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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七
      事情是这样的。
      在江姑娘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慕容定欢越住越喜欢,到了月底也没有搬走的意思。江之衡倒无所谓,等着入住的江湖好汉们却全都不耐烦,纷纷扬言要把他砍了。经伊衷白多方婉劝,慕容定欢这才勉强搬了出来,住回自己的船里,却迟迟不肯拔锚起航。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到小屋去找江之衡,说有几本要紧的书遗落在客房里。江之衡找了半个多时辰也没找到。他也不帮忙,就在一旁等闲站着,看她翻箱倒柜,末了慢吞吞地说了句“或许是伊衷白替我收拾到别处去了。”知他一贯稀里糊涂,江之衡也懒得生气,彼时天色已暗,慕容定欢趁机又道:“我饿了,能不能在这里吃晚饭?一菜一汤就行了,不是太麻烦吧?”
      江之衡双手一抱,斜眼冷笑:“怎么不麻烦?挺麻烦的,何况现在厨房里只有根类食物,你能吃么?小庙供不下大佛,公子还是请到别处用膳罢。”
      就这一句话,将慕容定欢窘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下山的路上,慕容定欢问伊衷白:“江湖上的女人,真的这么难招呼?”
      “倒也不是,不过你遇到的是最难招呼的。”伊衷白忍住笑,“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开船?”
      “再过几天。”

      第六天,两人在山下的茶馆偶遇。那里本是江之衡常去之处,里面有位她十分喜爱的说书先生。
      “江姑娘,这么巧?”定欢笑眯眯过来打招呼。
      “哦,慕容公子。” 几天不见,江之衡好像已经不大认得他了。
      “正说到‘薛录事鱼服证仙’,要不要一起来听?我请客。”
      “我耳背,听不清。再见哦。”她提着菜篮就走了。
      慕容定欢苦笑着问伊衷白:“为什么她一见我就跑?我是不是个很讨厌的人?”
      “当然不是,”伊衷白回答:“不过江姑娘显然很讨厌你。”
      “为什么?”
      “估计她出道以来,还没被人这样整过。让一位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每天夜里给你读一卷《李太白集》,公子,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依我看,江姑娘的脾气已经够好的了。”
      “你不是说她是女侠么?女侠的脾气,怎么能不好?”

      第七天慕容定欢倒没好意思上山。到了半夜,江之衡却又来敲他的门。原来客栈里有人打架,一人受了重伤,要他去救人。他亦不记前嫌,半点架子不端,乐颠颠地跑去了。忙了两个时辰,终将病人救活,得了五百两谢仪。病人醒后,除了不停地道谢,又格外申明请大夫之事是他央求江之衡去办的,由此欠下的人情与江姑娘无关。
      可是,慕容定欢固执地认为江之衡欠了自己一个人情,而且知道江之衡只有在欠人情的时候最软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第二天便独自上山,要请她到凤凰城最好的酒家“天音阁”吃饭。岂知进了小屋,没看见江之衡,却看见了一个蓝衣人。
      蓝衣人正在喝汤。
      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身量修长,肤色微暗。高高的眉骨之下是一双炯然的清眸,带着微微的倦意。只在与人对视的一刹那,闪过一缕狮子般强悍的目光。他好像刚从远方赶来,鹿皮靴上满是尘土,身上散发着一股马汗和草料的气味。在他的椅子旁边,放着把镶着绿松石的乌鞘长剑,黄金吞口,手把上缠着红布,有些发黑,像干枯的血迹。
      他双臂粗壮,骨架宽大,一看即知膂力惊人。
      而这膂力惊人的人却不怎么会用汤勺,握勺的样子好像握剑。他显然更不会用筷子。摆在他面前的是碗汤面,他先用木勺慢慢地将汤全部喝完,再将剩下的面条捣碎,像吃米饭一样,一勺一勺地吃进去。
      慕容定欢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成年人用这样笨拙幼稚的姿势吃饭。
      正思忖间,江之衡端着菜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给蓝衣人上了一碟牛肉,一碟豆干,一杯清水。牛肉和豆干全剁成规则的小块。那人接过,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江之衡将桌上的空碗收拾起来,退回厨房。便在她转身的一瞬,蓝衣人双目微合,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尽管他的一举一动异常冷漠,好像不认得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慕容定欢却能猜出,他与江之衡已相识多年。

