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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我父亲曾说,一个人若是终生勤劳,又没灾没祸,到了老便是最富有的时候。
      父亲属马,一辈子和马一样奔波劳碌,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每天早上,天还不亮,父亲就起床了,割了满满一担子韭菜,到白果铺的集市上去卖。我们这小小的石桥镇,不是没有集市,父亲担心卖不出好价,宁肯多走几里山路。在父亲给我讲的故事中,我们李家人不曾发过迹。父亲自己做了一辈子的菜贩子,死的那一天,也是为一担子韭菜和人斗气打架,受伤而亡。听他说,他之所以是菜贩子,是因为我的爷爷也是菜贩子,爷爷的爷爷更是菜贩子。我最发达的一位祖上跑过一阵漕运,挣过些小钱,但其实不过是米贩子。我们家的历史,就是这样简单。
      据我父亲后来说,菜贩子是他最憎恨的职业,自己命苦,改变不了命运,如果能有个儿子,却绝不能再干这一行。父亲当年不是没有拼过命。他贩过各种东西,扛着簸箕,挑着扁担在江湖上行走。为此他也跟着本地师傅学了几下拳脚。他一学就会,颇有天分。每次出门,镇子里的亲戚朋友纷纷将自己刚刚成年的子侄拜托给他。无非看他身强力壮,见识又广,有他照应,可以放心。父亲天南海北地贩货,开始是韭菜,后来是葫芦,渐渐变成麻鞋、扇子、草药、茶叶……。在外好几年,终于积攒了些银子,却在回乡的路上被马贼抢了个精光。到家之时,比出门前更加一无所有,只好重新开始种韭菜。父亲说,就在被抢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石桥镇便是他的天意,他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同时他悄悄地做了一个决定,每次卖完韭菜,他都会存下几个铜板。当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活很久,那么几十年后,这些铜板也会变成一个可观的数目。他说,等到那时,他会将所有的铜板交给我,让我去谋一份自己喜欢的职业。
      “每个人终归得有一个梦想。”
      父亲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计划,他比任何人都勤劳,却生活得比任何人都艰苦。尽管如此,在他死的时候,留下来的铜钱并不多。我十岁时,他动用了这份积蓄,加外几处挪借,将我送到十几里外的洪泰武馆习武。洪泰武馆的洪老四出身少林,当过镖头,在江湖上虽还算不上有头有脸,却多少说得上话。手中一口金钢大刀更是使得风雨不透。从洪老四的武馆出来的弟子,经他荐入镖行发家的,不在少数。我心里记得父亲的叮嘱,习武格外用功,十五岁那年,便已是武馆里最出色的人物。十八岁的时候,师傅领着我们几个徒弟去了虚河县。那里三年一度,有一场武林盛会,在本地盟主石老爷子的擂台上,我与他的得意徒弟陆小勇鏖战良久,终以一套二十四式罗汉拳一举夺冠。
      那是我一生最辉煌的时刻。石老爷亲自问我,可不可留在他的庄子里,他不久之后有开镖局的打算。洪老四却说我的功夫固然好,出道却嫌太早,还需三年苦练。到那时莫说是石老爷子的镖局,就是省城里的大镖局也去得。听了他的话后,我婉谢了石老爷子的盛情,一心一意留在武馆里练功。谁知就在那一年的秋季,洪老四竟出了事。他兴致勃勃地出外访友,却被装在棺材里送了回来。武馆次日便解散了,我将父亲给我的余钱,周济了他的孤儿寡母。待我回到家里,已是身无分文。
      小玉说,既然回来了,就还是卖韭菜吧。这行你熟,我也熟。
      对了,我忘了说小玉的事儿。
      小玉是我的妻子。
      她们田家在白果铺开着一间茶馆,生意虽说时好时坏,几十年下来,就像一杯温吞吞的水,红火不到哪里去,却也没有倒闭。田家的小玉便是茶馆的半个招牌。那时她只有十三四岁,长着玲珑的瓜子脸,柳叶一般的双眸,细长而媚人。她在茶馆里忙碌,提着个半人高的铜壶,远远地给客人添水。我每次见到她,她的额头都沁着细密的汗珠,嘴唇红润,好像刚喝了烧酒。人人都说田家小玉耳垂厚,是天生的福相。那时除了我,迷恋她的人还有白果铺商家的二公子景琨。景琨日日都到茶馆来喝茶,出手大方,若不是他的关照,田家茶馆只怕早已关门。都说富家子弟浪荡不成气,景琨却不是这样。他个头细长,白白的脸,是老实的读书人,年岁与我相仿,看人却总有些羞涩,好像是深闺大院里长大的。景琨很年轻就中了秀才,人人说他前程无量。中了秀才之后,他去茶馆的次数更多,对小玉更殷勤,田家便做起梦来,有意要攀附。在他们看来,商家虽阔,不过是生意做得大些,究根到底,大家是一样的生意人。而商家却自从有了个能读书的儿子,便认为自己已是书香世家,要想法子与城里的大户人家联姻,将生意做到江北去。几十代人的野心都放在一个人身上,田家的闺女哪点般配?做丫头还差不多。后来景琨渐渐便来得少了,要来也是躲躲闪闪的。听说是老夫人放了话,他若再敢去田家茶馆,便打折他的腿。田家受到了羞辱,愈发要成全这对鸳鸯,最好生米煮成熟饭,让商家吃亏到底。景琨再来喝茶,他们索性连茶钱都免了。就在这个月,小玉无意间去了趟虚河县,随着潮水般地人流看了我那场比武。当天夜里我们一起逛灯市,走到一半,她忽然携着我的手,傻呵呵地说道:“荐福哥,你的功夫真好!”她展颜一笑,脸红红的,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衬着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十足一副村丫头模样。这就是小玉,她是村里的丫头,到哪里也不避讳这一点。
