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良辰》鮥惊水

6、尘寰旧梦

　　清晨的风有些大，沿着长廊这条风道吹进来，她打了一个哆嗦，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见我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衣，忙紧贴过来，解下斗篷就要为我披上。我赶忙制止了她，重又为她系好襟带，罩上风帽。

　　我素不喜欢她，但这一次却对她有些感激，冷暖自知之时，谁不希望有个人关心，哪怕是虚情假意，我也甘愿受得。

　　我们一前一后沿着长廊向西走去，这次却是我忍不住先发了话。

　　“你刚才是去送王爷了？”
　　“嗯，不过只送到前厅。”
　　“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姐姐关心了，原是旧疾，不过费些药罢了，并无大碍。”
　　……

　　“昨夜王爷特地嘱咐我要多去姐姐处走动，也多与院中其他姐妹玩乐，我过去总喜欢一个人闷在屋里，也没有给姐姐请过几次安，还望姐姐包涵。”
　　“有空多去东葵舍吧，陪夏妹妹聊聊天，我在府中的时间不多，你就替我多去看看她吧。”
　　“姐姐不说我也是要去的，夏妹妹也真是争气，我们这些人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她的话里有难掩的酸味，也难怪，进府三年，她几乎是独占了墨初，却一直没有封号，更没有子嗣。夏言是以侧王妃的身份嫁过来的，又是府中第一个有了身孕，别的姑娘未必如此在意，她不恼不妒却才是奇怪。

　　再往前走就是白莲舍了。这里的莲池没有东院里的盛景，满塘残荷枯梗。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身后的陆阮乔突然问我：

　　“姐姐认识当今菰墨的皇后么？”
　　“当然认得。”
　　“她闺名可是濯莲二字？”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唯洛水一茎白莲，正是这两个字。”
　　“那姐姐瞧我们两个长得可相像？”
　　“确实有几分相似。”

　　她走到池边，静静看了一阵，又回到我的身侧，倚廊柱坐了。
　　“院中姐妹恼我恃宠，其实我知道，不过是因为我长得与皇后有些相像罢了，王爷宿在我房中的时间虽多，梦里喊的名字却从来不是我，他爱莲成痴，却不许人住这白莲舍，因为这本是为她而建的。
　　姐姐原来认得皇后，怪不得第一次见，姐姐就说我是王爷养在府中的一株影子。有时候真羡慕姐姐，这般洒脱，可我却做不到，我情愿做别人的影子，也不能忍受王爷对我不理不睬。”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是小时候我娘常念的一句经，凡此种种，不过是因为你爱他罢了。”

　　心里有个声音突然问道，“那你爱他么？”
　　我想不好答案，小时候的记忆太不牢靠，我之爱他，或许只是从前种下的执念，未可知。

　　“我十四岁那年穿了男装跟哥哥到军中玩耍，那时候王爷还只是副将，我的哥哥陆定松是他手下的军侯，那日正好有军中的比武大赛，王爷连赢数场，无人敢再上前挑战，我推着哥哥去比，却被人挤上了擂台，束着的头发也被挤散了。”

　　她仰头去看初起的太阳，略有些清冷的阳光洒到她的身上，她像是陷入了某些记忆，半晌没有再言语。

　　与她别后，我安心在府里窝了几天，其间只去东葵舍走动了几次。

　　夏言刚过及笈，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自己还只是个孩子，九个月后却要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每次见我过去，她都显得很开心，听服侍她的婆子说，除了王爷临走时来看过她一次外，肯来探望的就只有我一人了。

　　我安慰她道：“王爷走时曾给各舍姑娘传了话，说妹妹需要静养，无紧要事就不要来烦扰，否则这里哪还有我坐的空。”她听了也就信了，缠着我讲王爷的事情，我捡了些吹嘘墨初英雄无敌的传闻哄她，她握了我的手，听得一脸神往。

　　与我当年在狐胡听过往旅人讲起这些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中秋渐近，饭菜里开始多了新鲜的螃蟹，风过处还常能闻到黄酒的气味，宫里太监来传了三日后的家宴，刚离开不久陆阮乔就跑来蔷薇舍，求我带她一起入宫，我知她心中念头，想也不是难事，就答应下来。

　　几日不曾出府，终还是闷了，又听府里的一些下人提起梨乡酣醉会在中秋节前后供应陈年的极品女儿红，配上那里特供的清蒸大闸蟹、桂花酥饼，光想想就要垂涎三尺。我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就换了男装就直奔梨乡酣醉。

　　整个菰墨城的人似乎都聚到了这家酒楼，我好容易挤进门去，一问掌柜，位置竟已经排到了中秋后！正沮丧地准备离开，突然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从楼上疾步走下，喊住了我。

　　“阁下可是宣公子？”我不知所然地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我家公子请宣公子上三楼雅间一叙。”仿佛料定了我不会拒绝，他说完便侧身做了一个请上楼的动作。

　　这世上称呼我为宣公子的，除了薛涣离，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况且美食醇酒在前召唤，我哪有不去之理。

