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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大雨如注。
      寂寞空庭,满园落花堆积。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每个夏夜,他和定宽就喜欢躺在庭中青槐下的竹床里,眯着眼仰望夜空。彼时流萤点点,繁星闪烁,孤月悬空,草色无际。夜深人静之时,湖中轻涛起伏,远处猿声呜咽,山影憧憧,雾气流荡,奇峰与江流吞吐,水色与天光一线。
      他的祖父年轻时喜欢大兴草木,即使到了老年,一年之中仍有那么一些时候,会有一群工匠住进来,挖土凿地,粉壁铺砖,修房起舍,“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云梦谷精美的园林就这样依山傍水地隐伏于群峰巨木之间,在竹荫花影之下次第展开。
      可想而知,眼前的情景是如何令他震惊。
      所见之处断壁残垣,满地瓦砾。游廊的一角崩塌了,雨水从巨大的豁口直泻下来。几根烧得发黑的断柱兀然自立,破碎的瓷器在暴雨的冲刷中,发出崭新的釉光。他踩着一地纸灰往前走,粉墙上处处是火苗舔过的痕迹,那株巨槐光洁的树干,也被烧焦了一大段。树下那七楹书室,原是他与定宽修业之处,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入门往南,是一排通壁长窗。每至晴日,窗外日影缤纷,青荫无限。满庭槐香合于湖畔芰荷之气,清泠芬馥。而如今只剩下了几个焦黑的门框和烧成粉末的书卷。一股焦糊之气,倾盆暴雨也洗刷不尽。再往前走,通道被一排烧掉一半的书架堵住了。泥水涌出地面,他看见墙头堆着一团织物,已脏得无法分辨,注视了半天,才发现竟是自己的枕头和菱花被。想必是火势太急,救火的人找不到东西,临时用它扑火。
      他闭上眼,继续回忆老屋的样子。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回头过去,定宽不知何时已悄悄立在廊边。和祖父一样,大哥自幼体弱多病,极少出行,云梦谷就是他的世界。倘若时气不宜,他甚至不能走出自己的院子。定欢暗自想,眼前的光景固然惊心,但最难过的人肯定不是自己。而定宽的神情一如往日般清冷淡漠,雨飘进来,素袍的一角淋湿了。木杖漆黑,握着木杖的手苍白。
      四目相对,定宽慢吞吞地道: “如果你真要发火,最好先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喝三杯茶,再开始骂人。”
      不容定欢答话,他接着又道:“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书上写的。”
      “承蒙垂询,到现在为止,我已数到了一千零二。”定欢反唇相击。
      “制怒有法。——茶我替你烧好了。”棋差一着,定宽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顺水推舟。
      口角完毕,好像厨师拍一颗大蒜那样,慕容定欢很不客气地也拍了拍定宽的肩膀:“我在想这地方重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嗯,改作花园好了。你不是一直嫌花园不够大么?你种花我养鹤。” 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道:“我正好认得一个花匠,精于园艺,不如就请他来?”
      “重建之后,会是老样子。”多少有些心虚,慕容定宽尽量温和地更正了一句,“我已叫人找以前的旧图去了。你若真想要个花园,只好等它再烧一次了。”
      “老样子?”慕容定欢皱眉,“几十年风景不变,你难道不觉得腻味?换点新鲜的好不好?”
      “不好。”
      “你发现了没有,你越来越霸道了。”
      “不要说我,你在扬州花了多少银子?老丁上个月还在我这里发牢骚。”
      “我花的是我的诊费,关他什么事。”
      “我只问你一样,你干了坏事没有?”
      “干什么坏事?”
      慕容定宽的洁癖无处不在,包括言谈。他不喜欢说的东西会用几个词暗示出来:“男人在扬州这种地方,你说会干些什么。”
      慕容定欢立即翻白眼:“你能不能不要像个老爹那样管着我?”
