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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为了你我只好当放羊的小孩 ...

  •   乔林合上房门后,有好一阵都恍惚觉得那个戴着酒红色绒线帽的背影仍走在自己眼前:从她的帽子底下伸出一条用彩珠球发圈绑着的麻花辫,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在脑后轻轻晃着,看上去是那么俏丽生动。
      彼时,他是一个稚气的小男孩,而她也不过是稍大他一些的小女孩。但小孩子毫无疑问也是懂得欣赏美的。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岚风很漂亮。到底有多漂亮?他说不好,横竖是同龄孩子里最好看的:邻居家的小女孩蓉蓉没岚风好看、班上暴发户的女儿杜薇也没她好看,到了夏天,所有女孩都穿上好看的小花裙,岚风姐姐就算仍然穿着旧不拉叽的长裤也仍然比她们都好看。分别的这几年,虽不经常,偶尔他也会兀自忍不住想象,岚风外貌上的变化。第一次的不期而遇,心情从惊喜到失落,他反而没有来得及细细打量时光之手在她身上神奇的塑造;第二次的再次碰面,又是在那样一个集体的场面,而况他的内心忐忑、期待与矛盾并存,他也没敢多注视她几眼;到最近,她终于认了他,他大喜过望,却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追忆两人共同的童年记忆,互诉这些年来各自的经历上;直到今天、到今天他才如此清晰地觉察到,原来他们分开真的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们已各自长大,久到他的岚风姐姐从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自己当然也不是当年的小娃娃了。
      他应该高兴的。事实上,他也没有不高兴。她漂漂亮亮、快快乐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多好啊!可是为什么还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他垂着头走回那个手工艺工作间,下意识地打开壁橱,从里面取出那卷驼色的绒线,轻轻握住。
      那么软、那么暖,真的很适合织成围巾吧。——他想。
      尽管聋哑学校的孩子身有残障,但是,青春萌动的年纪会有的梦,对谁都是一样的。人又一代比一代要早熟。乔林班上也不乏有“特别要好”的男女生。彼此送些亲手做的礼物,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不知道,长大以后、特别是有了喜欢的人以后,他的岚风姐姐,还会不介意被他的手不时牵住她的袖管么?还会有耐心听他含糊不清、结结巴巴的说话吗?还会有时间来找他玩吗?还有,就算岚风姐姐愿意,“那个人”,会不会生气呢?如果“那个人”不高兴了,岚风姐姐大概也不会再理他了吧?
      真是的,他有点嫉妒那个家伙呢!
      他有些自我鄙夷地苦笑了一下,把绒线往橱里轻轻一抛,随即关上橱门。

      回到卧室,他躺到床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的无奈。门开着,客厅里还有淡淡的橙果香,仿佛岚风还坐在沙发上,和他说着许多话。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却把她脸上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更清楚。那个记忆和想象中模模糊糊的影子,前所未有地变得清晰,深深地印刻进他的脑海里。
      他平躺久了,下意识地侧身想换个睡姿。耳朵却被助听器膈了一下,他叹了口气,略微支坐起来,取下耳后的助听器放到一边,才重新躺下。窗外的阳光白亮,他无意识间地盯得太久,眼睛便酸涩起来。他感到不明缘由的疲惫,迷迷糊糊合上眼、浅浅地睡着了。
      他开始做梦。梦里,他没看到岚风把织好的围巾送给谁,倒是看到岚风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紫色的长围巾,拉着他的手转圈圈——就像小时候他送她绣球花时的情景差不多。那围巾还是带流苏的呢,跟着她的脚步飞扬起来,像是被风吹过的芦花……

      谷芸芬从店里回到家,见客厅没人,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想来岚风已经走了,便去卧室看儿子在做什么。才走到他房门口,就见乔林大喇喇地躺在床上,于是一边嘟囔“这孩子也不知道盖上被子睡”,一边赶紧给他拉上棉被。
      乔林自是听不到母亲嘴里的碎碎念。他的心神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四周温暖的云絮笼着,很是舒服,嘴里“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拉了拉被角,遮住了半个下巴,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
      谷芸芬看着他憨憨的睡态,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多时候,她觉得乔林已经长大,而这一刻,他却俨然仍是个孩子、一个需要她这个母亲来保护的孩子。
      她的视线落到放在他枕边的助听器上。她轻手将它们拿起来,呆看了良久。乔林很小的时候,曾经因为戴着它不舒服而把它扔到地上,那个时候,她和他的父亲是用父母的威仪强迫他戴上助听器的;而等他再大一些,他不爱戴助听器的理由则更多的是处于自尊心。小学四年级时,某次他大约是在外头受了气,第二天怎么也不肯戴上助听器,他那时已经学会了说话,他对母亲说:“就算戴着它,我还是会、被人叫做‘聋子’。”
      尽管她心里像被针刺似的,但还是一边比画手语一边说道:“不戴助听器,你就可以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吗?只能让自己看上去和别人一样而已!你要骗自己吗?”