　　我来梨乡酣醉不知有多少次了，每次来都选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一则可以看风景，二则可以听其他客人的闲谈酒语，只知道一楼和二楼都是通敞的大堂，却不知道三层还有如此精美的雅间。那少年走到最里处的一间，停下了脚步，对着里面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宣公子来了”，随即推开了门请我进去。

　　薛涣离这日穿了件青白色的绸衫，头发用白玉质的发扣束起，倒像个贵胄公子，他两手撑在桌上，带着难掩的笑意看着我走进来。门外的少年跟着进了，走到他的身后，与另一个白衣少年并排站在一起，两人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看够了么？要是被别人见了，还以为宣公子有龙阳之好呢。”

　　我一惊，赶忙转了目光，看见薛涣离一副戏谑的表情，大窘，再看那两个少年，却也是低了眉眼红了脸，想必已经知道我是女儿身。

　　我拖了凳子坐下，拿挑衅的眼神瞪他，“我瞧他俩长的比你好看，多看几眼怎么了？”

　　“那就都送你好了，若能跟了惊水王妃，他俩还不得给我磕头谢恩。”他说的很是认真，两个少年听了也很是吃惊，对视了几眼，上前就要跪下，他双手一扶制止道，“迫不及待至此？”

　　“求少爷三思！我们两人自入薛门起就立誓要终生跟随少爷，如今学艺未成，深恩未报，求少爷不要赶我们走！”

　　“你家少爷说的话你们也信？”我夹了一块桂花糕填到嘴里，剩下的话立马被塞进了喉咙——说不出来了。见我被噎着，刚才差点声泪俱下的主仆三人顿时眉开眼笑，尤其是薛涣离，竟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刚待甩一副凶狠的表情过去，一只肥厚油香的大闸蟹被送到了我的盘中。

　　薛涣离招呼两个少年也坐了，又端出烫好的酒盛了四大碗，我早按耐不住，抓起蟹子就连皮带肉的啃嚼起来，那边三人却是慢斯条理地先用银剪剪了蟹腿、蟹钳，又用小剔刀除了蟹壳，剔出蟹肺蟹心等弃了一边，才倒了姜汁慢慢飨用。

　　“要说你是公主、王妃，我看谁都不信。”薛涣离边说边将自己剥得只剩了蟹黄和蟹肉的半边螃蟹放到我的盘中，换了我一脸感激。

　　他放下筷箸，端酒先自饮了一碗，饮罢道：“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我吸了一口蟹黄，接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觅得三生幸，离君离兮奈若何？”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我拿蟹壳和他的酒碗碰了，继续埋头对付盘中美食。

　　饱食畅饮之后，我才想起问他是如何知道我会来的，他笑而不语，那两个少年却争抢着告诉我，说他家少爷数日前就包下了雅间，每日来了就在窗前站一整天，今日可等来了宣姑娘云云，直说的我今日该负荆请罪而来。

　　“前些日子事务繁忙，不曾得空去药圃也不能来此，近日空了，没想到你却不来了。”

　　原来他知道我曾去药圃找他，还曾在酒楼等他相饮的事情，顿觉有些尴尬，忙转了话题，“你还没给我介绍这两个比你好看的徒弟呢！”

　　“哦！我倒给忘了，不过你们之前是见过的，你几次去药圃难道不记得了，他们两人是孪生兄弟，哥哥远志，弟弟凌游，跟我学些歧黄之术。”
　　“原来替你看管药圃的就是他两人啊，我记性不好，嘿嘿。这么说你真是大夫了！唉？记得上次你说过能治妇人之病，你倒说说怀孕的女子吃不下饭怎么办？”

　　上次去夏言那的时候，见她呕得厉害，吃了太医开的药也不见起效，只能勉强喝点稀粥，别的却是吃进就吐，他既然连山贼夫人的难症都治好了，这种事该是小菜一碟吧。

　　他的身子猛地前倾过来，抓过我的手腕就搭了脉，我慌要抽回，却被他狠狠按住，任我龇牙咧嘴，他只是闭眼屏息地诊脉，坐在他身旁的远志和凌游面面相觑，随即低了头不语。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他才放开手，淡淡说道，“你体内有寒燥两股气息，应是湿气未除，又染了燥症，如果不加以调理，以后定会吃苦，我给你开几剂药，你回去记得按时吃。至于孕妇饮食不佳一症，我也开个药方给你，应该可以起些作用。”说完便吩咐远志去寻纸笔。

　　药方写好后，他又让远志凌游二人回去配药，配好后派人送到王府上。天色已晚，楼外熙攘之声渐盛。在东陆民间，中秋节是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举城观月赏灯，热闹能持续数日。我们出了酒楼，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直走到了城郊的药圃。

　　“每近中秋，人们都想登上城中央的迎月亭赏月观景，却不知最好的月亮在这里。”他看着屋顶，向我伸出手来——“来，我带你上去。”

　　我从小就扮了男儿装跟着哥哥们混迹在校练场，马术射箭搏斗之类都略通，却从没见人能这样一个纵身就跃到了屋顶，不肖说还带着一个大活人。我真心夸了他一句好功夫，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拉着我往上走了几步，坐了下来。