      慕容定宽冷冷地道:“等我死了你就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肯管你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定欢哑然,正待还口,蓦地见定宽握着木杖的手微微发抖,连忙闭嘴。宿疾发作时,定宽能勉强起床已属不易,何必在这个时候惹事。当下向他眨眨眼,赶紧申辩:“嗨,别这么凶嘛。我不过是去吃了些好东西,听了几场戏,在扬州城里逛了逛,买了些字画古董,如此而已。不信你去问伊衷白,他天天跟着我。”
      难得定欢让了一回,定宽的大哥情绪顿时满足,目色微温:“你越发能干了,吴侬软语都能听懂。”

      像大多数年岁相当的兄弟那样,定宽与定欢互为死穴。不仅从小斗嘴,互不相让,学艺日精之后,多年的毛病更是发挥到了极至。童年中他们打过无数次架,长大以后,不好意思打架,较量便全落在口头上。他们已习惯于互相挖苦,互相讥讽,常常不动声色地将对方扳倒。当然,他们各有自己的烦恼。比如定宽最烦的是定欢明明比他小,当着他的面却从不叫“大哥”,走在一起向人介绍,也只是说:“这位是我兄弟,慕容定宽。”不明真相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谁是兄,谁是弟。定欢最烦的则是定宽明明只比他大两岁,却总是做出一副大他二十岁的样子。此外作为遗腹子,他还妒嫉定宽见过父亲。——尽管定宽反复申明自己根本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样子,他还是觉得很吃亏。
      一个藤上结出的瓜难免相似。兄弟俩容貌身量相当,外人眼睛一瞄便知是一家人。而定宽在很多方面却与定欢相反。他性情冷峻作风严谨,生活十分规律,多年来过着严格的书斋生活。这位大公子明明体弱多病,看上去却比弟弟更加精力充沛。他和当年的神医那样崇尚完美,无论做什么,都精益求精得近乎苛责。和他在一起的人难免深受折磨。他比更夫更加准时,早上卯时二刻起床,沐浴一新,穿带齐整,到茶室煮一杯茶,然后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读书。半个时辰之后,他的书童会准时到书房报告他一天的日程:何时见第一个病人,有几个手术,是否有会诊,都有详细的安排。他只看病,不为杂事操心。之后他会出去散步一圈,回来吃早饭,然后去诊室,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天的工作。一切进行顺利,他将在夤夜时分准时上床,此时定欢若想聊天他是绝对不会奉陪的。如果不是生病卧床,慕容定宽每一个时辰在做什么,完全可以预料。除了医治的病人不同,他每天的生活一模一样。这种刻板的规律在定欢看来是不能忍受的,而定宽显然是乐在其中,他无比享受规律带给他的安全、和谐和宁静。因为他是个极端理智的人,希望一切都有规划,什么都一清二楚。他永远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下个时辰做什么,这个月做什么,明年将做什么。据定欢猜测,大哥对自己的安排可能已经详尽到临死的那一天会做些什么。可想而知,他对这个早上懒得起床,晚上不肯睡觉,动不动就借口出诊趁机出游的老弟是如何地烦恼。
      “我不喜欢秩序,秩序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压迫。”这是定欢的言论。
      “可是每天早上,你要么先漱口再吃饭,或先吃饭再漱口,二者之间必有所择。每做出一个选择都意味着规定了一个秩序。——你不可能不要它。”无论定欢说什么,定宽总能找到反驳的理由。
      在定宽看来,他的主要职责是为了维持云梦谷医务的正常运转,维持慕容世家在医界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仅这两点,已足够让他焦头烂额,忙碌一生了。小时候,他曾经想作诗人,放弃了。曾经想当画家,也放弃了。谁也没有勉强他的选择。他是长子,继承祖业责无旁贷。而他的心底,一直有些难过。因为他不像定欢那样天生就喜欢当大夫,他对医术的热情全靠责任感来支撑。所以,每天早上醒来,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慕容定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你必须是!”

      闲立片刻,定欢忽然又问:“那书房里的东西,全都烧光了?”
      “烧光了。”
      “那只有铜锁的箱子也烧了?”
      “什么铜锁,什么箱子?”
      “你记不记得书架的后头有个箱子,是爷爷留下的,说是些陈年的笔记,无甚用,亦舍不得扔,叮嘱我们在他死后五十年再打开扔掉。”
      是有这么一个箱子,因为有这样嘱咐,定宽从没有打开过。他想了想,道:“想必也烧掉了。我叫丁总管把烧剩的书清理一下,他派人细细搜寻了一遍,说什么也没剩下。烧得一干二净。”
      定欢失望地“哦”了一声。
      定宽看着他,问:“那箱子你打开过?”
