和药过来，托我将药方转交给王妃过目，如果没有问题，我就吩咐药膳房按方煎药。”

　　我取了药方出来，看纸张不像是昨日在酒楼写的那份，换了精美的雪金笺，字迹也更端正遒丽。

　　一张上写：党参、白术、茯苓各三钱，陈皮、苏梗各两钱，阳春砂仁一钱、炙甘草一钱，研成细末，每料用生姜、枣子各六钱，煎汤代水泛丸，成绿豆大，饭后服食，一日两次。右下角画了一个捧着肚子的女人，应该是说明这张是治疗孕吐的药方。

　　另一张纸上半部分也密密麻麻地写了中药名字、药剂的制作服用方法，左下角和右下角却各画了几株花草，右边是出水莲花，左边的却不认得，中间还有一首小诗——“萱草虽微花，孤秀自能拔，若解莲心苦，尽向庭中发。”

　　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笑得管家一脸错愕，“你先回去吧，这药方上的字太过潦草，我重写一份派人给你送去，记得先制夏王妃的药。”

　　管家走后，我马上找来纸笔，依样抄了药方，又将薛涣离写的药方装入锦囊收了起来。本想出府，一开门却见陆阮乔进了园子。

　　她来约我一起去冬葵舍，顺便再次提了随我一起进宫的事情。我都允了，不过告诉她只能扮作丫鬟跟我去，王爷的妾室向来是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况且她其实连妾室也算不上呢。

　　我们同去了冬葵舍，夏言正呕的厉害，因此我们坐了一会，寒暄了几句也就出来了。回来的路上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是她的哥哥行军途中匆忙寄出的，信里说大军昼夜疾行，十日后即可到达惊水，还提到王爷对他许诺，功成后就升他做副将，也会给陆阮乔一个名份。

　　“恭喜你了，这也是你原本该得的。”
　　“我原是毫不计较身份、名号的，只要能留在王爷身边就很知足了，可在王府，没有这些东西保身，单有王爷的宠爱又能如何？姐姐贵为王妃，身后又有一国为家，哪里懂得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的苦处呢？”

　　我不禁苦笑，却不想反驳什么，想起当日是他的哥哥迎我进门，又存了几分好奇。嘱咐了几句入宫注意的事项，就与她别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蟾光如洗，兰灯满室。
　　吃了中饭，稍作休息，我们就出发入宫了。因是家宴，宫里来人特意说明穿常服即可，我于是穿了湖蓝底暗花的真丝襦裙，配一件石青底菊鹤赏月纹的对襟褙子，图个应景舒适。陆阮乔却没有依言扮作丫鬟，穿了件葱白色绫衫，外罩胭脂色缠枝花暗纹的披帛，梳了百合髻，缀了一支金步摇，妆容也仔细修饰过。见她这身妆扮出来，管家有些吃惊，待要劝阻时却被我制止了，我先上了车，她跟了上来。

　　这次的宴席没有分宫而设，我头一次有机会见到墨延帝和其他的几位王爷。墨延帝长的与墨初有七分相似，棱角却没有墨初那般鲜明，有些阴柔之气，尚未到而立之年，却已显疲老之态，想是纵欲过度，伤了元气，此时正俯身与坐于他右下首的一位年轻妃子说笑。与他平行而坐的皇后濯莲今日穿了件大红色的袖衫，虽正襟危坐，却显得心不在焉。坐在墨延帝左下首的则是风头正劲的梅萼妃，她见皇帝只顾与其他妃子说笑，明显有些不悦。

　　余下的人按身份依次坐了，几位王爷坐了上座，围一处相谈甚欢。女眷这边以三位先皇的姑姑长公主为尊，其次是各位王妃和公主。三位长公主各自吃着桌上的鲜果，并不互相说话，几位盛装打扮的王妃却亲热地凑在一起说个不停。

　　陆阮乔在我身后站了，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她也不怯，仍旧站得袅娜生姿，眼波越发流转的风情万种，不一会就引来了皇上和皇后的注意。墨延帝初是惊愕，随即淡然，弯了弯嘴角便转了目光。皇后倒是多看了一会，有些怔怔，察觉到我一直在看她才回了神。坐在我身侧的祁王妃与岭王妃看看两人，悄悄议论了几句，看我无动于衷，转而谈论起别人来。

