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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粒粒橙与耍无赖 ...

  •   从清岚镇回来的当天晚上,岚风睡得不甚踏实。这种感觉又和往昔那种因为身世特殊而缺乏安全感的痛楚全然不同。莫名的兴奋和无法探明的恐惧像是两只无形的触手,一左一右地搭着她,弄得她整颗心酥酥痒痒的,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好像是想摆脱什么。半夜三点的时候,她挣开了最后一丝睡意,披衣从床上爬起,踱到窗前打开窗。空气很冷,一下子从鼻腔迫入她的肺里。她紧了紧睡袍,一颗脑袋却向外探了出去。
      冬夜里的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像是彼此在用密语交谈。她为仰望所得的美景感到吃惊和敬畏。风灌进屋子、吹拂着她的耳膜,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一艘出海的轮船甲板上,漂着、飘着……身子底下是浩渺的汪洋,头顶上方是无际的穹苍。那真是一种既美妙到让人沉醉上瘾,又恍恍惚惚间让人生出茫然慌乱的感觉。
      第二天清早,她就给乔家打了电话。她知道,乔家的店早上十点才开门,即使开门前要作些准备,这会儿一家人也应该是在家的。乔林原本在家闲的没事,想去店里帮忙,一听岚风要来,便留在家等她。
      虽说一会儿就得留俩孩子自个儿在家,乔爸乔妈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儿子和岚风都是聪明懂事的孩子,相信他们能照顾好自己更能彼此照应。至于午饭也不用他们操心:冰箱里的肉和菜都是现成的,对付一顿午饭,还难不倒乔林。
      岚风到的时候,乔林正在进厨房用榨汁机榨果汁。橙汁榨了一半,他就留意到墙上的一片闪光烁个不停,忙拉过毛巾匆忙擦了下手就跑去开门。
      岚风笑吟吟地走进来:“我还担心你不给我开门呢。”
      “怎么会?”乔林叫道。
      岚风也没去刻意避讳,直言道:“我是怕门铃响你不知道。”
      “哦。”乔林明白了,笑着又把刚合上的房门打开,指指门铃的位置,“你按一下。”
      岚风照做了。原来,这门铃按下时不仅有音乐,还带着强烈的闪光,能耀得一屋子都看得到。
      “原来是这样。”岚风恍然大悟。
      乔林说:“你看,其实,我的生活、也没那么不方便的。”
      岚风换上拖鞋:“嗯,就是嘛。”
      乔林想起果汁榨了一半,便招呼她随便坐,自己折回厨房去了。
      伴随着榨汁机运转时的噪音,房间里那股清新的橙子香味愈加浓烈,空气是甘酸而芬芳的。岚风觉得这味道不仅好闻极了,而且还让她的心特别放松和愉悦。过了一小会儿,乔林端了两杯橙汁出来,把其中一本递给她,另一杯则放到茶几上。随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在岚风坐着的三人沙发另一头坐下。
      岚风斜睨了她一眼,对着他一拍身边的靠垫道:“干吗啊?”
      乔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作声。
      岚风莞尔,故意张大了口型道:“小鬼大了啊,跟姐姐我都开始保持距离了。哎,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还拉着我袖子跑呢。”
      乔林明明被她说得有些脸红,却装得很豪气地站起身,挨着她身边一屁股坐下,嘴里嘟囔道:“哼,才比我大一岁……”
      岚风和他对视三秒,同时笑了。
      ——原来,有些心思真的不用说出来,也能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互相明了啊。
      就算他们都长大了,就算渐渐懂得男女之别,他和她也都仍喜欢保持彼此亲密无间的状态。他们之间,是彼此不设防的。
      只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向对方筑起什么围墙。
      岚风告诉乔林,自己刚从清岚镇回来,又把和养父母解了多年心结的事也一一说了。乔林开心地跳了起来:“那么说,以后可以、大大方方、见面了?”
      岚风当然也高兴得很:“是,可以‘大大方方’,不必‘小心翼翼’了。”
      乔林略皱眉头:“你最后说的、是‘小心’什么?”