      他径直去了厨房,江之衡正在煮汤。
      “今天有客人?”
      “嗯。”
      “客人是外国人?”
      “天水人。”
      “为什么这样古怪?”
      “古怪?”江之衡道:“和你相比,他一点也不古怪。”
      慕容定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找我有事?”
      “嗯,我……想请你……到……到天音阁小饮。听说那里新到了一批鹤年酒,味道甚好。不知能否赏光?”他原本能说会道,到了她面前却变得吞吞吐吐。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真不凑巧,我和人约好下午在西岭比剑。”
      “和谁?”
      “就是客厅里的那个人。”
      “可是你欠我一个人情。”慕容定欢道。
      “我欠你什么人情?”
      “昨晚半夜三更你来找我救人,我二话不说就跟你走了。”
      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来算帐,江之衡愣了半天,只好道:“所以现在你来找我,我也得二话不说就跟你走?”
      “我可不会强迫你。”
      江之衡将围裙一脱,道:“好,我跟你走。只是我怎么和那人回话?我们刚刚说定。”
      慕容定欢淡笑:“我去说。”

      他慢悠悠地走到客厅,对着那剑客一揖,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那人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嚼完了口中的食物,放下木勺,道:“姓秋。”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鄙人是江姑娘的大夫。她这几日身体不适,不方便比剑,不知秋兄能否改期?”
      姓秋的人显然不相信他的话,道:“如果身体不适,为什么她不亲自来和我说?”
      慕容定欢双眉一展,目光充满暗示:“因为她是个正常的女人。——非常正常。”
      姓秋的人一直在研究他的脸,听了这句话,表情更加莫名其妙。
      慕容定欢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她近来经期不调,不好意思和你说。”
      那人敛眉肃容,好像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沉默片刻,有些不信:“你说的是真话?”
      “你可以去问她。
      “不用了,我可以改期。”
      “多谢。”

      慕容定欢踱回厨房,江之衡问道:“说好了?”
      “说好了。他同意改期。”
      “这么容易?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近来身体不大舒服。”
      “他肯相信?”
      “他很相信。”
      “其实我近来真有些不大舒服。——我不想比剑。”江之衡松了一口气,道。
      慕容定欢道:“不谢。”
      江之衡道:“不谢什么?”
      “我以为你刚才那句话是谢谢我的意思。”