　　见人已齐，墨延帝举杯开筵，说了些喜庆的祝词后，在外侯着的宫女们鱼龙而进，奉上了美酒佳肴，大殿顿时被层层叠叠的香气包围了。大家边吃边聊，酒到酣处不住地起身碰杯，我因为身后站着不能入座的陆阮乔，竟失了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等大家都吃饱后，延帝命人撤了饭食，摆上了桂花东酒与月饼鲜果，又命歌舞助兴。一直不曾说话的皇后此时却离了座，端了酒杯走到女眷席，依次与大家碰杯叙谈，走到我处时神色有些异样，我主动举杯致意，一饮而尽，听得她低声说了句，“宴后我在我宫中等你，你一个人过来。”

　　几曲舞结束后，众人都喝的有些多了，话也多起来。几位王爷大谈自己的风流韵事，全然不顾自己的王妃听了会作何感想，相必早已见怪不怪了，王妃们也谈起宫廷内外的传闻秘辛，我不欲参与，便回头与陆阮乔说话，突然听到有人提起了薛涣离的名字。

　　“菰墨四公子中的薛涣离薛公子名满天下，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却仍未娶妻，听说家中连妾侍也无一名，不知是为哪位姑娘耽误了。”
　　“听说他最近在为梅妃安胎，一个好好的玉质公子偏偏做了带下医，找到相配又不在意这事的人家却是难事。”
　　“倒不见墨颐长公主上心，薛首医卧病多年，似乎也不急留后的事情。”
　　“公主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儿子……”
　　显然是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下面的话已微不可闻。

　　我早就料到薛涣离不是普通的药商或者大夫，却没料到他是皇族贵胄。我与他也算相熟，似乎也从来没关心过他的家事，此时听到他尚未娶妻，心里竟然莫名的一阵开心。

　　似乎是又有人提起了这个话题，连墨延帝也很是关心，询问起坐在最前的墨颐长公主此事。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梅萼妃突然插话道：
　　“臣妾的妹妹梅熙今年及笄，对薛公子很是仰慕，虽才学资质配不上薛公子，但怜其一片痴心，还望皇上与长公主能玉成此事，臣妾在此跪恩了。”说着作势就要起身，延帝忙止道，“爱妃免礼！既有身孕，什么礼都可免。爱妃的妹妹想必也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自然配的上他。”

　　座中人多屏神，唯独两人变了脸色——濯莲与我，一个是为那句“什么礼都可免”，另一个则是为那句“自然配的上他。”

　　墨颐长公主随即起身回道，“犬子愚鲁不堪，加之常远游在外，实在不敢委屈了别家女儿，更遑论梅妃的亲妹，请皇上收回成命。”她长的很是高大，声音有些粗嘎，原本极谦恭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带了强硬的味道。

　　梅萼妃一脸惊愕，墨延帝满面尴尬，但长公主的话似乎很有份量，延帝镇了镇情绪，和气地说道，“自然还是遵姑姑的意思。”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无由地想起屋顶赏月的情景，月光下的白衣少年横吹玉笛，仙音盈夜，恍惚间，倒真的让我有些相信他确非凡尘中人。不知此刻他是否正坐在屋顶，与我看着这同一轮秋夕之月。

　　剩下的时间里，大家听着歌舞继续闲话，却没有刚才那般热闹了。恰巧梅萼妃起身向帝后行礼请退，王爷和长公主跟着请退，宴会也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随众人出了殿，我推说皇后要我帮她描几件绣花样子，让陆阮乔先坐马车回府，她欲跟来，被我拒绝。我离了灯笼悬旁的大路，准备走旁道去往岑华殿。

　　这一路要经过御花园，隔了很远就闻到了浓郁的桂子香气。园中花木葱笼，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甚是可爱。我沉于满园芳香之中，忍不住轻撩了裙裾，踏月而舞。

　　月色幽独，我亦忘情。舞到兴处，忽听有人拍手而歌，“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识曲别音兮令姿煌煌。”我仓皇停身——只见一人站在离我不远的桂花树下，暗影遮蔽了他的容貌，但那袭在黑暗中也不减色的明黄色暴露了他的身份。