      定欢摇头。
      定宽道:“我知道爷爷说了那番话后你一定好奇。现在倒好,彻底绝了念头了。”
      定欢苦笑:“回屋聊罢,你站了那么久,腿还不发麻?”
      两人慢慢踱回书房坐定,定宽捧起茶杯,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丁知行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也不来叫我一声,害我睡到现在。”这就是为什么定宽不喜欢生病,一病起来他秩序顿失,立时感到这世界乱糟糟地无法收拾。
      “一大早就到了,刚下马就被人拉去做了两个手术,饥肠辘辘了才放我回来。”
      “我手上还有好些病人,只怕都已转到你那里。”慕容定宽道,“抱歉得很,你刚回来也不得休息。”
      “听说有人三天里替你看完了七天的病人。”慕容定欢挤了挤眼睛,“那位郡主又来了,说是心口疼,换了几个大夫,点名要你切脉。见到是我很是失望,可还是说了你不少好话。什么‘令兄琼姿炜烁、风神超迈,冲粹夷雅、宏量沉机’……我已好久不读书,这十几个生字,害我琢磨半天。”
      定宽仪容俊美,颇得女人青睐。不少女病人不昔重金求脉,不过是想来看他一眼,跟他说上几句话。这位郡主即是其一,仗着父亲是王爷,病了又病,住在谷里不肯走。
      慕容定宽失笑:“这么抬举我?竟拿出了形容萧史的句子。”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是谁在三天里替我看完了七天的病人?”
      “叶季慈。”
      他愣了愣。
      “不过她一把大火烧了竹梧院,前后相较,功过相抵。”
      “那天她的确太累,是无心之过。”慕容定宽淡淡地更正。
      “丁知行可不这么想,提起这件事咬牙切齿,大骂叶季慈,说她心怀叵测。”
      “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你是我哥,我当然信你。”他顿了顿又道,“却不知这女人究竟惹了什么麻烦,竟藏在这里生孩子。那平林馆的掌堂唐爽是怎生厉害的一个人,若知此事,绝不与她干休。”
      慕容定宽顿时发觉自己缺乏常识:“叶季慈不是平林馆的掌堂?”
      “当然不是。她是关门弟子,上面还有三个师姐,怎么排也排不上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关于她,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可听说过《豆腐一百法》?”
      “我对豆腐不敢兴趣。”
      “这是一本药书,上面有一百个方子。”
      “这是本药书,”他用手杖点了点地板,眉头一皱:“而我居然不知道?”
      “不怪你。这书黑市里原先流行过一阵,后被官府查禁,如今莫说是一本,就是一节也弄不到。”慕容定欢解释。
      “你看过?”
      “有一次出诊,在别人那里看过。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教人如何谋杀亲夫。一共有一百种法子,首页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杀男人如煮豆腐’,所以叫豆腐一百法。”
      慕容定宽再次失笑:“真有这样的妙书?”
      “我当时听了,也吃了一惊。虽说我们这些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急需女人整治,可用如此心肠狠毒、置人死地的法子,着实让人心寒。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不是?我记得里面共有三章,分‘胆大、胆中、胆小’三类。每类之下都有三十几个方子。她认为胆大者杀人,只消一时半刻,所以这类方子全是剧毒,其中有三样药源简单,市面便能买到,无色无香无味,可以杀人于无形,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那胆中之人,又是如何?”
      “胆中者也想杀人,却很怕出事。所以犹豫不决,不敢轻易下手。因此这一类方子多不含毒,纯以药性相犯致人死命,出了事谁也查不出究竟。当然动起手来就不能那么快,得审时度势,准备好几个月的功夫。杀人最慢的是胆小之人,她们通常心慈手软、瞻前顾后,因此不免苦大仇深、蓄谋已久。这些人没什么胆子,却很有耐心。所以大多数方子便是从不良的饮食习惯入手,辅之以慢性毒药,什么过服鹿血生异疮、久食芎藭令人暴死之类,杀一人往往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我记得有道方子教人如何损坏男人的肾脏,起先只是肾虚、既而渐渐尿频、然后全身浮肿、尿道壅塞,几年功夫下来,受害之人非旦不能排尿,尿液上行,死时会从眼球中溢出来。说来也巧,刚看完那本书,过不了几天,我就生生遇见了一个这样的病人活活死在我面前,其状惨不忍睹。送他来的便是他的老婆,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黄黄的一双小眼,觑人的样子甚是可疑。——说不定她就读过这本书。”说罢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这与叶季慈有什么关系?”