      山路并不长,却陡。
      两人默默地走过普安寺,行人渐渐地少了。慕容定欢忽然道:“都说江湖上怪人多,我却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用剑,却不会用筷子。”
      “你是指秋松濠?”
      “他……就是秋松濠?”慕容定欢讶然。这几年江湖上出名的人,除了李沉光的手之外,就是秋松濠的剑。当然还有江姑娘的小屋。可是,秋松濠的鼎鼎大名并不能改变慕容定欢对他的印象。他继续道:“你不觉得他有些装腔作势?”
      江之衡哼了一声,没有答话。过了半晌方道:“你不了解他。”
      “你们认识?”
      “认识。”江之衡淡淡地道:“和其它名人不同,秋松濠出道很早,在江湖上混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出头。——只因他不论长相还是功夫,看上去都太完美,太像一个天生的高手,可惜江湖偏偏从不喜欢这种人。”
      慕容定欢皱眉:“为什么?”
      “可能是天道忌盈罢。他遭到同行的普遍妒嫉和排挤。如果加入某个门派,掌门人会以为他想夺位。如果单干,和他比剑的人都拒绝提起他。加上他又不会巴结世家、结交名宿,更不屑滥用女人的好感……江湖这地方和别处没什么不同,每个人都有办法控制他人:强人以力相胁,小人散布流言。所以他十五岁出师,十八岁就在各种赛事中名列前茅,到了二十五岁,他的名气比之同期出道的其他人,简直可以说是默默无闻。偏偏这人性情冷漠,寡言少语,平淡得就像一杯开水。没人和他真正相处过,谁也不愿与他深交。除了他的剑,谁也不记得他。”
      “唔,看来他是有些倒霉……”慕容定欢的口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同情。
      “终于有一天,他明白自己走了这么大一个弯路,原因仅在于自己过于完美,样样都好,样样都不突出。于是他决定养成一个缺点。”
      还有这种怪事?慕容定欢哑然而笑。
      ——“他决定忘掉吃饭是什么样子。”
      ——“他拒绝用筷子。”
      ——“他假装有胃病,不能吃大块的食物。”
      “人们渐渐注意到他。一位用剑高手突然间不会用筷子,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开始打听他的身世、猜测他的师承。短短一年间,江湖上流行起各种各样关于他的小故事……他如此神秘,又如此笨拙,如此高贵,又如此幼稚。人们越来越喜欢他。”
      慕容定欢失笑:“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上最受欢迎的便是这种‘神秘的笨拙和高贵的幼稚’?”
      “没错。”
      “这就是你们的江湖?”
      “这就是江湖。”
      “不不不,”慕容定欢摇头:“你们的江湖和我的江湖不是一个江湖。你的江湖的人打架受了伤,才会到我的江湖里来。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江湖在哪里?”
      江之衡道:“不知道。”
      “在坟场。”说这话时,他们正路过一片墓地,慕容定欢道,“所有的人,不论来自哪个江湖,最后都会去那里。”
      “是不是所有的大夫想问题都这么黑暗?”
      “这是事实。”
      江之衡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知道对我们这些江湖的人来说,世界上最大的江湖在哪里么?”
      慕容定欢想了想,不知道答案。
      江之衡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
      “家。”

      普安寺往下,抄近路去凤凰城,要越过一道狭窄的石阶。慕容定欢走在前面,伸出手,道:“这里陡,我拉你一把。”
      “我会轻功。”
      “能暂时忘掉它一会儿么?”
      她茫然若失地伸手过去,慕容定欢轻轻握住,她敏捷地跳下来。那一瞬间,像往日一样,她感小腹隐隐作痛,脸亦有些发红,便低着头理了理裙子,道:“你的马呢?”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骑马?”她抬起头道。
      “我喜欢走路。”
      “我不喜欢走路。”
      “对不起,下次我一定骑马过来。”慕容定欢注视着她,彬彬有礼地答道。
      她并不喜欢男人盯着她的脸,可慕容定欢的目光十分纯正。何况他的嗓音低沉舒缓,柔和清晰。她喜欢听他说话。
      想到这里,她的心蓦然一沉。

      ——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父亲的么?
      ——他家贫如洗、其貌不扬,却是我此生见过的嗓音最动听的男人。
      ——当时我曾这么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就是上了当也不后悔。
      ——后来我上了当,却后悔了。

      “是么?”她冷冷地道:“昨天你的确帮了我的忙,所以不忍拒绝你的好意。不过,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下一次。”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已在外游荡得太久,应该回家了。”