　　因为太过惊讶，我忘记了见到帝王时的一切规矩礼节，只傻愣愣地望着他，还觉的有些尴尬，刚才那舞不会跳的太难看吧。

　　“我听去过西陆的人说，西陆最美的舞蹈不是胡旋，而是踏月，狐胡女子会在月圆之日于圣湖边跳起此舞，既有如月清姿，又有如火热情。朕刚才可是有幸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踏月之舞？”

　　他从树下走出，向我站的地方走来，我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直视他，他走到我跟前住了步子，一股混杂了龙诞香与酒香的味道透过花香传了过来，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了我的下巴用力挑起，剧烈的疼痛一下子让我惊醒，却不知如何反抗，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似乎还含有几分怒气。

　　“朕后宫有佳丽无数，却没有一人像惊水王妃这般鲜明，为何他不知珍惜还要来觊觎朕的东西？”

　　我用力将他的手挣开，退后几步，不知他所指的是濯莲还是江山，亦或两者兼之。一个猜忌心重的皇帝与兄长，即便温香软玉夜夜相拥，也根本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吧。

　　“人生有求不得之苦，如果皇上也曾年幼丧母，在他国饱受多年耻辱，长大后又眼看自己喜欢的人嫁给他人，心里也会不甘吧。但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弟弟，王爷他并不曾真正有异心。”

　　“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幼年丧母？他国质子饱受耻辱？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多羡慕他？可以远离这个皇宫那么多年。”

　　仿佛某些痛苦的回忆让他有些癫狂，他努力仰了头，但我仍看得见有泪水流了下来。此时沉默是最好的回答，我心里暗想，他却忽然转过身来，用嘲笑的口吻大声道：
　　“没有想到王妃是一个这么大度的人，他如此对你，你居然还这么费心地维护他，我真是不懂你们女人，你们不是只会争风吃醋，暗计害人么？”

　　“你不曾交付过真心，自然不懂。”我想起宴席之中，被冷落的梅萼妃看他与另一位年轻妃子亲密说笑时露出的表情，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竟脱口而出。

　　“真心？”他摸向自己的胸口处，“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一颗心。小时候我想把真心献给我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他们却把它捏成了齑粉；长大了我想将这颗真心与一位姑娘交换，却发现所有的姑娘都没带真心而来，所以，连我也不清楚它还在不在这里。”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嘈杂之声，似乎是有人正往这边急走过来，我转过身去，见是几位公公，一见到延帝，他们立马跪了下去，原来是今夜侍寝的容妃等不见皇上派人来寻的。

　　“惊水王妃似乎迷路了，你们几个送她出宫去吧。”
　　他又变成了那个深藏不露的帝王，仿佛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我转身欲走，却听得一句——“绝景良时难再并，他年此日应惆怅。”

　　不知所指为何。

　　出了宫门，却看见府里的马车仍在原地，陆阮乔透过车窗正四处张望，见我出来，忙掀帘跳下马车，想来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没问什么，坐进了马车，她见我似乎不想说话，也静静地坐在一旁。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开口道，“今日给姐姐添麻烦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仔细瞧来，你们两人很不一样，我喜欢你这样的人间气息。”
　　“殊不知王爷却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子，唉，难道要让我不吃不喝么？”

　　“你是说我们都太俗气了？”我偏过头去看她，觉得有这样一人也不错，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每个人都活的如履薄冰，唯独她留了真性情，虽有些酸涩，却到底是真味道。

　　“我哪敢说王妃？！”她忙摇头，“其实在我看来，王妃才真算的上是出尘之人。”
　　“哦？那我改日得去做姑子了，这王妃就留给你做吧。”
　　“姐姐你！”
　　……

　　马车很快就到了王府，我仍是让她先回去，吩咐车夫送我到城郊侯园，到了那里，我让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绕过侯园，往药园走去。

　　还未走近，就已看到药园门上挂了一把铜锁，往上看时，也只见青瓦顶淋了月色。我呆立了一会，直到“咚——咚！咚！咚！”的梆子声响起，才转身回走。

　　中秋良夜，就如此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