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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姐姐,别难过太久啊 ...

  •   出现在乔林面前的岚风格外狼狈:头发被夜风吹得乱蓬蓬的,眼睛浮肿,泪痕满面。他一心急便越发说不出话来,啊了一声就把她从门外拉了进来。
      他指着沙发,比了个请她坐的手势。岚风却两眼发直,呆呆立着不动。他懊恼地挠头,憋出一句:“坐、坐下说。”岚风这才木讷地坐了下来。
      乔林把空调打开。热风渐渐令客厅的空气变得温暖。他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交到她的手中——刚才拉她进屋时,触到了她的手指,这样的天气,手套也没有戴,一碰都几乎是冰凉凉的。握一杯温水,至少可以迅速地暖暖双手吧。
      今天也真是巧,他的爸爸妈妈去参加同学会,就留了他一个人在家。岚风打电话来,他几乎要错过。起先他并未多想,只好说明自己无法接听的情况便挂断了。可当他再次听到微弱的电话铃音,直觉告诉他,打来的很可能是岚风。而在他表示自己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后,岚风依然执着地打进来,他便慌了神: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急于倾诉抑或急于需要抚慰啊!他握着电话,却毫无办法。他是多难过,不能及时地给她回应!那一刻,他所能做的,只是让她尽快到他这里来,只要她在自己面前,他能做得总比隔着电话线时要多。
      乔林留意着岚风的嘴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口型,可是,进屋良久,她都没有说一句话。
      也不哭。
      乔林真的害怕了。
      他在岚风坐的沙发前蹲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问她出了什么事,只好继续盯着她看。她的视线却始终不与他正视,眼神飘着,既空洞淡薄又像是充满沉沉心事。
      正当乔林快要沉不住气,准备开口试探问她时,她的身子轻微地战栗了一下,手上的水杯倾斜,泼出一点水。水并不很烫,可她好像是因为出神太久,一下子被稍许偏高的温度刺激到了,她差点把玻璃杯给摔了。乔林发现势头不对,接了一把。杯子总算被托住,但杯子里的水又洒了几乎一半。
      乔林把水杯随手往茶几上一放。又抽了些纸巾。原本想给岚风自己擦手,一回头却见她捂着脸抽泣。他没说话,反而倒松了些气。随她哭了一阵,见她肩膀耸动的频率小了,他才默默把她的手从脸上轻轻拿下来,又不发一声地用纸巾擦她的脸和手掌。
      “当着你的面,我哭,好丢脸。”岚风终于对乔林说了第一句话。“可我也不能对着别人哭。”
      乔林把纸巾握成一团。“我懂。”他想了想,又说,“别觉得、丢脸,大不了下次、我也在你面前丢脸,就扯平了。”
      “你不大哭的吧?”
      “嗯。”乔林很认真地说,“但,有时候,会的。”
      岚风突然很忧伤地看着他:“乔林,你……喜欢过一个人么?”
      乔林似懂非懂,犹犹豫豫地道:“要多喜欢?”
      岚风也似乎陷入茫然,零零碎碎地组织着自己的意思:“反正,就是很想和那个人在一起,想把好东西都分给对方,你会觉得那个人笑起来特别好看,跟她在一起特别安心。还有就是……如果那个人不喜欢你,你会……很想哭、很想哭……”说着,便又有了些哽咽。
      乔林脱口道:“那样就算?”
      “我觉得算。”
      乔林低头道:“那样的话……有的。”
      “她喜欢你吗?”
      乔林先是点头,又摇头。最后,朝岚风淡淡一笑,到底也没有解释他的意思。
      岚风揣测道:“你不知道?不确定?”