      她不愿骗他。她一直觉得让乔林认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比哄骗他和正常人一样更为有益。而她也同样不欺骗自己。她一早就告诉自己,自己是一个听障儿的母亲,不能事事要求儿子和正常孩子一样。她以极大的耐心学会了手语,又以极大的耐心给予乔林关于听力和语言的启蒙。更重要的是,她源源不断的爱的供给。无论乔林在外面受了怎样的委屈,家永远是他的避风港。
      那次,乔林是一边流眼泪一边戴上助听器的。从此,他再也没说出过不喜欢戴助听器的话。
      她懂他的无奈、更懂他的坚强。至少有一点她很安慰:他的儿子骨子里也是不喜欢自欺欺人的。
      她真为他骄傲!

      “妈……”乔林的睡意渐渐淡薄,缓缓睁开眼皮后,发现母亲坐在床沿上。他唤了一声,接着下意识地去摸枕头边的助听器。
      谷芸芬帮他把助听器戴好:“醒了的话就去洗把脸,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乔林点了点头。谷芸芬离开房间去准备晚饭,他转去洗手间洗脸。热毛巾敷面后他感觉精神了很多,还记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不自知地便微微有了笑意。
      吃过晚饭,乔林帮谷芸芬收拾好碗筷,又见母亲把桌上留给父亲的菜碟用纱罩罩好,一切忙停当之后,他终于把酝酿了很久的请求说出了口:“妈,我想学织围巾。”
      谷芸芬难免觉得奇怪:“织围巾?学那个做什么?”
      乔林咽了口唾沫——谎话是事先就想好了的,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紧张,原本就不流利的说话就越发磕磕巴巴了:“我想送岚风姐姐围巾……我们好久不见,我想送她个、礼物。她说,她要、一条新围巾。”
      “岚风说想让你织条围巾送她?”谷芸芬狐疑道。
      “不是……”乔林急得耳根发红,“是我自己想织的。自己织、更有意义。妈,教我好吗?”正央求着,只觉鼻子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谷芸芬道:“看,感冒了吧?这么大人了,睡觉也不知道盖被子!”
      乔林此时心思都在求母亲教自己织围巾上,也没看清母亲说什么,还自顾自地继续道:“妈,我真想学织围巾。”
      “好好好,这有什么难的,瞧你急的。”谷芸芬说。
      乔林一听母亲答应了,立即拉着她就往放毛线的工作间去。谷芸芬做了个手势让他先不忙,到他衣柜里拿了件家常的宽松绒线外套给他披上。乔林吐吐舌头,撒娇道:“妈妈最好了。我织完这个,也给妈妈织一条。”
      “你不怕你岚风姐姐说你娘娘腔么?”谷芸芬见乔林撒娇的样子很好玩,有心拿儿子寻开心。
      乔林撇嘴道:“谁说织围巾就是、女孩子才能做的事?要是爸爸、织围巾送你,妈妈难道会、不开心?”
      谷芸芬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显然是没想到,儿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乔林从壁橱里取出那卷粉紫色的毛线,朝母亲扬了扬说:“我就要当、会织围巾的男子汉。”
      接下来的几天里,岚风每天都会到乔家去。头一天是向乔林学习编织的方法,之后几天仍去乔家,为的是不让妈妈发现自己在织围巾。孟遥是全职主妇,岚风要是在自己房里织围巾,难免要被她撞见起疑。她心里清楚:别说这条围巾是织给云衡的,就是送给其他的男孩子,若是被父母知道了,也会引起担忧。
      她把毛线和棒针藏进书包里,每天早晨背去乔家织,晚上再带回来。孟遥见她去乔家的频率勤得未免过分,按捺不住也问过她原因。岚风借口说是帮乔林补习功课,孟遥也就再没放心上。等到了深夜,她还会溜出房门看看父母睡了没有,然后窝在被窝里继续织围巾。如此反复却不觉辛苦,反而在这样持续的状态影响下,无意间让心里的某种意念变得愈发巩固。

      除夕前的一天。岚风随海城夫妇去云衡家串门。当天云衡家除了他们一家三口之外,还有季寒和另一个女孩子在。她和他季寒不是头一回见,不仅知道季寒是云衡最铁的好哥们,也知道一点关于季寒的身世。逢年过节,季寒经常被邀请来褚家做客,因此岚风和他也打过几次照面。至于另一个女孩子,甫一见面她便讶异地把她认了出来,一开始她还没说,落座后她才问:“你不是乔林的老师么?”
      当时褚伯母在厨房忙碌,其余长辈在书房里聊天,而他们几个年轻孩子则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季寒、云衡就坐在文皙两旁。云衡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是点点头,并没说什么。季寒却因不清楚事情原委,于是转头问文皙:“文皙,你见过云衡的小侄女了?”
