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4、夜的河流（2）

　　车门一开，莫林便感到一阵寒冷，同时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她裹紧外套往前走，走不了几步，看见一条河流挡在前面。
　　郑璇举着DV冲莫林笑道：“这下可真去不了了，连老天爷都跟我们作对，有什么办法？”她的眼睛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讲的虽是遗憾的事，语气却很开心。说完之后，拿DV拍拍河水，又返过来拍其他人。
　　郑澍和蒋亦超一起凑在车灯前看地图，蒋亦超道：“真是奇怪了，地图上明明没有，也没有源头，也没有去处，怎么凭空冒出一条河流来？”
　　这时莫自奕也已走下了车，踱着步来到河流之旁，迎面的风把他的衬衫都吹得鼓了起来。
　　“爸，你不披件外套？”莫林走到他身旁，道。
　　莫自奕冲着莫林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指向天上，道：“看天上的星星。”
　　莫林便抬头望了望上面。星星极大、极亮，密密麻麻地镶满了大半个夜空。
　　“是不是觉得很孤独？”莫自奕道。
　　莫林不太明白，“嗯”了一声。
　　莫自奕仍旧望向天空，道：“如果在那些星星上望向我们，会看到什么？”
　　“也是一个发光的小点。”
　　莫自奕一笑，道：“傻子，不是的。它们根本看不到我们。我们这里，只有无边的黑暗。我们没有自己的光，我们靠别人的光生存。”接着，他伸手摸摸莫林的头，说：“就好像你这颗小恒星看我一样。”
　　一瞬间莫林感到一种温柔的酸楚。她抬头看她父亲，他已经抽回了手，也不再看她，但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黑洞，虽然并非她这微弱的爱和依赖所能填满，但她毕竟部分地照亮了他，温暖了他。
　　当她再度把目光望向地面上的远处时，她看到对面有一摊小小的火光，火光映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什么？”莫林问。
　　莫自奕点点头，道：“应该是一个旅人，错过了宿头了。”
　　其他人也全都发现了对岸的那个人。虽然郑澍一再强调不需要莫自奕为旅途中的任何一件事情烦心，但是当他们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仍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了莫自奕身上，他是团队之中最年长的人。
　　郑璇靠了过来，道：“莫林，你觉不觉得这条河很诡异？”
　　“怎么诡异了？”莫林看着河水说。
　　郑璇便把刚刚蒋亦超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又问：“你听说过冥河吗？”
　　“冥河？”
　　“就是通往冥界的河流。你看这条河，河水混浊脏污，一点儿也不干净，根本不像是西藏的河流。还有，就是对岸的那堆火，也非常的诡异。一个人这么晚了，也不回家，也不找地方住宿，弄一堆火在河岸边，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她把DV的镜头对准那人，眯起眼睛，接下去说，“让我好好拍拍他，zoom in……哎呀，见鬼，没电了！”
　　莫自奕父女俩都都笑起来。郑璇嗔怒地跺跺脚，道：“这个破电池，怎么这会儿没电了呢？你看，我就说那个人诡异吧？”
　　“那是你白天拍得太多了，”郑澍带着笑走过来，道，“你把电都用完了，又能怪谁？”随即对莫自奕道：“莫叔叔，我刚刚研究过了，这条路和刚刚发生泥石流的路是平行的，泥石流从那边山上冲下来，冲毁了公路，余势未歇，一直冲了下来，因此形成了这条河流。”
　　莫自奕看了郑澍一眼，点点头，道：“便是这个道理。那么，你是准备开过去了？”
　　郑澍道：“嗯，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了。我想，水流应该不是很深。”
　　莫自奕淡淡地道：“还是你走前面？”
　　郑澍愣了一下，道：“对。”顿了顿，回头对郑璇道：“你上莫叔叔的车子，我和阿超先探路。”