      乔林的眼神有些迷离莫测:“我想,我还是知道的。”他说,“她喜欢我的,但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不是我。”

      岚风的心口一痛,乔林的话仿佛如同在说云衡对她的感觉:云衡也喜欢她,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对她加倍疼爱,可是,他现在有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她便只能退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当一个人有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另一个“或者是“另些个”比较喜欢的人,便是这样的命运。
      同病相怜的感觉捕获了她,她把双手贴到乔林的脸上,悲伤而怜悯地看着他,喃喃道:“可怜的乔林、可怜的……”
      蓦然间,乔林眉头轻皱,眼里又带着些许情急。刚刚她的手抚过他脸上时,他察觉到她掌心异样的毛糙。他拿下她的手,翻开手掌,那里赫然有一些擦伤,已经破了皮。他站起身,从卧房里拿了家用医药箱出来,随后拉着岚风的手,一边吹气,一边用酒精棉签给伤口消毒。最后贴上创可贴。
      从心里说,岚风觉得他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她知道他是好心,便任凭自己被酒精药棉刺激得龇牙咧嘴也忍着让他弄完。这种心境下,有个人待你好,总胜过孤立无援。
      “姐姐,”乔林把医药箱盖合上后,转而望着岚风说,“你知道的,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可怜……又或者,可惜什么的……我被很多人叫做‘聋子’、‘哑巴’。我也觉得自己可怜,想‘要是自己和别人一样就好了’。小时候,上美术课画人时,我都把人的耳朵、画得大大的,以为,那样就能听见了。我还幻想,突然有一天睡醒,什么都听得见了。”乔林的眼珠渐渐变得雾蒙蒙的,“这当然不可能。可是,我明白,至少我不是、完全听不见的,就算是要戴助听器才能听到一点点;我会说话,就算我的声音、很难听,起码能让别人听懂。我知道有很多事、我都做不好。不是因为、我不努力,而是我努力了、也不能做好。不过,努力和不努力,是不一样的。努力过的人,就不可怜。而且,虽然、有些事我没办法做好,有些事,我却可以做到最好的。”他的眼眶里水光流转,嘴角却轻弯道,“你相信吗?——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乔林,我太坏了,明明是我觉得自己可怜,我却那样说你!你当然不可怜,你明明那么好!”岚风哭着说。
      “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乔林的笑容加深,口吻坚定,“我和姐姐都不可怜。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好事等着我们。要相信啊!”
      岚风默默地抬起右手,捂住耳朵,微微颔首。
      那是“相信”这个词的手语。她比出这个动作,并非出自敷衍和安慰,那一刻,她真切地觉得乔林的话语是那么有力。恍惚中她仿佛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黑暗的路口,前方很近的地方虽然仍旧是阴云盘绕,可在更远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丝缕的光芒,静静地等待着她前往,并且在冥冥中、给予她庇佑。

      房门随着轻轻的“咔嗒”一声被打开了。乔爸爸和乔妈妈走了进来。岚风不无慌乱地说:“叔叔、老师,你们回来了。我……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岚风,什么时候来的?”谷芸芬的问话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对岚风这个时间出现在自己家略感意外。
      “爸,妈,姐姐来的时候、就不早了,明天、她回学校,我想跟她多聊一会,就晚了。”乔林解释道。
      “岚风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不过女孩子,太晚回家不安全。”乔叔叔说。
      “嗯,我是该回家了。”岚风也无意继续逗留,一来扰人休息,二来被敲出心事端倪便不好了。
      “要不要送你上车站?”乔爸爸不放心地问。
      “我送!”乔林接口道。
      “我打车走,你们都不用麻烦了。”
      “不安全。”乔林很认真地说了这三个字。
      岚风和乔林的父母都不禁微笑起来。
      乔林似乎看出他们都拿自己当小孩子,反而更固执起来:“我送姐姐。女孩子,不安全。”
      他的话孩子气归孩子气,却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正义勇敢,听来令人感动。“那就走吧。”说着,岚风便朝玄关走去。
      因为今晚的月亮被云层遮蔽,许许多多颗小星便从天幕底下钻了出来。夜很安静。
      “乔林。”岚风把目光从满天的星斗转向乔林。
      “嗯?”
      “你的围巾真暖啊。”岚风怕乔林不能把口型看个清楚,特意在走到下一盏路灯时,边说话边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粉紫色围巾。
      “那就、太好了。”乔林停下脚步说,“怕你不喜欢的。”
      “我当然喜欢。只是也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岚风从包里拿出原本织给云衡的围巾,苦笑道:“你是为我才学的编织,还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教我,可是,却白费了。”她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原地看了几秒后,她朝它走了过去。
      乔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手上的围巾扔进垃圾箱里,直到她再次走回自己身边都没缓过神。
      “走吧。”岚风的口气里虽然有故作的轻松,却也不乏把痛苦抛诸脑后的决心。
      乔林原本建议岚风打车回家,可岚风说,她想慢慢地坐车回去,这样就有时间在到家前整理好情绪。他也不再坚持,只是一路陪她到车站,陪她坐上车,一直送她到小区门口才往回走。
      一路走,一路流泪。
      他忘不了她在车站的路灯下,抱歉地对自己说:
      “答应过你,要给你织围巾的,可是,短时间里,也没办法做到了……我现在一看的冒险,就……”
      乔林苦涩地摇头:有没有围巾,并不是他顶在乎的,只是,她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她还要痛苦难过好久呢?

      第二天早上,乔爸爸在客厅吃饭时,偶然抬头看到阳台上晾着一条男式的长围巾,便笑着问妻子:“你新织给我的啊?”
