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绝恋》木歌斐

3、夜的河流（1）

　　2002年夏川藏公路然乌至波密段

　　一路上蒋亦超把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当。什么地方加油，什么地方吃饭睡觉，都十分顺畅。四个年轻人在一起，数量上也正好，可以在歇下来时喝喝酒，打打牌。
　　与他们相比，莫自奕显得异常沉默。他每天就是跟在那辆陆地巡洋舰后面开着车，不加速也不减速，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他不开口，莫林也不去招惹他。一路上她最爱的事，就是往窗外看，看山腰的云雾，树上的松茸，崖下的夹江，以及远处的山与山之间那抹幽幽的孔雀蓝。海拔越高，那蓝色越蓝。
　　他们走的是川藏线，路非常难走。车侧便是悬崖，命就吊在轮子和悬崖相差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上，来回飘摇。他们在那样的路上折腾了两天。第三天，莫自奕主动要求走前面，并要求陆地巡洋舰和他车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的老爷车有最不一般的刹车装置。郑澍却坚决不答应，理由是不能让莫自奕和莫林冒险。
　　“对我的车子来说，没什么路是有危险的。”莫自奕傲然道。
　　郑澍看了看莫林，沉默了一会儿，道：“总之，你们不能走前面，要是出了点状况，我只怕要负疚一辈子。”
　　莫自奕冷冷地盯着他，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最后，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吧。”
　　过了然乌，道路越发泥泞，时值七月，倒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雨。高原上的雨往往蕴在一片云内，云来了，雨便来了，云走了，天又晴了。好多路段都有小的塌方，险象环生。车子也不得不放慢速度，蹀躞前行。到得傍晚的时候，阳光又从云层中射出光芒，在山的一侧抹上亮眼的金色，而山的影子越发浓重，几乎成为纯粹的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莫林看了看老爷车上的GPS定位仪，今晚要住宿的八一镇尚在两小时车程外。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太阳收尽了所有光芒，莫自奕摘下墨镜，开了车灯。自从与郑澍有过淡然的争执之后，无论路况怎样，他都安安稳稳地跟在郑澍之后。莫林有点困了，把头靠在座椅背上打盹。刚要睡着，车子便又停了下来。
　　像这样无缘无故的停车，路上已经有很多次，只是这一次特别长。
　　莫林睁开眼睛往前看，只见那辆陆地巡洋舰停在前面，前面山路上更堵着无数汽车，有人在路面上走动，大声叫喊。
　　“怎么了？”莫林问。
　　“谁知道，估计前面又塌方了。”莫自奕停了车，这样回答。
　　郑澍下了车，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老爷车旁，敲了敲莫自奕那边的窗玻璃。
　　莫自奕摇下车窗。
　　“据说前面山体滑坡，路面塌方，过不去了。”郑澍道。
　　莫自奕让人难以察觉地笑了笑，道：“那只是你们的事情。对我来说，这种障碍并不存在。”
　　郑澍回头看了一眼排成了长龙的车队，好脾气地道：“莫叔叔，您看我们是在这儿等，还是回头找另外一条路？”
　　莫自奕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介不介意我比你先到那儿？”
　　郑澍愣了一下，道：“我们还是先解决眼前的这个问题吧，莫叔叔。”
　　莫自奕微笑道：“你看，我如果直接开过去，自然会比你先到；我如果掉头开，又在你的前面。那么，你怎么办？”
　　郑澍也笑了，道：“谁先到那儿，不都是一样的吗？莫叔叔如果想先去，压根儿就不用跟我父亲说，也不用和我们一起走，是不是？莫叔叔您一开始就没打算先到那儿。”
　　莫自奕点点头，道：“你还算懂点儿事理。”看了一下GPS，又说：“只是这上面没有显示到八一镇有其他的路。”
　　郑澍递进来一张地图，道：“GPS上没有，可是这张地图上却显示有另一条路可以通往八一镇。”
　　莫自奕开了车内的灯，仔细看看地图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线，抬头道：“你能确保那条线路是适合汽车走的吗？”
　　郑澍摇摇头，道：“不能。不过，总比等在这儿好。这样的山体滑坡，没有三五个小时恐怕修不好。再说，那个地方，早一天到，早一天好。”
　　达成一致意见后，大家调转车头，向来路而去。莫自奕仍旧让陆地巡洋舰走在前面。此时窗外已经全黑，野地之中，只有风声刮过，以及滚滚江涛之声，不见半点星火。