      岚风这时才想起,乔林的助听器只能补偿有限的听力,大部分时候他需要依赖口型来读懂别人说话的内容。她看过一些资料像他这样的重度听力障碍者,对于别人说的冷僻词语,便不容易理解意思。若是熟悉的人的口型,可能还容易猜些。她也知道,自己和乔林虽然感情好,到底这么些年都分开生活,她的声音、她的口型,他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她把手上的橙汁杯放下,拉过他的一只手,在他掌心用食指慢慢写下个“翼”字。
      乔林恍然大悟。想起她还没顾上喝一口他亲手榨的橙汁,又端起杯子再次递给她。
      岚风喝了一口,见乔林看着自己,似又话要说,便也看着他,笑道:“你是在等我表扬你么?”
      乔林问:“像不像,粒粒橙?”
      岚风眼底一闪,“啊”了一声,点头又摇头:“像是像,不过比那个好喝多了。”
      鲜榨的橙汁里有不少果肉的沉渣,口感上倒真有点接近那种名叫“粒粒橙”的饮料。在他们小时候,这可算得上是种“高级饮品”。岚风每每看到别的小朋友拿在手上喝,说不眼馋也是假的。有一回她在阿姨的小饭馆里帮忙,表妹坐在帐台一边的小板凳上,手里的拿着一瓶粒粒橙喝得津津有味。直到乔林来店里找她玩,她才把头转开。大抵那时的她,就有了强烈的自尊心,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寄人篱下偏又对别人的东西馋了嘴。没想到,第二天放学,她和乔林路过镇上的小卖部,乔林突然停下来,一手摸出几个硬币,一手指着冰柜里的“粒粒橙”,呜呜地要店主拿给他。她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心里是有多想尝尝这个饮料的味道。她的乔林弟弟啊,不能听、不能说,可是,他看得到她的心情、他对她好。
      那个“粒粒橙”的滋味,她已经有点淡忘了。只记得喝的时候,会有一粒粒的果肉从舌尖滑向舌根,整个嘴巴都会充盈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当年的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那瓶“粒粒橙”。她摇着瓶子笑得很开心。过去的她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除了他,也从来没有人,那么注意她的喜怒哀乐,就算是疼惜她的谷老师,也很难注意到她那些很细小的情绪。可是,乔林却不同:她伤心,他会送她花;她羡慕别人,他会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尽量满足她的渴望。
      他啊,真像她的同胞亲弟弟一样。大概,连一般的亲兄弟,也很少有对自己姐姐那么好的。不要说当年那么个小不点,就是放到现在,有几个同龄男生像乔林这么细心体贴的?
      她心里生出些莫名的得意来。那心态就像是“别人都没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兄弟,我偏偏有”的自豪感。至于是不是亲兄弟,又什么要紧。反正这个弟弟她是认定了。她望着他,由衷说:“能有你这么好的弟弟,我运气不是一般好。”
      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没有泪光,满满的眼眶里都是快乐的神采。乔林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呵呵道:“做饭给你吃。”说着就又躲进厨房忙活了。
      岚风紧跟着进来。也不管自己真能帮上忙还是反而多添乱,就要待在厨房里给他打下手。
      不得不说,她这几年在海家过得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家的油盐酱醋瓶摆放在哪个位置都搞不清楚。但叫她这会儿一个人在厅里“做客”,她才不愿意。
      很快她便发现一个问题:在厨房一边做事一边再和乔林说话,有些不大方便。乔林总不能老盯着她的口型,他要真这样她倒不放心了,万一他切菜切到手什么的,岂不是她的罪过?于是她只在他做“不大紧要”的事情时才跟他说话。譬如这会儿他拿着筷子在打碗里的鸡蛋,她轻轻叩了叩料理台,引他抬头看向自己后说:“我要快点学会手语,就好跟你随时随地聊天了。”
      乔林手里先是一停,旋即又恢复了打鸡蛋。眸子垂得有些低,看上去像是在研究鸡蛋搅拌得是否均匀。过了几秒他说:“好是好,不过,手语聊,也不能随时随地。”