      文皙说:“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她在季寒耳边耳语了几句。季寒抿嘴一笑,便没有再多问下去。
      岚风却因为这一个貌似亲昵的举动误会了。在她眼中,文皙俨然和季寒是一对,至于季寒和文皙是如何认识的,她则完全没有探究的必要。
      吃完饭,云衡把所有来客送下楼。云衡最近考了驾照,原本说要开家里的车送文皙和季寒。海诚夫妇也说可以顺路载季寒和文皙回家。他俩执意不肯,说是时间还早,况且两人住得不远,可以一起搭公车回去。结果云衡便在楼下和众人道了别。而季寒和文皙由海诚开车送到了附近的车站。他们下车前,岚风很顺口地与他们道别:“季寒哥哥、文皙姐再见。”
      季寒笑道:“这个称谓得改。你叫云衡叔叔,却一直叫我哥哥,我可不想比他矮一辈。还有文皙,你也不能叫姐姐,要叫……”
      他的话被文皙截了去:“别迂腐了,我们根本比她大不了几岁。你就那么喜欢被人叫叔叔那么显老啊。”
      岚风还不待开口,便听海诚接道:“其实称呼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一家人的感情嘛。反正啊,岚风从小就是和云衡投缘,我想呢,云衡也没把自己当她的长辈,倒一直像是个知心的大哥、一个好朋友。是不是?岚风?”
      “啊?嗯。”她无意间被人触及心事,仓促地应道。幸好,无人知晓。
      季寒和文皙下车后,后车座空了好多,岚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朝文皙他们轻轻挥了挥手。海诚重新发动了车子。岚风望向窗外,街景在她眼中流动起来,一盏一盏的路灯地被车子渐次甩在脑后,而前方并不因此变得黑暗,仍有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列队将路面照亮,仿佛永无尽头。那一刻的她仿佛受到了鼓舞,暂且抛却了所有的彷徨,只觉得未来充满希冀。
      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有一些疯狂的念想,应该是值得被原谅的吧。过去她一直都是习惯循规蹈矩的女孩,那或许只是因为还没有什么能将那些潜藏的疯狂种子点燃。如今她要尝试的事,是冒险也罢、荒诞也罢,她不是才明白的,至于后不会被斥责、被阻止,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她不愿意多想。何况她还存着侥幸——或许事情不会演变到那么糟糕。而眼下她唯一的念头,只是去投入地爱一个很可爱的人。那个男孩子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可是,唔,也不算大很多;名义上他是她的长辈,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最重要的是,他有着温柔的性情、智慧的头脑、英俊的脸孔,还有——那么了解她的一颗心。
      如此的一个人,让她如何用理智抵抗奢念?
      如果云衡能事先知道岚风的心事,便不至于让她误解文皙是季寒的女友。事实上他也曾劝过文皙以自己女友的身份去拜访他的父母,可文皙却似乎不太愿意。云衡确信那不是因为她对他的感觉还不够确定,而是一种胆怯。季寒那次在福利院对他私下说过的那番话,他全然明了。他不愿勉强她,便有了这次“折衷”的拜访。在他心里自有他的打算——日子还长,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让父母喜欢上文皙。到那时,接下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怎么会知道,岚风却在为赶不及在春节前送上亲手编织的围巾给他而遗憾。甚至连除夕夜和父母围坐在一起看春晚的时候,岚风都有些心不在焉。到了十点多钟,她对他们说自己困了,海诚说了一句“零点还要下楼放鞭炮呢”,孟遥说“她累了就让她去睡吧,这后半夜只怕吵得睡不着,趁现在还能睡一下。”
      岚风回了房,关门前又特意朝客厅张望了一下,见海诚夫妇专心在看电视里的小品,笑得前仰后合,她微微笑了一下,把台灯打开,找出棒针和绒线,继续织围巾。
      这条围巾已经打了三分之二长,老实说,她觉得自己对于编织实在没有天赋。一条围巾织得时松时紧,虽然织的极不好的地方已经拆了重织过,可也看得出来编织这条围巾的人是个新手。她记得,乔林演示给她看的时候,手指明明很灵巧的,看上去一点也不难。同样是初学者,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她的手上停了一下,脑中有念头一转:咦,最近每次去乔家,她织围巾的时候,乔林也都手上拿着棒针和绒线。要说最开始是为了教她,可后来……莫非?她笑了一下,把棒针穿过线孔。她想起来了,他织的那团绒线正是那次他问她颜色好看与否的那一团。粉紫色的,适合女孩子。乔林多半也是很用心的在给哪个人织围巾吧。下次见面,定要好好“审审”他。
      人在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窗外的爆竹声越来越频繁、吵闹,不时有五彩的焰花在夜空绽放。不用看钟也知道,快到零点时分了。卧室里的电话突然响起。岚风略理了理绒线,放下棒针预备去接。却听到客厅里的孟遥已经接起“喂”了一声。她正要挂掉,却听到电话那头有熟悉的说话声:“你好,请问岚风在家么?”
      “老师?”岚风有些吃惊,又道,“妈妈,是找我的,你挂了吧。”岚风接到谷芸芬的电话其实挺开心的,她只是觉得她不像是会半夜三更给自己打电话的人,乍一接到反而有些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孟遥挂掉电话后,岚风急问:“老师,你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来了?”