      “那些方子一看就知道是行家写的。不知何时起,杏林里私下传说作者就是平林馆的叶季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成名的女大夫就那么几个,属她的性情最为怪异。”
      沉吟片刻,慕容定宽道:“据我所知,叶季慈并不是个好事之人。嗯,她倒真的很喜欢吃豆腐。”
      “说来她也怪倒霉的。”慕容定欢道,“听说有一次两个危急的病人同时送到她的医馆,一位是穷人家的老太太,六十来岁。一位是当地州官的独子,十三岁。她看病的规矩是先急后缓。如果同是急病,便按先来后到接诊。偏偏穷人家的老太太先来半步,已送入诊室,她便开始手术,那州官在门外磕头许愿、呼天抢地她只当没听见。结果,老太太的命是救过来了,州官的儿子却死掉了,从此结下梁子。此书一出,州官便网罗罪名将她捕入大牢严刑逼供,几乎折磨得半死。如此还不解气,她在牢里住了十天,夜夜与男犯关在一起,最后还是唐爽动用了唐门的关系,花了大笔银子四处活动,才将她弄了出来。谁知她一出来便与唐爽大吵,说平林馆收归唐门是违背师命,两人迅速闹翻,至今互不理睬。虽然大家都知道她是平林馆的人,其实她很久不回平林馆了。说来也巧,她坐牢的那一年你也坐牢。喂,……你不舒服?”
      慕容定欢只顾说着小道消息,定宽听着听着,脸有些发青。
      “我有些闷,”他道,“打开窗子吧。”
      定欢知他胸闷便是气喘发作的前兆,当下道:“外面潮气太重,窗子等会儿再开。先别说话,调理呼吸要紧。什么也不想,看着我的眼睛,呼——吸,呼——吸,呼——吸……”
      定宽探手过去,将他的脸推开:“你不要老和我来这一套行不行?”
      “别嫌我法子老,谁让你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呼吸呢?”
      调理了两柱香的功夫,定宽气息渐渐平定。定欢又道:“你看,叶季慈只烧了半个竹梧院,并没有毒死你。你已经够幸运的了。”
      定宽哑然,随手用拔了拔茶炉里烧得红红的橄榄核,冥想片刻,问:“你看过叶季慈的方子么?”
      “没有。看过她的《云梦灸经》,几年前写的。不过传说是经过了吴悠的仔细润色。”
      定宽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声,道:“定欢,你一定得多活几年,不然云梦谷最多只能支撑到你我这一代,将来定是平林馆的天下。”
      定欢愣了愣,既而笑了。
      “你笑什么?”
      “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笑的就是你这种人。”定欢认为定宽可笑之处还在于,从祖父去世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写遗嘱。每年除夕更新一次。当大家觥酬交错共贺新年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抱着猫认真地重写自己的遗嘱。这么大一个谷,认真交待起来,事情还真不少,加上定欢不仅自己不爱管事,还天天劝他无为而治,所以遗嘱条分缕析,面面俱到。他甚至偷偷为定欢准备了一笔银子,倘若又出现诸如皇帝急诏之类的事情,好让他携款潜逃,远走西域。
      知他肯定听不进去,定宽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转移了话题:“我的倒霉事说完了,轮到你了。”
      定欢看了他一眼,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也有倒霉的事?”
      “因为我是你大哥。”
      “大哥难道就是如来佛?”
      “好吧,因为你受了伤。”他凝视着定欢的脸,让他无法说谎。——倒茶的时候,定欢的手抖了一下,水从茶壶里涌出来,差点灌进他的袖子。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做手术,只怕已切断了人家的血管。
      “一点小伤,不要紧。”
      “是么?给我瞧瞧。”
      “不给你瞧。”
      “那就老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定欢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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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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