      岚风一时没弄懂他怎么情绪一下有些低落了。虽不明显,她还是能品出来的。她既然猜不出缘故,只好明问:“为什么?”见他没反应,知道他没在看自己,把手上准备择干净的青菜朝他晃了晃,等他看自己,她又重新问了一遍。
      乔林把手里的碗筷往料理台上一搁,比画了几个手势,接着说:“得像这样,懂了么?如果手上、在做事,就得停下来。”
      岚风瞬间了解了他的意思。
      “很黑很黑……也不行。”乔林难得落寞地笑了笑,接着就又捧起碗筷继续打起鸡蛋来。厨房里单调地重复着筷子和碗壁碰击的笃笃声。
      岚风蓦地抢过乔林手上的碗筷,把他吓了一跳。她对着一脸愕然不解表情的他,慢慢说道:“没关系啊,以后你想打手语,换我来打鸡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随身带个手电筒。这样,打鸡蛋也不怕,天再黑也不怕。”
      她当然知道,乔林的失聪不会只在“打鸡蛋”这一个时候造成交流上的阻碍,她也做不到让天一直不黑下来,不能保证让他永远看得清楚别人的口型。但是,她好想安慰他,即使是明显的避重就轻,那也好过什么都不去做。有时,朋友并不能替人解决现实中的难题,但真心的关怀却可以给人温暖和力量。一如他当年送她的绣球花——那不能让挨打的她止疼,却可以让她不再哭泣。
      果然,乔林整个人的精神一振。他无声地一笑,也不和她抢碗,退到一旁择她择了一半的青菜。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抬头冲她挤眉道:“姐,你太精了!”
      “什么啊。”岚风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故意跟我换?”乔林嘟嘴道,“你的菜、才择了一根,我的鸡蛋、都打好啦!”
      岚风把鸡蛋碗往料理台上一放,手叉腰干脆做无赖状:“那又怎么样?”

      乔林能拿她怎样?摇摇头,耸耸肩,摆出副“任你欺负”的无奈相,眼里却是乐得享受的神情。岚风也有些忘形,忍不住笑嘻嘻地拿手揉他的发顶,一下两下的还揉上了瘾。
      乔林倒被她弄得害羞起来,下意识地偏开头想躲,她却浑然不觉,反而还故意装出一副电视剧里的小流氓调戏大姑娘的腔调,也不管乔林有没有注意“听”,只管油嘴滑舌道:“哎呀呀,你这头发摸起来真舒服,又柔软又滑溜。”
      乔林倒是真没完全弄懂她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只是照例拿她没辙,也不好意思逃开,也不好打开她的手,只好随她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岚风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弄乱了他的头发不说,还使得他心里有某块地方也痒兮兮的。可怪了,那种痒又让他挺……舒服的。不知怎的,他就想起在清岚镇时家里养的那只花猫,只要人和它混熟了,它就喜欢躺倒,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任人揉摸。乔林觉得,这会儿自己有点像那只猫咪,要说不喜欢这种被抚摸的感觉那是假的,只是……他好像没法子像猫咪一样,完全沉浸在被人抚摸带来的快感里、一动不动地眯着眼享受这种温柔的待遇。他的心有点慌。
      岚风大概是玩闹够了,终于把手从他的发间挪开。乔林“如蒙大赦”般蹭地站起身,去水槽旁边拿了个小脸盆,把择好的菜扔进去,随后打开水龙头。隔着哗哗的水声,他吁了口气。心脏却跳得更快了。
      他还在继续愣神,冷不丁觉得后背的衣裳被轻扯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一惊,下半秒便镇定了下来——想想也知道这里除了岚风没有旁人。他缓缓转过身,看她的脸。
      “你不喜欢我碰你的头发对吗?生气了?”岚风似乎觉察出乔林的反常来。
      乔林最见不得她的这种表情: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招人讨厌,唯恐自己给人带来麻烦,把别人的不良情绪归咎到自己身上。其实,他自己多多少少何尝没有这种倾向?看着她,有时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就算埋藏得很深很深,就算普天下都认为他是一个阳光少年,他却是知道的,有些缺憾造成的影响,在心里会是一辈子的。譬如他的耳朵、她的身世。
      但是,他不要她这样。至少,在他面前,她无须如此。