　　那条岔道，果然不适合汽车行驶。道旁尽是荒草地和灌木丛，树枝不断地刮着车身和窗玻璃，发出嚓啦嚓啦的摩擦声。车灯照到的地方，有一两个动物飞快地从路面上掠过。
　　有个疑问渐渐在莫林脑中形成，使她忍不住开口询问：“爸，我们是要去哪里？”
　　“我没跟你说过吗？”莫自奕反问。
　　“没有。”
　　莫自奕专心开车，隔了一分钟左右才道：“我们正在通往十年前的道路上。”
　　莫林马上不说话了。脑海中有火光一闪，白昼一般的黑夜。
　　“你知道的，那个机器缺少一样东西。我们必须得找到它。”莫自奕直视前面，又道。
　　那个机器，莫林知道那个机器，它便藏在清涟园幽深的地下。十年前那场大火过后，莫自奕便开始为那机器收集第一块金属。他到处收集稀有的金属，研究它们的密度和硬度，用极高温度的火去试炼，将它们铸造成一枚巨大的蛋。然后，他开始布置那枚蛋的内部，他耗尽所有的财产搞到最先进的引擎，利用他所有同学的关系，在美国的，在俄国的，在日本的，甚至搞到火箭的发射装置，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通往十年前的道路。他必须要穿越时间，回到十年前。莫林知道这件事，但她从来不问他的进度，他的想法，他的烦恼。她从来不问，莫自奕也从来不提。这不但是科学的禁区，更是他们情感的禁区。
　　现在，是莫自奕主动跟莫林谈起了这个机器，所以她也很自然地问下去：“是什么东西？”
　　“动力。或者说是能源。”莫自奕道。
　　莫林想使用一下自己的想象力，看能不能想出这个抽象物体的形状，但很显然，失败了，于是她不得不再问下去：“怎么才能找到呢？”
　　莫自奕微微笑了笑，接着又摇了摇头，说：“很难。”他一只手伸到座位前边的控制面板上按了一下某个按钮，莫林前面的一个盒子便突然开了。莫林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摸出来一本线装的羊皮书。莫林开了灯看了一下，羊皮书上的字不是汉字，也不是英语，一个个都有奇怪的比划，她一个都不认得。
　　“是藏文。”莫自奕道，“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看懂了上面的文字。这本书记载了藏族赞普们诸多宝物的归属，我只对其中一个感兴趣。”
　　莫林徒劳地翻着那本书，问：“哪一个宝物？”
　　“摩尼宝珠。”
　　“摩尼宝珠？”莫林不以为然地重复了一遍，“和天珠一样的东西吧，是不是那种上面有眼的石头？我也有，五块钱一大串。”
　　“大概是，我不知道。书上说，这颗石头是纯黑色的，和别的石头混在一起时，很难分辨出来。传说数亿年前，有天外陨石落入地球上的海洋，巨大的能量使得地壳发生改变，让喜玛拉雅凸起于世，那陨石便跟着上了喜玛拉雅山脉。有一天，一位喇嘛在喜马拉雅山脉间行走的时候，忽然坠入深谷，然而落到一半，便给一股神秘的气流阻住，因而得以生还。那位喇嘛在谷底徘徊，终于找到了这气流的来源，乃是一颗鹅卵石般大小的黑色石头。”
　　“哦！”
　　“这想必也是一种夸大的传闻。摩尼宝珠有气流一说，后来遭到了否定。不管那喇嘛是如何获得那宝贝的，总之，他获得了。那喇嘛回去之后，想将此石交给他的上师，作为佛的神力在人间的显示。他们召集了当地的信徒，想在他们面前展示这枚石头的神力，可是这石头毫无反应。那位上师以为那喇嘛在欺骗他，将他赶出了寺庙。那喇嘛把那颗石头挂在腰间，四处流浪，一日遇到一群盗贼，抢去了他的包袱，还将他踢翻在地，准备杀害他。那时忽然大地震动，地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将那群盗贼吞没。等到那喇嘛爬起来，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那喇嘛相信是这颗石头再次救了他，于是将这颗石头送到了拉萨的大昭寺。在那里，他再一次受到质疑，面对质疑，他同样想尽办法也无法证明那石头的神力。绝望之下，他将那颗石头扔向墙壁，就在这时，奇迹又发生了，那石头刚一碰到墙壁，墙壁便轰然裂开，接着整幢房屋全部倒塌，屋子里没来得及逃出的人，全被掩埋在里头，包括那喇嘛在内。”
　　“那喇嘛力道好大。”莫林道。
　　“恐怕不是力道大，力道再大，也不可能投一块石头便将一座建筑物震塌啊。当时活下来的人都惊呆了。据说拉萨整整地震了三天，直到有人扒开瓦砾，将那宝珠取出，地震方才停止。”
　　莫林看着莫自奕，笑了一笑，不说话。
　　莫自奕道：“怎么？”
　　“爸，这是十年来你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莫自奕仍是看着前方，笑了一下，道：“是吗？”
　　“是啊。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跟我说这么多话了。”
　　莫自奕转过头来，看了看莫林，随即又望向前方，道：“你……恨我吗？”
　　莫林呆了一呆，道：“恨你？”
　　“是啊，你不是……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妈妈么？”
　　莫林鼻子一酸，沉默了一阵，道：“小时候不懂事，可能会这样想。可现在不会了。那只是意外。”
　　“十年来我日日痛悔，不该和你妈妈起争执……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还给你。”
　　莫林低下头去，用指甲抠着那羊皮书，拼命忍住即将流下的泪水。过了一会儿，道：“故事还没讲完呢，你继续讲啊，很吸引人。”
　　“我以为这故事很枯燥。”
　　“可是我很爱听。”
　　莫自奕点点头，续道：“那枚宝珠就此收藏在大昭寺中，并取名为摩尼宝珠。‘摩尼’在藏语中，就是如意宝珠的意思。为了抑制它的力量，寺中的僧人用一个纯金的佛塔将它镇住，又请多位高僧念经诵法，终于将这灾难止息。”
　　“这颗宝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
　　“众人都以为这宝珠之中蕴含魔鬼的能力，但我们明眼人一读便知道，这并非是什么妖魔作祟，而是能源外泄而造成的辐射。这块黑色的石头的表层即能有这样的辐射强度，如果开发其内里，不知道会有多少激动人心的结果。”
　　莫林“哦”了一声，心中隐隐觉得恐惧，道：“那，我们是要去大昭寺找这颗石头吗？”
　　莫自奕摇摇头，道：“不，石头早就不在大昭寺了。”
　　莫林正要再问，莫自奕忽然刹了车，莫林跟随他的目光往前看，只见陆地巡洋舰也已停在了那儿。
　　“前面又塌方了吗？”莫林有点好笑地道。
　　“这回看来不是。”莫自奕道。
　　陆地巡洋舰上的人纷纷走下车来，郑璇回头冲莫林挥了挥手，神情颇为兴奋。莫林好奇起来，道：“我们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