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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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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叔……”她扑进他怀里,像彷徨良久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她的小叔叔看上去那么高!臂弯是那么有力!即使他的衣服沾上了冷冷的秋雨,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暖!云衡从洗手间回来后发现岚风不见踪影,也是急了,刚要出来找,正好碰到乔林的老师也在询问店里的服务员有没有看到一个孩子不见了。服务员说是看到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了店里,两人便分头在马路两边找。云衡初时还有心责备岚风不打招呼就走开的行为,这会儿见她这样,便只顾心疼起来,柔声低问:“怎么了岚风?有什么不开心吗?”
岚风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指了指在巷子里独行的乔林说:“叔叔,他……他听不见,他一个人……”紧张和掩饰都让她有些语无伦次。
云衡暂时顾不了询问岚风与乔林到底是怎么回事,松开揽住岚风的手,叮嘱她原地等候,随后快步往巷子里走。没多会儿,岚风见云衡和乔林一起走过来,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却有些心虚。
她怕云衡一会儿会追问她和乔林的事。
云衡是牵着乔林的手走出巷子来的。乔林的头始终半低着,两片嘴唇紧抿在一起。他在同龄人中还算个子比较高的,可此刻同云衡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一比,就完全是个孩子模样。此刻他扁着嘴的样子,看着就委屈得让人心疼。
云衡把乔林往岚风身侧一带,嘱咐岚风和这个“小同学”共打一把伞,自己则干脆淋着雨。岚风庆幸此时乔林总算没和她当着云衡的面闹别扭,三个人安静地一起往刚才吃饭的餐厅方向走去。
那时手机还不是人人皆有的“普及物”,云衡的手机还是今年年初父母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而乔林的老师就只有一个文字寻呼机。刚才分头找孩子前,云衡和乔林的老师互相留了个号码,在把两个孩子带回餐厅后,他拿出写着对方寻呼号的便签纸,让寻呼台留言:
“文老师,孩子找到了,速回餐厅!”
文老师出去找乔林之前,把其他孩子托给了餐厅照管。这会儿云衡来了,服务生也得以松一口气。岚风和乔林一左一右地坐在云衡身边,双双低着脑袋,好像两个正在做坏事的孩子,不巧被自己的家长抓了现行,立马打了蔫。
岚风和乔林从共打一把伞到刚才入座后就一直没正眼看过对方。直到文老师走进包间,云衡起身略绕过椅子和她打招呼,岚风才从座位的空隙中,下意识地朝乔林看了一眼,不想乔林也朝这边看,两道视线正好撞了个正着。四目相接,乔林的眼神像一柄清冷而忧伤的小刀,轻易将她心内的一角戳出了一个小洞。她的视线在疼痛中败退下来。她感到羞耻——自己在这一刻居然首先想到的仍是捂住自己的“伤口”不让别人看到它的丑陋,而不是抚慰那个一直珍惜自己、记挂自己却因为自己的残忍决绝而失落的男孩儿!
那么些年过去了,她看似已脱胎换骨:谁还会记得当初那个贫穷、瘦弱,遭众人轻视的夏岚风呢?当别人提起海岚风时,大家会这么说:
岚风啊,是那个一直考前三名的好学生。
岚风啊,是那个会弹钢琴、很会写作文的小才女。
岚风啊,是那个有着一头漂亮乌发,皮肤雪白莹润的小公主。
岚风啊,是对老师温顺有礼、对父母乖巧听话、对周围所有人都友善亲和的好孩子……
可是可是,不是这样的。真实的岚风,好丑。
就是因为太过千疮百孔,所以,才耻于被别人看。
乔林啊,这样坏的女孩是不配做你的姐姐的!忘了吧!
很大颗的眼泪,落在了她的裤腿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了“啪嗒”一声响,像是曾经的某些个很静很静的深夜里,泪珠从眼角滚落到枕头上的声音。
她不想哭,一点也不想。这算什么呢?几滴咸水,就想向世人宣告自己也委屈也无奈也痛苦也煎熬?不,这只能表明自己是一只可恶的鳄鱼而已。
把一份故友重逢时的喜悦,用冷酷的言辞击碎,然后再吐出几颗眼泪——呵,她是有多可恶!