      “我的。”乔林从父亲眼神瞥向阳台起留意起他的口型,没等妈妈答话就先抢着说道。
      昨晚他没有阻止岚风把亲手织就的围巾扔进垃圾箱,是因为他觉得让岚风继续保留这条围巾,对她并不是件好事。可那毕竟是她的心血:他是怎样陪着她、看着她把这条围巾织起来的啊!即便她本人不要它了,他却替她珍惜着她在这每一个针脚里投掷的感情。这一切,他不会让她知道,这条围巾他当然也永远不会去戴。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这围巾不是属于他的。属于他的,是同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女孩共同分享的秘密——从憧憬到失落的整个过程。
      谷芸芬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了句:“女孩子送的?”
      “不是,”乔林并不傻。他这个年纪,已经能猜到父母会格外担心些什么,他脑筋一转道:“上次,我不是、送姐姐一条围巾吗?这个、她说是谢谢我的。我不小心、弄脏了。”
      “这样啊……”谷芸芬微微一笑,随后说:“快点吃完,第一天开学,别迟到。”

      岚风快有一个月没见到云衡了。
      只在最近一次周末回家时,偶然去厨房倒水时听到父母谈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什么“听表叔说他们家云衡好像谈恋爱了”、“对方家境不太好”、“满意固然谈不上,反对倒不至于”、“云衡好像挺中意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此这类的话。父母的房门开了一半,她并非刻意偷听,却迈不动脚步,仍是听到了一些。当她为自己偷听的行为感到羞愧时,便故意把脚放重,让父母知道她从里间出来了。
      海诚和妻子发现她走到客厅,估计是怕让孩子听到这些大人的话不好,便都掩了口。岚风倒完水,面色如常地直接端了回房,装作对一切都全不知情。
      她想,看来自己很快就会有一个“小婶婶”了。
      痛苦的时候,忙碌是良方。高中的学业本就不算轻松,女中半军事化的管理更是让每一个的生活规律到刻板的地步。要说岚风近来学校的生活有何改变,大概只有一件事:同宿舍的女孩兴起了集体减肥计划,每天都早早起床,去操场跑上三圈。岚风本来对减肥没什么兴趣,但却渐渐习惯了晨跑这项运动。甚至于当同宿舍的女孩都放弃了减肥计划后,她也一个人早起晨跑。早春的天还挺冷,可是,迎着朝阳或是淋着小雨奔跑的感觉,让她感到舒心敞快,把精力全部地放在调整呼吸和步伐上,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暂时被抛在身后。
      只是烦恼就像拖在人身后的影子,忽略它的存在到并不等同于已经不存在。她知道,她还没办法彻底摆脱它们,这一“领悟”让她迫使自己把时间填得更满,为的是尽可能的少受影响。她比之前更用心地学习手语,平时自己看书学,休息天就去找乔林“演练”,她的手语能力在这一个月里说是“突飞猛进”也毫不为过。
      她好像不太想起云衡了,只是,一想起来,还是会把唇抿紧,生怕下一秒的情绪失控。
      这样的表情不过在乔林面前流露过三两次,却被他揣摩出了她的隐忍。想来,听力和语言障碍的人,对于人们的面部表情有一种不同常人的敏感。那个周六下午,他和她去了一家小咖啡馆,喝完饮料走出店外,她向乔林请教刚才在菜单上看到的一些常见饮品的手语,乔林本来兴致勃勃地比画给她看她,走着走着却发现她脸上浮现出那种克制的表情。乔林懊恼地垂下手来,显得欲言又止。最后,他背转身道:“我很明白,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难受了。以后你想说什么、又不想、让别人听到,可以跟我说。只要像这样,我转过身,你说什么,我就听不到了。可是,就算我听不见,我也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岚风动容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背上,半晌无言。最后,她轻轻说:“还好有你在。”
      乔林的身子明显一僵,背脊不自觉地挺直,可是岚风却浑然不觉,保持姿势倚靠了他很久。他的衣服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她闻着很舒服、很放松。
      当她把额头从他背上移开时,乔林原地立着好几秒没动,似乎还未能缓过神来。
      “说完了?”乔林回过身,愣愣地看着她,比了句手语。
      “说完了。”岚风道。
      ——乔林,有你在,悲伤虽然还是悲伤,但好像、会变稀薄呢:微笑也是、眼睛也是、说话也是、手指也是、脊背也是——所有这些都像是清澈的泉水,可以把不好的情绪一一稀释。正因为这样,岚风发现了一个秘诀:当想起云衡的时候,她总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多想想乔林,如此心里便会好受些。她没有分析过这是什么样的心理,也无法想象,如果在她亲眼目睹云衡与女友相处的画面后,若没有乔林在旁开解,她将会是怎样的崩溃。