      电话那头谷芸芬笑道:“我也觉得半夜打电话不太合适,不过有人想第一时间祝你新年快乐,不知道有没有吵到你和你家里人。你等等……”
      似乎是有人接过了谷老师手上的电话,却没有立即开口。岚风正要说话,却听见听筒里传来乔林的声音:“姐姐吗?新年快乐!”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有些不同,大概是因为紧张,还有些发颤。
      “乔林。新年快乐!你不是说你隔着电话听不清吗?你……”岚风住了口,因为她发现乔林在她说话的时候还在不停地说着:“姐姐,你听得清、我说话吗?我虽然听不清、你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你在祝我新年、快乐,对吗?姐姐,我好高兴,今年的新年,特别……高兴,因为,我可以、给你打电话、自己亲口跟你说、新年快乐。你接到我的电话,高兴吗?”
      “高兴。呵……”岚风握着电话的听筒,眼泪顺着微笑的嘴角蜿蜒而下。
      乔林还在继续说:“我有新年礼物……下次见面,给你。新年快乐,再见,姐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换成了谷芸芬:“岚风,我也祝你新年快乐。长这么大,乔林还是第一次给人打电话呢。他跟我说要给你拨电话的时候,我也惊着了。你早点睡吧,改天来家里玩。”
      “老师!”岚风道,“替我跟乔林说‘新年快乐’,还有,告诉他,今年的新年,我也特别高兴。”
      窗外的鞭炮和爆竹是那样响。岚风已经挂了电话。她忍不住想象乔林的世界里,这个除夕夜的气氛是怎样的。她抬手关了台灯,把双手的食指塞进耳朵里,原本隔着门也依稀听得到的从客厅传来的电视节目声完全听不到了,室外的爆竹声也消减了大半。不时有焰火的光芒映亮窗子,也在房间投进一瞬一瞬的光影。
      其实之前她觉得有些吵,这样微弱的噪音反而更让人舒坦些。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难过。就这样保持了大约一分钟,她慢慢把手从耳朵上放了下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又尽数涌进她的耳道里,冲击着她的鼓膜。
      窗户外,谁家又点起了一个爆竹,“啪”的一声炸得老响。她浑身震了一下。她想到了乔林,忽然有些难过。

      大年初一到年初三,岚风白天跟着家人去各个亲戚家串门,晚上则窝在自己房间里织围巾。到了初四凌晨,终于把围巾打好了。她横看竖看,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啊,是了——流苏,加上流苏才好看呢。她打了哈欠,把围巾放进包里,打算稍微睡两三个钟头,随后去乔家找乔林,问问他是不是会给围巾弄上流苏。
      海诚夫妇一早也出门了,亲戚走完,还有些私交多年的老友和生意场上的朋友要走访。岚风吃完桌上留给她的早餐,往乔家打了个电话。她知道正常情况下这个点,乔家除了乔林,应该还有人在。果然,谷芸芬接起了电话,告诉她他们都在家,让她只管来找他。
      岚风到的时候,乔家一家都在。原来每年春节,乔家的小店都会一直休业到年初五才重新营业。几天不见,乔林见了她反倒腼腆起来,叫了一声“姐”,坐沙发上不怎么说话。
      岚风也有些不自然。原本,乔林的父母虽是长辈,倒也不会让她觉得拘束。但她这次来有一半是为了向乔林讨教围巾流苏的装法,长辈在场,终究不便。她又不好意思开口说让乔林带她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只好乖乖坐在客厅,看着谷芸芬为自己削苹果。
      谷芸芬把削成两半的苹果一半给了岚风,一半给了乔林,看着俩孩子闷声不响地吃苹果,微微一笑,手指往茶几上叩了几下,见乔林抬眼看向自己后,慢慢说道:“我和你爸爸出去散散步,你们也好玩得自在些。”
      乔林和岚风同时出声:“不用……”
      乔林又说:“妈妈,我和姐姐、出去逛逛,你们在家休息。”
      乔叔叔比较木讷,还没明白妻子是有意给两个孩子腾出空间,忙接口道:“就是就是,这几天过节过得也挺累了,还是在家歇歇吧。小孩子们精力好,倒不该老闷在家里,应该出去多走走玩玩。”
      谷芸芬朝乔林点了点头,乔林立即起身回房,换好衣服,背上和搭着书包。回到客厅冲岚风招了招手,两人一起到玄关换鞋。
      谷芸芬打量了一下儿子的装扮,问道:“你背那么大个书包干吗?”
      乔林挠挠头:“嗯,有功课、要问姐姐。”
      说完,转过身打开门,匆匆忙忙和岚风一起走出了家。
      岚风却是在房门关上前的一刻听见乔叔狐疑地问谷芸芬:“儿子这是要大过年的拉着岚风出去温书么?”
      她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心想,乔林的谎撒得还真不算高明。
      天气很冷、岚风和乔林并没走多远就进了一家快餐店。还好不是吃饭的高峰,还有不少空位。他们找了个靠内墙角的位置,把外套和包包放下。岚风正要站起身去点些热饮,乔林按住她,起身朝着点餐台指了指自己、又朝点餐台指了指,问:“喝什么?”