      我从没想到小玉会喜欢我这样的男人。我们李家对她做过的事,除了我小时候帮她打过几次架之外,就是我父亲为了送我去武馆,曾老着脸向她父亲借钱。小玉的父亲田近南是远近有名的小气鬼,和我父亲也没什么交情。为了借到钱,我父亲忍受了他的盘问与羞辱,许给他高息,尽管如此,我父亲费尽唇舌也不曾借到半个铜板。小玉和我相好之后,仍在景琨和我之间犹豫不决。弄得我们三人常常一起结伴出游,大家都当我是景琨的保镖。我知道景琨看不起我这个穷小子,可我也知道他没胆量违拗父母,和小玉私奔。他唯一敢做的不过是借酒浇愁,然后双眼红红无限惆怅地看着小玉。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小玉,我和景琨,她究竟要哪一个。
      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她说这事委实让她为难。我们两个都和她青梅竹马,我们两个她都喜欢。不过,实在要她挑的话,谁的母亲先去世,她就嫁给谁。
      “景琨的妈妈是谢员外的孙女儿,当年也是出名的贤惠人呢!”我说。
      “是么?”小玉冷不防地说道,“那他嫂子怎么上吊了?”
      “我妈妈最慈爱不过了,她会好好疼你的。”我连忙补上一句。
      “看不出来。上次你爹妈吵架,跪搓板的那个是你爹爹吧?”
      也不知是给她咒的,还是老天爷帮我。那年冬天,我母亲就害肺痨去世了。小玉无话可说,与家人彻底闹翻之后,终于嫁给了我。不多久,景琨听从母命,娶了临县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他参加了几次会考,都不得意,只得赋闲在家,替父亲打理生意。从此之后,他便从田家茶馆消失了。
      在我成亲的前一夜,景琨醉醺醺地来找我,他一把扯住我的衣领,试图将我拽到阴沟里。当然他做不到,月光下他一双眼珠大大地凸着,冰雹一样向我打来。
      “小玉……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人,你明白么?”
      我说,我明白,那又怎样。

      一年之后,我们有了第一个女儿小芹。之后,我们有了第二个女儿小韭。
      小韭快满周岁的那天晚上,我在茅房的门外碰到了孙家的老大。孙老大抱着一个婴儿在茅房外走来走去,看见我,好像怕寒一般,头低低地缩了进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干过不止一次。他想要儿子想得发疯,他老婆却生了一个又一个的丫头。
      “早!”我故意拦住他,问候了一声。
      “早!”他挤出一个笑容。
      “小妞真可爱。”我摸了摸婴儿嫩生生的脸蛋。那婴儿仿佛嗅到了一丝危险,瞪大眼睛,怀疑地看着我。我做了一个鬼脸,想逗逗她,孙老大苦笑:“别废心思,她还不会笑呢。”
      我进了茅房,出来时,孙老大还站在原处,伸长脖子看着我,然后便大步走进去了。
      就在这一刹那,他怀中的婴儿忽然抿起小嘴,向我笑了一笑。她的笑那样天真,像榔头敲击着我的心。我浑身一震,猛地追上去,对孙老大吼道:“这个真的养不活了?”
      “又是个女孩,养不活,实在养不活。”他开始解开婴儿身上薄薄的襁褓,“唉,罪过啊罪过。”
      “给我吧,我来养。”我一把将那孩子抓过来,塞进自己的棉袄里。她像只赤裸的小猫伏在我的胸口上,微薄的热气,若有若无的心跳。多么小的人儿。
      “那哪能呢?你们已经有两个丫头了吧?”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松快,做出一副要将婴儿夺回的姿势,却终于没有伸出手。
      “也就多喂一口奶而已。”
      “长大了,别告诉她我是她父亲。”他低头咳嗽了一声,“我不配。”
      这就是我的第三个女儿,小金。
      我将小金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小玉时说明了原委,以为她会暴跳如雷地数落我多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多了一个孩子,以后咱们每天得早起半个时辰。”
      “那就早起半个时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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