      他关了水龙头,只为让水流停止,不要干扰她听清他要说的话。他很认真很努力地把自己的发声控制好:“对你,永远不生气。”
      “那刚才……”岚风仍旧有些不安。
      提到刚才,乔林又有些别扭起来,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我怕痒。姐,以后,别乱动我头发……”
      岚风不疑有他,安心之后,就又有了打趣他的兴致,哈哈笑道:“原来你怕痒啊!可有了治你的办法了,以后敢不听我这个姐姐的话,看我不拼命挠你痒痒。”
      乔林见她眉眼间恢复了神采,当下就把方才一瞬间的尴尬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乐呵呵地道:“不用挠痒,就听。”
      “笨蛋。要是我说的是错的,怎么办?你都听吗?”岚风明明很感动,却故意“为难”他。
      “姐姐才笨蛋。”乔林淡淡一笑,“对的话,谁都会听;错的话,只有很亲近、很要好、的人,才会听啊。”他顿了顿,又说,“但是,如果姐姐、犯大错了,是那种、很大很大的错,我可能不会都听你的。我……会拼命劝你。偶尔,也请姐姐、听听我的。”
      岚风没想到他会那么说。在她心里,乔林虽然只比自己小一岁,对他的印象却基本停留在儿时的那个小弟弟。乔林这番话说出来,何其感性又何其理性,不承认他长大了都难。这样的悟性,这样的体会,不是每个十五岁的少年都能有的。
      “乔林,”岚风说,“怎么办?我感动死了。”
      乔林佯装冷酷地叉腰道:“少来!不要以为、哄我、就不用干活。”
      “首长要我做什么?”
      乔林皱眉,面露疑惑。
      岚风拿起他的手,翻转掌心写下“首长”两个字。
      乔林笑成了眯缝眼,道:“洗香菇。”
      岚风立马捧起料理台上盛有香菇的碗,又正对乔林立定站好,敬礼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所有的食材都清洗准备完毕,乔林说:“要是不介意,锅里有昨晚的饭,我做炒饭给你吃。”
      岚风佯装生气,瞪大眼睛说:“什么啊,就算咱俩很熟,好歹也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饭哎,居然请我吃剩饭!”
      乔林一听笑了:“姐,你不会做饭吧?”
      岚风老实地点点头。以前在阿姨家借住时,她只干过跑堂和刷碗,掌勺是从来没有的,到了省城以后,她自是被海诚夫妇捧在手心,体贴父母时最多也就是偶尔帮忙洗个碗,做饭她真不会。
      乔林又说:“所以你不知道,炒饭用冷饭才好吃。”说着从冰箱里取出一袋培根,又指指一个流理台上的一个小碗——那里面是切好的洋葱粒,“一起炒,很香的。”
      听上去就流口水啊!岚风也是真有点饿了,赶紧说道:“行,就吃炒饭。”
      两个人的午餐,食材很简单,做的菜也是很简单。可是,乔林做的饭菜真是香得不得了呢!
      香菇炒油菜、鱼香炒肉丝,培根炒饭、加上一大碗炖鸡蛋羹——把这一切端上桌后,乔林又给岚风和自己满上两杯橙汁,像个小绅士般向岚风做了个“请”的手势,等她落座后才在她对面坐下。
      “这鸡蛋羹炖得真漂亮,我都不舍得用勺子挖了。”
      一点都不是夸张,鸡蛋羹上几乎一个气孔都没有,平滑得像最细腻的琼脂豆腐。
      “有秘诀的。”乔林面有得意之色。
      岚风好奇地追问他秘诀“是什么”,对此乔林也没继续卖关子,直接告诉了她:
      “就是、加水的时候,不能加生水,要用凉开水。”
      岚风想起刚才自己险些帮倒忙,幸好被他及时看到阻止了她往蛋液里加生水,要不然,只怕这鸡蛋羹上会多出不少个难看的小气孔了。
      “乔林,才发现,你是完、美、主、义、者。”
      “完美、主义?”乔林将这个词组默念了一遍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摇头道,“我不是。我自己、都不完美,但是没关系,这世界上、完美是不存在的。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是稍微、花一点心思、就能做好的,为什么不做好呢?
      岚风对他再次刮目相看。
      碗筷是岚风坚持要刷的,乔林也随她了,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也不说话,只是一直淡淡笑着。是的,他好快乐。
      岚风似乎有所感觉,洗着洗着,忍不住回头看看,见他也看着自己,便说:“刷碗我还是很行的吧?”