      “热巧克力。”
      岚风看着他前往点餐的收银台。见他很顺利地点完餐付了钱,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不是不明白,以乔林现在的语言能力,点餐不会有太大问题,可是,心里就是忍不住会把他当做自己的“保护对象”,生怕他会受到挫折和伤害。走在马路上,她会刻意走在他的左边,怕他因为耳朵不便被车子撞伤或者挂到;在嘈杂的环境下,她常常担心他的助听器无法很好地过滤掉杂音;看到他和别人交流时,她会怕别人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不耐烦,或是对方语速太快,导致乔林无法读懂唇语……她当然清楚在重新遇到她以前,乔林也会时常面对这些困难。那么多年了,他早已适应自己的听力障碍。不适应的反倒是她,以至于时不时为他揪着一颗心。
      乔林端着放了两杯热巧克力的餐盘走回来,坐到她的对面。岚风一边握着纸杯暖手,一边想起件事,便问:“对了,你前几天感冒,现在好了?”
      “好了。”
      岚风挑选毛线的那天,他没盖好被子睡午觉,便着了凉。当晚又跟母亲学织围巾,之后还接连几晚上没睡好。谷芸芬每次看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进他房间一瞅,原来是在织那条说是要给岚风的围巾呢。几天熬夜下来,伤风非但没转好,反而加重了,到后来竟然喉咙痛得连话都说不出。岚风见他感冒得那么厉害,也觉得不好意思来打扰他养病,反正乔林教给她的“元宝针”她已经学会了,便说要等他病好了再来找他玩。听她这么说,乔林反而有些失落,在纸上写道:“你来,我高兴”。岚风知道乔林说的是真心话,绝非客套,又想着乔家的两个大人还有生意要顾,白天有她过来陪他,也省得乔爸乔妈不放心。因此仍旧每天来看乔林,直到除夕前两天。
      乔林因怕把感冒传染给她,她在的时候便戴着口罩,两人需要交流时,便用简单的手语外加笔谈。
      岚风想起“正经事”,便从包里拿出织好的围巾,朝乔林眼前一晃,放下后一字一顿地笑着说:“大、功、告、成。”接着一吐舌头,纠正道,“不对,是接近大功告成。”
      乔林抿了一口热巧克力,眉头难以察觉地淡淡蹙起:“为什么,只是‘接近’?”
      “还少流苏啊。”岚风边说边用食指和拇指拉开寸许长的距离,朝围巾尾端比了比,“有流苏的话会更好看吧?”
      乔林放下杯子,点点头,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条折得好好的围巾,接着像是迟疑了一下,把围巾递向岚风。
      “是……给我的?”岚风放下手里的围巾,用手指了指自己。显然是没料到,乔林之前每天织得认真的围巾,原是预备给自己的新年礼物。
      乔林重重地点了下头,似乎愣了一二秒钟,才道:“是有、有流苏的。你应该会喜欢。”
      “嗯,”岚风恍惚着从他手中接过围巾,摸了摸流苏的部位,喃喃道:“我喜欢的。”
      “啊?”她的声音轻若蚊蝇,口型又极其含糊,乔林没看清楚,有些紧张地凝视着她。
      她虽然觉得气氛些许古怪,却也不得不在他的凝视下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我是说,我很喜欢。”
      乔林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太好了。”
      岚风看着他无邪的笑容,一时间反而觉得自己刚才想多了。乔林又不是第一天送自己礼物。从摘下的绣球花到心爱的刻纸,从亲手做的玩偶再到手织的围巾,哪一件不是温暖而用心的呢?——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送给她那么多礼物了,她不由有些惭愧,从小到大,自己还没有送过乔林什么东西呢,想想也真是不应该。
      于是她说:“乔林,改天我也送你件礼物好不好?”
      “不用了。”乔林低下头。
      岚风敲了敲桌子,要他看向自己。“嘿,真不想要?真的?”
      乔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
      岚风摆出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想要什么?”
      乔林想了想,轻声问:“围巾,可以吗?”
      岚风没料到这个答案,不过也没多想,点头应允道:“好的,下一条就给你织。不过……你先告诉我这个流苏怎么弄上去的?”