      申时刚过,按理说该是客少的时候,而天音阁里却人头涌动,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集会。
      “听说凤凰城里读书人甚多,几百年间出过好几个状元,举人进士更是多如牛毛。那些传杯听鼓的,大约是在雅集。”慕容定欢一面上楼一面说道。
      “这是一年一度的‘天音阁雅集’。”江之衡道:“今日凤凰城里所有的文人只怕都到齐了。文人相聚只晓得荼毒墙壁……”
      “人们都说天音阁的题壁诗是凤凰一景,江姑娘你难道不喜欢?”
      “完全不喜欢。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个粗人?”
      “没看出来。我也是粗人。——粗人哪里看得出粗人与粗人的区别?”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那楼上的空座原本不多,靠窗靠边略为安静些的,已全被占满。只留下当中一个空桌,还堆着盘盏。小二飞快地赶来擦完桌子,换了桌布,满头大汗地问道:“两位想要点什么?”
      江之衡拿眼略扫了一下长长的食单,指着最便宜的头两道菜道:“清炒莲藕、回锅牛肉。就这两样。”
      “好咧。请问这位公子爷想要些什么?本店今日所有海鲜九折。还有新到了一批活蟹,公子爷若是口味重的话,——厚味菜都在食单的第三页。”
      食单就摆在慕容定欢的眼前,他却好像没看见,信口道:“松菌燕窝。”
      小二一笑,道:“公子果然有见识,本店藏有上品燕窝,只是发起来慢些,要担搁些时候。味道却是极好的。”
      慕容定欢道:“松菌请用口蘑先炒。燕窝二两就够了,用天泉滚水略泡,泡时请用银针挑去黑丝。然后用嫩鸡汁、火腿汁、蘑菇汁分别烫过,直至燕窝变成玉色,和冬瓜略煮,再入松菌,这叫作以柔配柔,以清入清,方才可口。”
      当真遇到了老饕。这种菜都做不出来,那还是天音阁么?小二半笑不笑地道:“记下了。”
      “三耳猴头。这时我的家乡菜,江姑娘一定要尝一尝。”
      小二道:“这个……”
      食单上没有这个菜,但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小二打进天音阁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店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客人要什么菜,除非实在没办法,绝不能说没有。
      见小二脸上一片迷茫,慕容定欢道:“这道菜其实很简单。只要云梦的猴头、兴山的血耳、恩施的石耳、和房县的桂花耳,这四样用冰糖炖半个时辰就成了。我不为难你,实在弄不到新鲜的,干货也行。”
      小二心中打鼓,猴头倒还有,血耳、石耳却是第一次听说。嘴上却犟着:“公子爷说哪里话?这道菜吃的人虽少,不过市东头的菜市里什么都有,实在差哪样,现买也来得及。”
      慕容定欢点头道:“那就好。” 当下又点了香菇菜心、芦笋百合、乡村豆腐、首乌汤之类的素菜,倒没什么特别要求。
      小二笑道:“公子爷要的这些菜非得请潘大师亲手来做,方合心意。本店的菜,主厨做是一个价,名厨做是另一个价,一般来说要贵三倍。就拿这道松菌燕窝来说,原本二两银子就够了,但一经潘大师的手,就要六两银子。”
      慕容定欢道:“你怕我没银子?”
      “岂敢,岂敢。”小二讪笑,“公子真会说笑。”
      那小二已有四十来岁,颇见过些世面。俗话说君子远庖厨。富家子弟虽个个嘴刁,不可能把一道菜的做法记得这样详尽。那年轻男人不过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看不出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地方。而他身边的女人,明明是本地口音,却从不曾在这楼里见过,点的更是最便宜的菜。不知道慕容定欢不过是想拖延时间,见他如此刁难,还当是别的酒家妒忌天音阁的生意,派人来砸场子。
      点完了菜,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慕容定欢很会聊天,这一点江之衡很早就发现了。有时候他们能在小屋的凉台上聊很久而不知所云。以至于次日江之衡完全想不起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慕容定欢说,这才是真正的聊天。嘴里说出来的字如朝云暮霭,只为心灵中的那一刻阳光而存在。聊天完毕,话亦随之烟消云散。
      可是这次他们没聊多久,菜就以意料不到的速度全部上齐了。潘大师果然了得。
      刚要举箸,小二忽然道:“公子爷慢用。小店有个老规矩,凡是超过五两银子的酒席要预付菜款。现银、银票皆可。打扰公子用餐,万望公子不要介意。”
      慕容定欢道:“没关系。”
      说罢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转过身来,向江之衡道:“江姑娘,有件事我得请求你的原谅。我会尽力弥补,希望你不要因此认为我是个不可靠的人。”
      江之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你有什么事不可原谅的?”
      慕容定欢道:“我没带钱袋。你可不可以借给我十两银子?”
      他出门一向与伊衷白同行,一切开支均由伊衷白付帐。这次为了与江之衡单独相约,一大早他就找了个理由将伊衷白打发出门访友去了。
      “我很愿意帮助你,”江之衡的笑容很甜,也很真诚:“不过,我也没带钱袋。”然后,她施施然地品了一口茶,好像此事与她无关,对小二道:“可惜菜都上齐了。小二,你看这怎么办呢?”
      小二的脸已拉得不能再长了,冷笑数声,道:“两位当真有趣,吃饭不带钱,和小偷有什么分别?”
      江之衡道:“慕容公子是名医,不如拿眼瞧瞧,这么大一个楼里,只怕有你认得的病人。”
      慕容定欢道:“可惜得很,我有我的原则。我从不利用我的病人。”
      小二道:“公子身上可有值钱之物?暂时押在这里,待回头取了钱来换,也是可以的。”
      慕容定欢想了想,道:“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小二道:“这位姑娘头上的玉簪可能值几两钱子。”
      慕容定欢道:“欠钱的人是我,和这位姑娘没关系,你不要打她的主意。要不这样吧,我这身衣服值几两银子,我脱了押在这里。”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江之衡的声音也很低,可小二却是存心羞辱,嗓门却是越说越大,引得四周之人频频回顾。
      天气很暖,他穿的是一层单衣。单衣的质料和做工都甚考究,虽然式样简单,一看而知价值不菲。只是再好的衣裳,穿了几个月也是旧的,转手再卖,也不值几文。慕容定欢将衣裳脱了,交到小二手中,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饭了罢?”
      小二道:“不是我有心为难。这旧衣裳最多值一两银子。公子若想吃这顿饭,只怕还要再想办法。”
      慕容定欢看着自己一双脚,道:“我这靴子是从京城‘林记皮货’买的,也值几两银子。”说罢将靴子脱了,塞到小二手中。
      他光身赤脚地站在大厅当中,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读书人中间,样子已足够狼狈,身后的看客们早已笑出了声。他自己却满不在乎,柔声细气地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了么?”
      小二板着脸。他一手拿着菜盘,一手拿着靴子,样子亦不好看,终于点点头。
      江之衡道:“你现在还吃得下?”
      慕容定欢道:“为什么吃不下?这燕窝看上去做得不错。”
      江之衡道:“你吃得下我却吃不下。我要走了。”
      慕容定欢道:“如果你要走我只好陪你走。”
      江之衡站起来,一溜烟地下了楼,慕容定欢便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慕容定欢道:“你能不能走那条有青石板的路?这地上的石头太多了。”
      江之衡本走在前面,转过身来打量他,道:“你没穿衣服,冷不冷?”
      “不冷。”
      “你没穿鞋,脚痛不痛?”
      “不痛。”
      “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
      “像什么?”
      江之衡指着街边一个耍猴的老头:“像他手上的猴子。”
      慕容定欢苦笑:“说话不要这么损,行不行?我至少比那猴子多穿一条裤子吧。”
      江之衡道:“你现在还跟着我干什么?你可以回去了。”
      慕容定欢道:“我才不回去呢。我还没吃饭,肚子很饿。”
      江之衡道:“身无分文,你能吃什么?”
      慕容定欢道:“前面正好有个铺子卖牛肉面,不如你请我吃碗面吧。”
      江之衡怒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面?”
      “昨晚三更时分——”
      见他又要老调重谈,江之衡顿感头大:“好吧,我请你。不过,你不是只吃素、只吃根类食物么?这牛肉面里有萝卜、辣椒——你都不吃的。”
      “我是不吃。”慕容定欢道,“如果不饿的话。”