      “哦。”乔林倒是被她突然回头搞得四目相对弄得有些慌张,他下意识地回转身朝自己房间走,边走边说:“姐,快点洗完,给你看好玩的东西。”
      岚风还想问问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还不知要喊多响,他才能听见自己的说话。或许,无论怎么声嘶力竭,他所能听到的,都只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呐喊。
      乔林,正如你说,这世界上,完美并不存在,正因为你那么好,所以,上苍才剥夺了你正常的双耳吧。
      与其说她此刻是在为乔林的缺陷抱憾,不如说她已换了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他的失聪。老天毕竟没有抛弃他,他的耳朵好像并不妨碍他长成了一个如此美好的少年呢!她深深觉得,无论是她还是他,都被上天怜悯着,以另一种形式补偿着他们的遗憾。
      爱,便是最好的补偿。而他们的身边,都不缺爱的围绕。
      温热的水流流淌过她的指缝,她在心中默默念叨——乔林,从小到大,有很多人爱护你、帮助你吧?我也是哦,以前我很贪心,总觉得别人对我的关注不够多,其实,是我自己没用心看仔细呢。你耳朵不好,所以,会比我看得更清楚。把别人对自己的好通通看明白,就像收集一束束阳光,你收了很多很多,于是你的心就变得特别特别亮堂,也特别温暖呢。
      她的心曾经潮湿阴冷。即使在父母的宠爱下,她的天空也不时会自动飘起清冷忧伤的雨点。那段时间里,“温暖”对于她而言仿佛怎么都要不够。
      而在她的心最匮乏温暖和安全感的时候,是谁给了她几缕慰藉?
      那长长的数载年华里,只有那个人,是她唯一可以将心事信赖诉说的对象。
      她好像从来都找不出他的不好,世上若有完美的人,好像,他可以算一个。
      至少,她觉得是呢。
      她的心尖一颤,短短一瞬间里仿佛缩紧又松弛开,继而一阵乱跳。沾满洗洁精泡沫的碗在她手里一打滑,落到水槽里,险些摔碎。
      那个人,在某个虚幻的远方,似乎朝她微微一笑。她看到阳光就在他身后,洒了一地。

      福利院中的一棵高大的松树下,云衡踮着脚,手里高举着五彩金纸做的挂饰,拼命往枝桠上够。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松针射到他脸上,形成斑驳的阴影。他的嘴角眼底却浑似这暖暖的冬阳,不见一丝阴霾。
      “我看啊,我干脆爬上去挂算了。”说着,便要瞪了短靴往树上爬。
      一旁的季寒和文皙同时出声制止:“云衡,你小心点。”话一出口,他们两人相视一笑。文皙又朝云衡笑嚷:“这彩带,斜斜地随意些一挂就好了,也蛮好看的,你就不要爬树了。折腾人不算,也折腾这棵老树。何苦呢?”
      云衡一听,蹲下腰紧了紧之前已经松开的鞋带,随后先是朝文皙一努嘴,紧接着长臂一伸勾住好兄弟季寒的肩膀道:“哎,以你的判断,你那老友是关心我多一些还是关心这棵要命的树多一些。”
      季寒一愣,微笑未答。文皙却摸着脸,跑开了几步,到一边的小草坪上,和那里的一群小孩子玩起了游戏,干脆把他们两个大男生甩在身后不理。
      季寒和云衡往树上挂好了装饰彩带和其他小饰物,也累得不行,干脆靠着树根坐下休息。
      季寒抬下巴指了指草坪中央的文皙:“你认真的?”
      云衡说:“你明知道的。”
      季寒的眼神并不显得轻松,有愁云在他的眸间停留。他沉默了良久,最后才说:“云衡,你和文皙都是我心里很有分量的人。在我眼里,你足够优秀,文皙也很可爱,她足够配得上你。但是,你家人呢?对他们来说,你是天之骄子,而她……”
      云衡将他的手与季寒的紧紧一握:“我不敢说什么空话大话,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我只想说,我会尽我全力保护好她。”云衡调整了下坐姿,把一条腿略略伸直开,“你不要看我一直像个听话的乖小孩。就拿小时候学琴这件事来说,我之所以能够接受,是因为这些东西虽然不是我很喜欢的,却也不至于讨厌。钢琴弹到后来,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意思了,我爸妈看着又高兴,我何乐而不为?”