　　城郊远近都无高树，一轮明月尽情倾洒，夜凉风徐，桂香幽传，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只望随了这银月登览蟾宫。

　　“他对你好么？”
　　“谁？”
　　“墨初”
　　“不好不坏……但能允我自由，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沉默了一会，伸手从怀中取出玉笛，拢了明月清风，吹起了那夜圣湖边的曲子。

　　曲罢归寂。

　　“我小时候学诗，有两句印象很深——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菰城。那时我觉得天下人同看一轮月亮，怎么会有不同，今日在此才相信了这两句诗。”
　　“我听说西陆很少有人会说东陆语言，你不但会说，还懂得这么多诗句典故，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恩？哈哈，能有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聪明绝顶，过目成诵了！”

　　他偏了头来看我，“你十二岁才做了狐胡的公主，之前的十二年你是谁呢？”

　　我望着月亮，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你与墨初是旧识吧。”他楞了一下，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随后的我们不再说话，静静沉浸在这片独绝于世的天地清辉之中，思绪却各自远了。

　　过了很久，不知多久，只觉得秋凉加重，夜风呼啸，他站起身来，对我道，“该回去了，我送你回府。”

　　薛涣离的药圃离侯园很近，回去的时候经过侯园，其后便是几个月前我出嫁的路线了。

　　“第一次见到墨初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时我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邶宸公主，他则是菰墨国送去的质子，我的母亲是狐胡的公主，外祖母却是菰墨人。”
　　——“狐胡开国之主萨孤昇钟情东陆谋士虞檩之女虞莫愁，为此不惜得罪众部落的事我曾听说过，却不知道狐胡曾与邶宸和亲过，还留下了一位公主。”

　　“我的舅舅萨孤独勎怨恨我的外祖母夺走了外祖父的宠爱，登位后便将我娘送给了邶宸皇帝，也就是我的父亲洛翰宬，我娘既有东陆女子的端庄，又袭了西陆女子的妩媚，刚开始很得宠爱，但她不懂后宫的争斗，生我之后又信了神佛，我们住的芷兰宫渐渐地就成了冷宫。”

　　薛涣离的手伸过来，我没有躲开，任他握住。我的记性真的很好，每次想起这些往事都仿佛还能看到娘亲跪在神像前烧香磕头，饿极了的我只得摘了池中的白荷花充饥，要到黄昏才有人送些冷饭过来。

　　“那个时候只有徐贵妃还与我们走动，她见我娘每日里只是拜佛念经，我无人照管，就求了父皇将我领了回去。我因为要帮娘亲抄写佛经，很小就识了笔墨，而徐贵妃的亲子，也就是我的三哥洛珵之却最厌读书，于是徐贵妃就让我扮作书童跟他一起上学，督责他好生念书，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同在御书院读书的墨初。”

　　“可认识一个叫宣宜的人？”
　　“我本名洛萱薏，萱草的萱，薏米的薏，宣宜是我在书院用的名字。”

　　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我收回被他捂热的左手，攥紧了冰凉的右手，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三哥少时跋扈无章，常联合了其他皇子一起欺负墨初，我有些看不过去就偷偷地帮他，被三哥知道后却欺他欺得更厉害了。他开始时总要跟他们打起来，一个人怎么敌得过那么多人呢？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厉害时还打折过腿。后来他磨了犟脾气，别人再怎么辱骂折磨他，他都默默忍了，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倘若你告诉他你就是当年邶宸宫里的宣宜，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你。”
　　我笑了，既是笑他也是自嘲，“他不喜欢我，让别人来迎我进城，与我拜堂，不肯碰我，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他唯一想娶的人嫁给了别人，偏偏还是嫁给了那个他唯一不能与之争与之抢的人。”

　　惊水王爷痴恋当今皇后的事情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他怎会不知，见我笑的苦涩，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问道，“那后来呢？你又怎么成了狐胡的公主，又嫁给了墨初？”

　　“我娘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去世，她没有什么封号，死后也不能入皇陵，外祖父求着舅舅来接娘的灵柩跟我回去，我的父亲答应了，却要求将此事保密，毕竟这涉及皇家脸面。回去后，舅舅自然不喜我，却因为没有子嗣，只得将我收为义女，赐了公主的名号。至于菰墨为何与我们狐胡联姻，我却想不出道理来。”

　　他转头看着我，我则望了天上那轮清冷清冷的明月。

　　不知今夜狐胡的月色如何，外祖父是否又孤零零地站在圣湖边想念我们。我很想念他，当初离开的心情有多迫切，如今想回的愿望就乘以百倍的强烈。

　　已经能够看到惊水王府门前的灯笼了，我停下脚步，与薛涣离告别。
　　“我的秘密就是这些了，我不想让墨初知道，我相信你一定能为我保密。”我伸出小指，做了一个拉钩的动作，“敢不敢许诺？”

　　他伸出小指，勾住了我小指，极严肃地看向我，“但你必须答应我，要开心地活着，为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