她吸了吸鼻子,阻止了第二颗泪珠的掉落。
可惜她的眼泪没有屏住多久就再次决堤。
只因为,在餐厅门口,文老师带着孩子们与云衡和自己道别,在那些微微走调的“再见”声中,她看到了一个无声的、不一样的口型:
“姐姐。”
“你和那小男生怎么认识的?”云衡问这一句的时候,他和岚风已经坐在了出租车上。
这场秋雨丝毫不见减弱的趋势,岚风又面露疲态,因此云衡放弃了骑车,而是拦了辆出租,打算先送岚风回家,明天抽空再来取自行车。
怎么认识的?这话包含的首层意思是,问话的人已经确信这两个人是认识的,无非,对于认识的经过不了解。
在云衡面前,岚风无意否认自己与乔林的相识。她累了,说谎并不容易,尤其,一而再地对着自己熟悉而在乎的人编织谎言。
云衡,她亲爱的小叔叔,是可以信赖的吧?
她选择相信。
“我和他在清岚镇上就认识。”她说,“可是,就在刚才,我却跟他说自己从来不认识他。小叔叔,”她抓住他的手臂,喃喃地祈求道,“不要责备我做错了,也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好吗?”
云衡说:“岚风,你在怕什么呢?”
“很多很多。”
他由着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把头靠向自己的肩膀,叹了口气看向窗外:“我一直希望,你能勇敢一点……”
岚风的心里一瞬间有莫名地失衡。云衡的话踩痛了某根脆弱的神经,让她明知道会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也拦不住这一时的口快:“呵,小叔叔,你够勇敢吗?你不过是比一般人幸运,生来什么都有而已。”
她感觉到他肩膀的线条有些绷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刚想开口补救,只听云衡淡淡地说:
“岚风,我好像真的比世界上大多数人幸运呢。就拿小时候学钢琴来说,我说过,我并不怎么喜欢,可是,我还是学了。因为不想让我的爸爸妈妈失望,因为我爱他们。我就想,钢琴也不是那么难的样子,我就尽可能好好弹吧。等我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我了解到还有很多想学钢琴却没有条件学的孩子,我比他们幸运,因为我还可以有得选择。而有时候,一个人不是不知道怎样做可以让自己更开心更舒坦,而是他心甘情愿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做出另外的选择。不论你是谁,随心所欲的人生都是没有的,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一点。多想想自己得到的东西——它们绝对不比你付出和失去的少。”云衡略侧过身,双手按贴住岚风的手臂,“岚风,或许你的爸爸妈妈对你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但是也请你仔细想想看,他们是不是真心对你好。”
岚风点点头,泪水顺着微笑的嘴角蜿蜒而下。
“所以啊,岚风,对待你的亲人,你不该总是显得那么拘谨、那么小心。相信我,你和这个家庭的缘分和感情并不如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我总觉得,自己的幸福是偷来的,早晚会有物归原主的那一天。”
“不如去想,你只是让你的爸妈留一个爱的角落,给一个很早就去往天堂的小姐姐吧。”云衡怜惜地用手拨弄了一下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如果要相比较,她还没有你幸运。”
出租车停到岚风家的大楼下,云衡说他不上去了。岚风和他道别。她转身按了楼底大门边的对讲机。
“岚风吗?”
“嗯,爸爸,是我。”大门滴的一声打开,她进了楼里;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雨雾中,载着云衡的那辆出租车这才掉头驶离。
电梯在十楼打开,走到自家门口。窄窄的一道灯光从里面流出来,门是虚掩着的,被她轻推开。
“回来啦。”妈妈的轻声招呼似乎和平日没有太大不同。
孟遥接过她手上滴着水的伞,转身走入阳台,然后把伞撑开,晾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岚风的心里有种潮湿而温暖的感觉。
她轻轻说:“嗯,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