      接着他又说,“你也知道,我高考时曾经想报哲学系,结果我的爸妈强烈反对,我妥协了,报了德语系。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并没放弃我心里的梦:我一直对哲学很感兴趣,总有一天我会去德国学哲学。胡塞尔和海德格尔都让我着迷。学德语,也算是‘曲线救国’吧。这些,旁人是不会猜到的。至于所谓的‘前程’、‘出路’,我压根没有把‘哲学’当作一种吃饭的工具。人生可以做的事很多,靠双手和头脑养活自己并不难。”说着他自信而狡黠地朝天空一笑。“可是所谓理想,并不等同于一份工作。”
      季寒看他的眼神简直是钦佩:“云衡,你这人,其实固执得可以。”
      云衡多少有些不惯被自己的兄弟以这种崇拜的目光,故意说道:“咳咳,注意用词啊,什么‘固执’?是‘执着’、‘执着’!”
      笑闹了一阵,季寒又想起什么,望着和围坐一圈的孩子们玩得忘我的文皙,向云衡郑重说道:“你别看她现在活泼开朗,和她教的聋哑孩子、还有这里的孤儿都打成一片,小时候,她是很孤僻的:说话总是很小声,走路像一只蹑手蹑脚小猫,对谁都既希望讨人欢心又充满戒备……”他侧过脸打量了一眼云衡,发现他很专注的在听。“其实,有过我们这种经历的人,心里总有个地方是特别脆弱的。坦白说,我自从本科毕业,就很少再回福利院了。我……我会觉得窘迫,你明白么?说不在意是假的,我的身世并不是件让人愉快轻松的事,只是因为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的父母就抛弃了我,也因为我的病,一直没有人家愿意收养我,即使我的心脏病在七岁的时候已经手术治愈了,来领养孩子的家庭也依然会对我的健康状况有所顾忌,或是嫌我已经开始记事,不容易养熟。云衡,你可以想象我对别人说出这些往事有多难?”
      云衡说:“谢谢。”
      季寒自然明白他是谢他信赖自己,把他当成兄弟看待,接着又继续说:“文皙比我运气好一点,能有机会重新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但那种曾经被抛弃的记忆,我想是不容易被磨灭的。如果我面对的是别人,我不会跟他说这么多,我也怕文皙会因为最隐秘的心结被‘泄底’而慌乱。但是你不一样,云衡。我想你完全能了解:自卑和自尊,总是挨得很近。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因为她的出身嫌弃她,你要护好她的自尊心。”
      云衡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开口:“我知道了。”
      季寒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对云衡说:“我有事先走了,你再陪她呆一会儿。好好相处。”
      云衡也跟着站起来:“等会儿一起走不好么?”
      季寒握起个空心拳轻轻捶了他一把:“得了,你们不就是刚开始交往都怕尴尬、拉我做个幌子么?上次是帮文皙搬家,这次又说来福利院看看。云衡,你既然意志坚定,就别婆婆妈妈,加把劲啊!”
      文皙恰好看向他们,大概是想起把这二位“冷落”已久,有些过意不去,招招手笑着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云衡正被季寒的话说得不好意思,见她走来便清了清嗓子说:“你来得正好,季寒要先走了。”
      文皙道:“急什么,干吗不晚点一起走?”
      “不了,我是真有事。你陪云衡再坐一会儿。”季寒仍旧坚持要走。文皙和云衡也就没再继续留他。文皙把手里的两只橙子分给云衡和季寒一人一只:“分给孩子们的,多了两个,你们一人一个。”
      季寒把橙子装进背包,一个人朝自行车棚的位置走去。
      文皙朝那棵挂满了饰物的松树看了两眼,赞道:“还真有点新年的味道。”
      云衡说:“只是这马上要过的是咱们中国年,按着圣诞树的布置法会不会有些不相衬啊。”
      文皙道:“好看又喜庆就好,孩子们才不管那些。”
      云衡说:“你说得很是,是我太拘泥那些形式了。”
      文皙抿嘴,笑得很浅却很甜。接着她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发问时显得有些犹豫:“春节你应该是要陪家人过的吧?”