      那小铺正在街边,小小的店面,却挂着一个极大的幌子,上书“何寡妇牛肉面”几字。里面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位客人,埋头吃面正欢,只听得一片咂嘴之声。两人拣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慕容定欢小声道:“那位老太太就是何寡妇?”
      江之衡点点头。
      “这老太太有气度。坐在柜台上一动不动,头昂着老高,好像一品夫人。”
      江之衡道:“你信不信,她差点就成了一品夫人。”
      “是么?”
      “你听说过陈世美的故事?”
      “当然听说过。”
      “这位老太太的故事前一半与陈世美的故事相似,后一半则完全相反。她原本出自书香世家,就在这天音阁雅集上认识了一位家贫如洗却才华横溢的书生。两人一见钟情、悄悄地诗书往来,不久之后,老太太逃出家门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书生本来连考数试均落第,对前途已不抱希望。新婚过后发奋苦读,在短短的五年间中了举,紧接着又中了进士,他留在京城,说不久就会亲自回乡接家眷进京。何寡妇带着他的女儿便在这里高兴地等,等来等去,等到了一封休书。说她无子、不孝顺父母。其实他父母在他赶考的时候已相继去世,为了买棺材,他妻子连头发都剪了卖掉了。后来渐渐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是书生做了兵部尚书的女婿,借着岳父的提拔,官越做越大,早把家乡忘在了脑后。那何寡妇的脾气极硬,别人怎么劝也不上京寻夫。她留在这里,自称寡妇,头十年给人缝补浆洗,攒了本钱,便开了这个牛肉铺。”
      慕容定欢叹道:“可怜。难怪她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自从她接到休书之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不然这铺子的生意也不会这么差。”
      那寡妇面无表情地端来了两大碗面条,慕容定欢道了谢,又道:“老妈妈,能不能给我一杯凉水?”
      老太太盯了他一眼,慕容定欢连忙解释:“我不能吃辣椒。”
      他将面条一根根地挟到凉水里,将辣椒涮掉,再吃下去。
      江之衡一直冷眼看着他。
      默默吃完,两人走出铺子,江之衡道:“你吃饱了?”
      “吃饱了。”
      “今天有何感想,说来听听。”
      “以后见你之前,一定仔细检查自己的钱袋。”
      “这倒用不着,你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这老太太虽一直铁着脸,却是好心人。见我们吃面不付钱,也不拦着。我说明天把面钱送过来,她还说不着急。莫非你们认得?”
      “她是我妈妈。”