      乔林的眼睛先是一亮,接着又黯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后笑着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岚风换到她旁边坐。
      岚风知道他是为了方便教她,笑嘻嘻地把乔林刚送她的那条围巾松松地绕上脖子,又从包里拿出织围巾剩余的毛线,移步坐到了乔林的身边……

      农历新年过后不久,各个学校也都临近开学。研究生院开课较晚,但云衡知道聋哑学校和普通的中小学学期安排大致是相同的。这就意味着,他和文皙约会的时间会减少。这对于处于热恋期的他不免是种煎熬。因此他格外珍惜最后的这三四天假期。有时他和文皙会连着看三场电影,却在走出放映厅后互问影片的情节时皆对视傻笑,两人统统答不上来。云衡也曾被文皙邀请去她的宿舍吃饭。她的宿舍是聋哑学校安排给她的,一个房间有两个人住。另一个女孩子年龄稍大些,见他来了,便十分“体谅”地把房间让给他们。他突然发现自己很黏人,这个发现让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就连文皙去走廊中间的公用厨房做菜,他也会跟着去,在一旁打下手。厨房没有热水,他舍不得让文皙的手冻着,便要求他来洗碗。他握过她的手,指节纤细,比一般人的手要软,可是,掌心有几个薄茧,想来她曾经的生活并不轻松。那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使命感”,那就是让文皙幸福,他要比任何人都疼惜她、保护她。或许这多少是种天真,但以云衡这样热血的年纪与优渥的家庭条件、良好教养,他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古时“侠客”般的情怀。少年时他对岚风尚且怜惜,如今面对人生中第一次让自己砰然动心的女孩,自然倍加体贴。
      所以,当他在寒假的最后一天接到岚风的电话约他见面时,他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明天,他的文皙也要开课了啊。他更希望假期的最后一天是专属于他和她的。另一层原因是,岚风他此前还从未向家庭成员中的任何一位挑明过他和文皙的关系。岚风毕竟是家人,又是孩子,跟大人说漏嘴也不无可能。
      他早就想过要跟父母坦承他与文皙的恋情,可是,文皙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每次他一提,她的眼神便有些闪避。父母那边他自己亦有所顾虑,他固然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抗争到底,怕只怕在与父母的拉锯中会伤到文皙的心。所以,他领她出现在他父母的视野里,却并不急于挑明一切。他相信文皙的好会打动他的父母。如果哪一天,他们表现出对文皙的喜爱,或许接纳也就不难了;又或者,文皙对他的爱变得日益坚定勇敢,只要她说一句——愿意让他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会毫不迟疑地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到父母面前宣告他俩的关系。如果她都不怕,他还怕什么呢?但文皙显然没有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她不想勉强她,但他并不着急,他期待着时机成熟,一切水到渠成。
      有了这些缘故,他接到岚风电话的第一反应是沉默了好几秒。

      云衡那会儿在文皙家。文皙在准备午饭,他们原本计划好下午去福利院看望孩子们。两人觉得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如此安排既没有浪费约会的时间,也算有些小小的意义。可是岚风的来电说的是那样诚挚,让他终究把婉拒的话咽了下去:“明天我就要回学校了,今天我想请小叔叔你吃个饭,还有礼物想送给你。以前总是你请我吃饭、请我出去玩,还给我买玩具。听我说心里话。我一直是个很麻烦的人,尤其又麻烦你这么多,你却从来不嫌我。在我心里,除了爸妈,我最感激的就是你。我……我真的好喜欢……小叔叔。”
      云衡犹豫了一下,终道:“岚风,我也很喜欢你啊。什么时候跟我那么见外呢?我哪里能让你请客?何况我已经在吃饭了。这样吧,你现在方便坐车到中青路那站么?对,就是聋校那站,我知道你认识的!我在那儿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好吗?”
      云衡收起电话,朝一旁的文皙笑了笑,不无抱歉地说:“我小侄女,你见过的。她是个很敏感内向的孩子,最近好不容易开朗些,我想干脆带她一起去福利院,你不会介意吧?”
      文皙一边摆好餐具,一边道:“怎么会呢?你侄女还是我学生的好朋友呢,长得就很讨人喜欢。我想,福利院那些孩子也会很喜欢她的。”
      “那……二人世界没有了,你不在乎哦?”云衡的口气里有些撒娇的成分。
      “福利院几十号人,本来就没有二人世界可言吧。”
      “也是啊……”云衡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又柔声说,“不过我说不定会找到一两个空挡拉你说点悄悄话。”
      文皙脸红,嘟囔道:“什么话还非得拉开我悄悄说。”
      “想听吗?”
      云衡执起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拉到自己的胸口。他们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屏息聆听这只属于他俩之间的私密话语。只有阳光是不速之客,大咧咧地从透明的窗外洒进屋来。

      岚风把围巾用一张漂亮的包装纸包好,小心地塞进自己的手袋里。围巾织好后,她那些织围巾时怀抱着的梦幻期待,反而被现实带来的胆怯弄得束手束脚。她竟然踌躇了好几天,不敢把它送出去。一会儿是嫌自己的手工不好,编织得不够齐整美观,一会儿又是担心云衡收到围巾后的反应。再者,她也没想好要对云衡说些什么,又或者,还是什么都不说?是啊,如果说了,怕是会在这个家里引起轩然大波吧?哦不,她的小叔叔会保密的,她了解他!如果他不喜欢自己,他也定必不会把她的心事公诸于众,可要是……他也喜欢自己呢?那总有一天要让大家都知道的,不是么?
      种种纷繁矛盾的念头,都让她不知所措。一直到刚才她才鼓起勇气给云衡打了那通电话时,她还在暗地里犹自挣扎。明天就开学了,她又要住校,若在拖延下去,也不知要拖多久。不!她不想再逃避!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拨通了云衡的手机,又因为长久的克制而变得冲动,竟然将“我真的好喜欢小叔叔”这样的话脱口而出。而那时云衡对她说:“岚风,我也很喜欢你啊。”
      那句话将她柔软地击中!那一刻她觉得,如果云衡像她喜欢他一样地喜欢自己,那么她就什么也不需要害怕了。让家人知道也罢,责怪也罢,她不需要后退,只要能和云衡站在一起就好了。有他在,她可以什么都不怕!