      云衡也愣了一下:“除夕一般是的。”他心里有些不忍。眼前这个女孩,在这个城市是没有什么亲人了,想到火树银花的除夕夜,她却要孤单守岁,脑海中的这个场景令他不由难过。他简直忍不住要开口说:要不,今年我陪你过除夕吧?只是正当他在考虑中,文皙已然开口:
      “那年初一我们来这里和孩子们包汤圆,我们准备好材料,再带点别的零食过来,你说好么?”略一顿后她又补充道,“哦,也不必大早上就来,你陪家人吃过午饭再过来,热闹一下午,也就够了。”
      云衡明了这是她对他的体谅和体贴,他的心头热热的,有些情绪主导着他的行动,他忍不住就伸手,掌心裹住了她的后腰,她看着他,眼里并无抗拒,只是呼吸渐渐重了。他微笑,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揽,她贴伏在他肩头,有些僵硬,却又很顺从。
      “文皙,我爱你。”云衡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她的耳垂。

      岚风把所有碗碟洗净收好,擦手解下围裙。起先她见乔林像是往卧室方向去了,从厨房出来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又坐回了客厅沙发。见岚风走到近前,乔林起身扯扯她的衣袖:“跟我来。”
      岚风跟着他走,在一扇虚掩着的房门前停下。乔林把门推开,岚风往里面环视了一周,遂笑道:“你家宝贝还真多。”
      乔家共有共有三个房间,除了两间卧房,便是这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靠着窗台是一架缝纫机。还有一张挺大的工作台,上面都是些针头线脑、零碎布料。两面墙上钉了悬空的木搁板,上面摆放着许多布艺、纸艺的手工品,另外两面墙则是掏空的壁橱,门把上都挂着精美的饰物。乔林拉开一扇壁橱的移门,里面也满是绒线、布料和其他DIY工具,摆放得井然有序。
      “店里的那些成品,是你们自己做的?”岚风问。
      “嗯,爸爸、妈妈和我。”乔林颇为自豪。
      “怪不得你手巧。”岚风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乔爸乔妈的好遗传。虽说眼下DIY眼下是个时髦事,到底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闲情逸致外加劳技天分的。乔家店里的那些成品,就是为那些不擅长做手工的顾客准备的。出于好奇,她又指着缝纫机问道:“你会踩这个?”
      乔林点头。岚风又凑近搁板上的玩偶细瞧了一下,不难发觉,这工艺比当时他去聋校参观那次送她的那只还要细巧。她指着那些布偶问:“也是你做的?”
      乔林说:“有我做的、有妈妈做的。”
      岚风继续打量屋里的物件。恰好瞧见工作台前的圈椅上搁着一条藏青色的毛线织物,棒针还未拆,看得出是条围巾。从颜色看,应该是男式的。
      她随口说了句:“老师给乔叔叔打的么?”她依然习惯叫乔妈“老师”。
      乔林点点头。然后又说:“每年冬天,她都要给我们、织东西。有时是毛巾、有时是围巾、手套……今年店里忙,织得晚了。妈先给我织了,爸爸的……妈妈说过年前会赶出来的。”
      “他们感情真好。”岚风放下围巾。
      “嗯,爸爸说,还是妈妈织的东西、最暖和,比外面买的、都好。”
      岚风心里一动:好像是呢。她妈妈也给她织了不少衣物。那些毛衣、手套、围巾,虽然款式未必赶得上店里的成衣时尚,可是,她穿着戴着,也觉得和外面买的不同,特别温暖、又特别开心。
      她又想起寒假里某日,她去室友家找她玩。室友却掩了房门,神神秘秘地拿出一袋绒线和棒针,像模像样地织起来。当时还把她惊着了。问了才知道,那竟是给一个原来初中时的一个男生织的。原本在一个学校时他们并无深交,不知怎的,前一阵初中同学聚会,两人间生出了些小情愫。室友还打开一个抽屉,给她看他给她买的一些小礼物,无非是钥匙扣、笔袋、日记本之类的小玩意,大概因为怕父母发现起疑,抽屉还特意上了锁。室友说:也不知还他什么礼物好,织条围巾就当还他情了。说得好像还半带无奈,嘴角却是笑着的。当时她还嗤笑了她一番,说自己“再怎么也不可能做这种贤惠事”,如今却对那份心情有了有些许的体会。那在手中翻飞的针针线线,每一次缠绕、每一次上下穿梭,都扑扇着一双憧憬的翅膀,随着手中织物越来越长,那些憧憬也会渐渐变得具象而厚实。因此,编织虽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却能长久风行不衰。那是在织梦啊,怎么能不美好?