      ***
      “凤凰城那么偏僻,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慕容定宽听罢,意犹未尽。
      “纯属偶然。”
      “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谁让你受了伤。”
      “后来我才知道秋松濠心仪江之衡多年,他来找她,不过是想看看她,比剑只是一个借口。”
      “然后他发现你总是缠着江之衡,不免起了妒忌之心。”
      “差不多是这样。后来我又去了小屋几次,最后一次秋松濠在门外拦住了我,要我立即离开这里。我当然不答应。”
      “所以他就让你受了伤?”
      “大约是剑气所伤,他没有碰过我。我只是从他的身边走过,忽然胸中剧痛,当夜吐血不止。手臂也抬不起来。”
      “伊衷白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么?”
      “他警告过我多次,我没听进去。受了伤后,伊衷白说我若再不离开,秋松濠可能会杀了我。我只好连夜去了杭州。在那里休养了数月方才回来。”
      慕容定宽淡淡地道:“江姑娘呢?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我来不及见她,只匆忙给她留了个短信就走了。”
      “平安回来就好,在谷里好好休息几个月。”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茶,又道:“我去找人收拾秋松濠。”
      慕容定欢瞪着眼,研究他的脸。这话吓了他一跳,定宽从来不是好事的人:“啧啧,你这人向来足不出户,几时变得这样江湖气?秋松濠是谁?天下第一剑。——这事儿我自己都不计较,你别惹祸上身。”
      “我不管他是天下第几剑,”慕容定宽眯起眼,几个字硬梆梆地从嘴里蹦出来,“秋松濠,他是什么东西!”
      慕容定欢立即后悔自己多嘴。
      他很少见定宽这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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