　　莫林等三人方才在车内坐定，便看见陆地巡洋舰慢慢地驶入水中。莫自奕发动车子，一直开到岸边，再度停了下来。车灯往河里照去，只见河水正好没过陆地巡洋舰的四个轮子。
　　“你们的车子的底盘低，待会儿下去估计是要进水了。”郑璇有些担心。
　　莫自奕轻轻哼了一声。莫林回头看看郑璇，道：“你别怕，这车子就算整个都沉进了水里，车厢里都不会进水。”
　　郑璇笑起来，道：“你说的是潜水艇吧。”
　　莫林也笑起来，拍了拍车子的内壁，说：“你说对了，这车子的内壁还真是用做潜水艇的材料做的。”
　　郑璇趴在莫林的座位上往前看，一边道：“莫叔叔，你的车子控制面板搞得跟飞机一样的嘛。”她身上洒了香水，弄得整个车厢里都很香。她说完这句话，便去掏她的DV，掏到一半，大概想起那小玩意儿已经没有电了，便又将它放了回去。
　　她一不说话，车厢里就静了一下。但也只静了那么一小下，她便又开口了：“你说他们能不能过去？”她说话时吐的气就在莫林耳边。
　　陆地巡洋舰正慢慢脱离车灯照耀的范围，变成暗夜中一团模糊的影子。马达声和水流声合在一起，合成一片没有意义的混响。
　　“大概可以吧。”莫林不太确定地说。从她这个角度，却能清楚地看到对岸那团小小的篝火，比先前暗了一些，但仍在燃烧。一个人和一团篝火，当真是很怪异的情景。在这个年代里，还有单独出行却如此张扬的旅人吗？他不怕遇到坏人？
　　莫林忽然想起她还带了一个望远镜，便将它从背囊中拿了出来，往前面看去。一团漆黑。她把它拿下来，对准了目标准备再看，一只手却从后面伸过来，将它抢了去。
　　“我看看。”郑璇道。她窸窸窣窣看了一会儿，道：“他们还在往前走，和对岸已经不远了。水就这么深。”
　　“让我看。”莫林道。
　　“再让我看会儿……那个人还在那边，看看他长什么样儿……”郑璇忽然兴奋起来，拍拍莫林的肩膀，道，“是个藏族人，正在吃东西。嗯，穿得很奇怪，脏兮兮的。啊，我知道了，我打赌，他是个磕长头的朝圣者。”
　　他们一路上遇到过好些朝圣者，手上套着木板，额上结着痂，一步一长头，一直磕到拉萨。这么说来就合理了。朝圣者是不介意遇到坏人的，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不怕被掠夺。因为深信生命无常和轮回转世，所以也不怕在途中死亡。很多人更是认为，在朝圣途中死亡，会转生至较好的境界。
　　郑璇把望远镜递给莫林，道：“你看吧。”
　　莫林拿过望远镜，对准那个朝圣者看了过去。这是一只10倍的望远镜，平时只用来看戏、看演出，坐在后排也能看清楚演员脸上扑了多厚的粉。对岸也不算太远，这一看，果然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衣着和身形。那人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帽檐遮住了脸颊。从帽子下面露出一团暗绿色的、海藻一般的物事。诚如郑璇说的，他正在吃一个烧饼模样的东西，偶尔从一个皮囊中喝一口水，他穿一件褴褛的长袍，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莫林一直盯着他看，希望能看到他的脸。然而对于正在慢慢靠近的陆地巡洋舰，他似乎全无所感，根本没有转过头来看上一眼。
　　莫林盯着他大概看了有十秒钟，正有些厌倦的时候，却见他忽然静止了下来，一只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朝莫林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布满了疤痕的、极端丑陋的脸。鼻梁扭曲，嘴唇豁裂，没有眉毛，脸上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完整的。眼眸的颜色极淡，一时间莫林觉得他是个瞎子，但那眼珠却是活的，那么深邃的、冰凉的、怪异的眼神，正紧紧盯住莫林。
　　莫林惊叫一声，望远镜落到了地上。

　　“怎么了？”郑璇问。
　　莫林惊魂未定，道：“是……是鬼……”
　　郑璇捡起望远镜看了一眼，道：“什么鬼？哪里有鬼？”
　　莫林道：“你看到那个人的脸了吗？”
　　郑璇伸着脖子在望远镜里看了又看，道：“没有，他一直在低头吃东西。”
　　“你要看到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睛……”
　　莫自奕道：“朝圣者一般看起来都会有些不修边幅，路上的艰辛也会使他们看起来更憔悴一些。”
　　“真的，”莫林分辩道，“他刚才一直盯着我看来着，好像知道我们在看他。”
　　郑璇道：“别扯啦，怎么可能呢？他在明亮的火堆旁，我们在一堆黑黢黢的树丛里，又隔着这么老宽的一条河，他怎么可能看得见我们？”
　　莫林重新望对岸看去，只见那人重新缩回一团没有生命和情感的小小影子，是啊，那么远，他怎么可能看见她？
　　除非他……不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