      一念忽起。岚风仿若无心地对着乔林问了一句:“织围巾你会不会?”
      她说的很小声,到了句子的末尾还有些发抖。但这于乔林无碍——关于她说的,他看得很清楚。
      “不会。”他看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失望来,赶紧又说:“但是可以学。”
      编织终究是比较女孩子气的手艺,他在学校或是家里都没有学过。他倒是不介意多学一门手艺。反正师傅是现成的,他的妈妈便是最好的老师。
      岚风先是高兴,接着却担心起另一件事来:“你是要跟你妈妈学么?可我……我不想她知道。”
      乔林很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说、是你要学的。”
      岚风脸红道:“你……你怎么不问我……”
      “嗯,不问……你开心就好。
      “你猜到了什么?”
      “一点点。”乔林瘪瘪嘴,半开玩笑道,“是谁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岚风为了掩饰害臊,故意轻轻捶了他一下:“小屁孩,就懂那么多,真讨厌。”
      乔林斜睨了她一眼,不说话。
      岚风自觉自己的论调不靠谱——自己又比他大多少?若是自己真有那么“成熟”,还用得着偷偷摸摸搞这么复杂么?她讪讪道:“那你会保密不?”
      “会。”他拉她到一扇橱柜前,“有现成的线,不用买。”
      岚风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全新的毛线团,选了一卷浅驼色的粗毛线:“这个看上去又暖和又大方。乔林,你觉得怎么样?”
      他从她手里轻轻抽出这卷绒线,握在手里若有所思道:“我觉得,挺好的。”
      岚风说:“那……我就不客气啦。毛线还是暂时放你这里,我后天来找你学织围巾,好不好?”
      “嗯。”乔林把手上的绒线放回柜子里。在他关橱门时偏巧有一卷粉紫色的绒线从顶头滚落,卡在了橱壁与橱门间。
      乔林接住那卷线,看了几秒,对岚风说:“你觉得、这个颜色好看吗?”
      岚风说:“很好看,就是只适合女孩子。”
      乔林淡淡笑了笑。
      岚风觉得他声音有些没精神。她狐疑道:“你是不是说话久了嗓子会累?”她胡乱猜想道。
      “嗯,有点……大概是。”他答得也潦草。他把放毛线的那一格子重新整理了一下,最后合上橱门。
      岚风却信以为真,心里更坚定了尽快学好手语的想法。她看了看时间,拍拍乔林肩膀说:“我要回去了。你给我找两本入门的手语书,以后你说累了,我们就用手语聊。”
      乔林的情绪一下子高了好多,拉着他到他的卧室,从书架上取了两本手语初级的教材交给她。“你先看,我以后再教你。”
      岚风说:“我会很努力的。”
      乔林犹有些不安:“姐,你又要学织围巾、又要学手语,我……怕你来不及。”
      岚风说:“手语我是一定要快点学的。以后就不用老是只有你为了迁就我、读唇语读得那么辛苦了,也可以换我迁就你啊。哦——”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迁、就”两个字,随后放下他的手,“下次来,你一边教我织围巾,一边帮我练习手语,好不好?”
      “好。”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好。”
      乔林把岚风送到门口。她穿上进屋时脱下的外套,戴上围巾和手套。最后,她戴上一顶漂亮的酒红色绒线帽,随后用手理了理帽檐下露出的一绺发丝。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看上去依然很纤细,灵巧地把刘海拨弄出一道美好的弧度。
      她欢快地同他道别:“再见,乔林。”
      “再见。”乔林也朝她摆摆手,人却站在门框子下,迟迟未把门关上。
      岚风没有多逗留,只因后天她就又要到这里来;而此后的时光里,她和她最亲爱的朋友还会有无数次温馨美好的见面。她不需要依依不舍的情绪、不需要惆怅短暂的离别。
      直到她转身走了好几步,身后才传来“咔嗒”一响房门被合上的声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粒粒橙与耍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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