      她再次回想电话里,云衡所说的那句“喜欢你”的话,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扣好手袋的搭扣,提着手袋走出了房间。
      “我去找乔林玩。”她对客厅沙发上坐着的孟遥说明去向。大约是觉得心虚,又画蛇添足地解释道,“明天起就要住学校宿舍了,之后找他就没那么方便了。”
      幸好孟遥完全没多心。坐电梯下到底楼,走出门洞,岚风再次吸了一大口空气。虽说已经过了立春,气温还是挺低的。可她此时却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在发热,还把那热力从一个小点往她的四肢百骸里渗透,让她浑身冒汗。户外微冷的空气让她稍许镇定了些。而暖意融融的阳光像是只无形而无所不在的触手,将她撩拨得心潮澎湃,连未来可能遭遇的阻碍也成了浪漫幻想的一部分。她的脚步也下意识地变得轻盈起来。
      不是乘车高峰期,公交车上人不算多,她虽然没有坐上位子,却刻意站在了靠着车厢内侧窗户的位置。——他一定会比自己早到约定见面的车站等她的。她要第一时间看到他。
      她甚至已经在期待,云衡打开那层包装纸,看到那条围巾时的表情。又或者,该是由她取出这条围巾,然后亲自把它戴到他的脖子上?
      她“嗤”地傻笑了一下,又惊觉这是在车上,用手捂了捂嘴,强行屏住了笑意。就在这时,公交车司机一个急刹车,紧接着是司机朝窗外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骂了一句粗话。她还来不及把手重新拉回扶手,身子向后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抱紧手袋,却因为脚跟不稳,跌倒在空荡的车厢。
      疼!她站了起来,手因为撑了一下地,手腕关节这儿觉得好痛。有乘客关切地问他要不要紧,她轻轻转了转手腕,还挺灵活的,幸好没有大碍,只是撑地的那只手的掌心蹭破了点皮。她的手袋还被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柄。
      到了下一站,有坐着的乘客下了车,岚风坐上座椅后,从包里取出纸巾把手上的脏污仔细地擦干净。因为跌倒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她压根没坐地上,所以衣服裤子都没弄脏。她的心情丝毫没受到影响,和接下来她所期待的事相比,这点小插曲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岚风在车子还未靠站时就已隔着车窗远远看到了云衡。当然还有另一个人——文皙。他们互相揽着彼此,满脸的笑意——唇边是浅浅的、眼底却是浓浓的笑。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脖子上,竟然各自戴着一条围巾:男款是藏蓝色配白流苏,女款是白色配藏蓝的流苏。毫无疑问,是情侣围巾。
      报站器响起,她木然地站起身往车门走。她忽然有些迟疑,甚至想回头往车厢里面走。脑海里一晃而过的是曾经被自己忽略的一些画面:雨天里,云衡手里的玫瑰花;云衡看着手机挂饰时微笑的眼角;还有除夕前在云衡家时,云衡听文皙说话时温柔的样子……一切都像散落的珠子,一瞬间串联成线。
      “岚风!”车门打开,她听到云衡叫她。她笑不出来,却仍乖乖下了车。
      “不好意思,天很冷,你们等很久了么?”天很冷——她握紧手袋——真的很冷。
      “没有,我们也就提早了一小会儿。你文皙姐的宿舍就在这附近。”云衡说。
      “哦,这样啊。”她已接近了然。可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她说道:“小叔叔,围巾是文老师织的吧?”
      云衡不否认:“是啊,是不是还不错?”
      文皙害羞却一脸幸福地看了云衡一眼。
      岚风几乎是在寻求一种自虐的快感,抑或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故意拖长了音说:“哦,我懂了,你们在谈恋爱。”
      云衡略略弓下腰,眼里闪着光道:“我的小岚风,你可是我们家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哦。”
      “我……是第一个啊……我、太高兴了。”岚风笑得很用力,嘴角上翘成弯弯的弧度,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小叔叔,你刚才说错了,我不该叫她‘文皙姐’,叫‘小婶婶’还差不多。是不是?小婶婶?”她将目光转向文皙,笑容变得更明显,握着手袋的手指收拢,四根手指直抵向掌心,指甲戳住她细嫩的皮肤,却没人能看见那些微陷的痕迹。
      云衡笑道:“岚风你说得对,‘小婶婶’这个称呼听上去真不错。哦?”他转过脸对着文皙一通喊:“小婶婶、小婶婶……”
      “你别跟着岚风调皮了。好啊,你们合起伙来戏弄我!”文皙颇感不好意思,开始有意识地转移话题。她亲昵地伸手挽住岚风,并且告诉她他们要去的福利院要在对面马路坐车。岚风只是跟着她和云衡走,恰好车来了,她头脑一片空白地随他们上了车。
      车上只有一个座位,云衡和文皙都让岚风坐。她没有推辞,一屁股坐了下来。此刻她真心需要一张椅子,否则她毫不怀疑自己随时会倒地。
      是天气太冷了么?还是她刚才的深呼吸做得太多?她的胸腔里似乎吸入了太多的寒气,鼓胀地盘桓在那里,压迫得她心又冷又痛,每一下的呼与吸都感到艰难痛楚,太阳穴也隐隐作痛起来。
      不是没有征兆的,只是当一切不乐意承认和相信的事被完全证实,那种感觉仍然会是摧毁式的打击!
      她包里的那条围巾和云衡脖子上的那条比起来,是多么丑啊!而她和文皙比起来……不,她掐断了这个念头——试图比较本身就是可笑的,不自量力的。她看过很多种云衡的眼神,看过很多次他的笑容,但是,只要仔细分辨,就会知道,他从来没见过他用看文皙时候的眼神注视自己,而她更没有办法让他冲着自己,露出那样幸福又带着青涩的微笑。
      她设想过前方有一支军队要阻挠,每一个拦截她行动的人都是她重视和挚爱的亲人,纵使没想好如何应对,但是她已决定不再退缩;她也发愁过他的王子不接受、不了解她的情意,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等,她可以争取;她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是,她还没有来得及穿上水晶鞋,王子却已经牵着心爱的公主的手,向她这个可怜的灰姑娘款款行来。
      从这里到福利院还要坐好多站。车开了几站后,岚风前面的两个座位同时有人下车,云衡拉着文皙,坐到了岚风的面前。
      “放心睡吧,到站了我们叫你。”云衡刚才站着时,看岚风时不时合上眼皮,以为她是想打盹,便回过头如是说。
      “嗯。”岚风眼见他把头转回去。接着,文皙把头轻靠向他的肩膀。他们没有说话,她也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但,那样一双背影,已经足够甜蜜了。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她咬紧自己的嘴唇,眼睛看向窗外。眼泪流了下来,痒痒的覆在了她的脸庞上。

      很久很久以后,岚风会想起当日的情形,依然“佩服”年少稚嫩的自己面对爱恋落空时表现出的“冷静克制”。伤心归伤心,她仍跟着云衡和文皙在福利院待了整个下午,和他们一起笑笑地和孩子们游戏。云衡还说:岚风啊,孩子们都很喜欢你呢,下次我们再一起来啊。她点点头,答好。
      晚上云衡和文皙一起把岚风送到了她家小区门口,她咬咬牙让他们不用再特意送了,让云衡送文皙早点回去。云衡也没再坚持,牵着文皙走了。岚风转过身,慢慢往小区深处走。她走得很慢,每一次抬脚都仿佛很沉,而落地时又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走到小区中间的一个花圃时,她突然弓下身子,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克制,几乎没有声音,若是有人经过,只能看到一个肩膀一耸一耸、头埋得低低的背影。
      在尝试了好几回后,她终于憋住了抽泣,用袖子用力的把眼泪擦干净。她知道这个样子回家是无法蒙混过关的。更何况,她心里有好多好多没法和别人发泄的情绪亟待找到出口。她向着家的反方向走,一直走到小区门口。那边有个公用电话亭。她拉开门走进去,朝电话的投币口投来了一枚硬币,随后拨了一串数字。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正要放弃,却听到电话线的那头有人含糊地应了一声“喂”。
      “乔林!乔林!乔林!”她一叠连声地叫了几声。
      乔林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我家人、都不在。你晚点打。”
      电话断了。
      岚风握着听筒,眼泪刷刷地又流了下来。
      她只是想要一点安慰,于是努力地保持情绪上的稳定,拨通了乔家的电话。她猜想接电话的应该是乔林的父母,却没想到不巧只有乔林一个人在家。而他,隔着电话,根本无法与她交流!
      可是,绝望有时也会生出一种执拗。她含着泪,指尖哆嗦着、再次投币拨通了乔家的号码。又是响过好几遍之后,电话才被接起来的。乔林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对不起,我听不到。”
      岚风怕他又挂电话,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握紧电话大喊:“乔林!”她又以同样声嘶力竭的音量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乔林!”
      “你是?是……姐姐……么?”乔林的声音很迟疑。
      岚风再无气力大喊,虚脱般地呢喃道:“别挂,乔林,别挂电话。就算听不见也好,别挂电话。”
      乔林那头也在絮絮叨叨,显得比她还要着急。很显然他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姐姐,是你么?怎么办?我听不见!怎么办?姐姐,如果是你打的,你就别挂。”
      岚风把电话筒握得紧紧的,贴合着眼角淌下的泪水。
      乔林在那头好像变得更急躁不安了,不停地重复:“姐姐、姐姐、姐姐……”
      与其说他俩是在对话,不如说是各自在喃喃自语。在这通电话即将超时断线前,岚风听乔林说道:“姐姐,你来我家,见面说,好不好?”之后还停了两秒,似乎是带着不放心,特意加了一句,“我等你来。”
      还没等岚风回答,电话就因为超时而断了。
      岚风推开电话亭的玻璃门,紧了紧衣服,朝车站走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为了你我只好当放羊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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