      至于云衡,她敢对天发誓,她真的不再抱有幻想。
      她心里何曾不懂,自己的憧憬本就渺茫,犹如建立在沙砾之上。如今一觉醒来,细细思量,就算云衡接受了自己,难道他们的相处就再不会有问题么?他们的亲人将怎么看?他们自己又是否能适应身份的转换?这些,头脑发热时的她,都还来不及想过。
      这些“现实”,如今倒也成了她聊以□□的理由。或许,她该庆幸,云衡没有给予这些后续烦恼发生的机会。
      曾经心绪纷乱的横竖也只有她一个人,那么,就让她一个人安静地疗养伤痛,总有一天能好起来吧。
      可是,在她完全痊愈之前,云衡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这个周六他按响了她家的门铃,门开了,父母和云衡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传入了她的房间。甚至她还隐约听到云衡问了一句“岚风还没起床?”她本就醒着了,只是贪图被窝的温暖一直未起。听到云衡这一句,她下意识地为自己临近中午还在赖床感到羞愧,便一骨碌掀开被子跳下床,换好了衣服,去盥洗间洗漱。
      对着镜子她细心地梳理好头发,用皮绳把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她对自己暗示道:就像平常那样就好了。
      事实上她的确做得很好。连中午在饭桌上,海诚随口问起云衡关于女朋友的情况,她都照常夹菜吃饭,微笑以对。
      海诚隐晦地问道云衡父母的意见,云衡淡笑道:“不管怎样,总之,我毕业后是要和她结婚的。”
      吃过饭,岚风本想借口去乔林家,顺便逃开与云衡相处时内心的尴尬。不料云衡说:“岚风,你下午有时间么?”
      岚风想说“不”字,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陪我去逛逛街好不好?”
      岚风反问:“你女朋友呢?”
      云衡没听出她话语里不自觉带出的小刺,笑道:“今天就想和我的小岚风一起逛逛,可以么?”
      十分钟后,他们出了门。

      每座稍具规模的城市里,总有一些颇具情趣的小店集中的街道。云衡正是带着岚风来到这样一条街道。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路在一两个拐弯后就变成清雅宁静的小街,人流不算稀少,却谈不上丝毫的拥挤,路的两边是梧桐树,此时没有叶子,却可以从粗壮的树干想象得出,每到盛夏,这些梧桐绿荫如盖时的茂盛景象。
      岚风对云衡带她来这的纳闷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她就弄清楚了云衡的目的——明天就是文皙的生日,云衡想给文皙买礼物,需要个参谋,所以才拉着岚风来到这里。而且这份礼物,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生日礼物”,云衡豪不避讳地实言道:“其实,我还买了一对戒指——”说这话时他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岚风这才注意到他的中指上套着一个细细的白金指环。“虽然只是最朴素的戒圈,但是我自己打工挣的钱买的。另外,一般这种时候大多还要送花,我呢,想送点特别的。所以这除了是生日礼物,还是订婚礼物。”这份礼物具有双重意义,难怪云衡要如此郑重。
      岚风问他:“怎么不找自己的女同学帮忙选?”云衡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答道:“找女同学?要是被误会了多不值?再说,你都说是你小婶婶了,外人选的礼物哪有你选的有意义?”
      岚风垂下眼睛,说:“知道了,我会好好选的。”
      云衡抬腕看了看手表:“我们得抓紧时间——我约了你未来小婶婶在这附近喝下午茶,不好意思啊,岚风,等下我给你钱,你自己打车回家吧。下次我和你小婶婶请你吃大餐补偿。”说着便拉着岚风进了头一家小店。
      从第八家小店出来,依然空手。
      倒不是说没有好看又有趣的东西值得购买。而是,因为这件礼物的意义不凡,云衡只希望用自己打工挣来的钱购买。那对白金戒指已经花费了云衡攒下的绝大部分的工资,他的预算不多,太过昂贵的礼物,他已经承担不起。
      他们进了第九家小店。从一进门两人就都有一种预感:这里会买到合适的礼物。
      从陈列的商品就看得出来,这家店的特色是各式水晶球摆件。这里的水晶球不会让人想到神秘的巫师占卜,而是充满了童话色彩。
      岚风欣赏着陈列架上一个个漂亮的水晶球,直到目光触及其中的一个时,她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了。透明的水晶玻璃球罩里有软陶制作的小美人鱼形象,镶嵌着珍珠贝的鱼尾折射出温润的光线。她正趴在一块“礁石”上,望着大海出神。
      店员敏感地觉出,客人似乎对这个水晶球格外感兴趣,上前亲切地一笑,把水晶球拿起来,摇动起底座处的一个小柄。
      随后,岚风惊奇地看到,淡蓝色的海水被轻轻搅动起波澜,一些银色的剪成小星星形状的纸屑从小美人鱼的头顶倾洒下来,就像下起了流星雨。
      小美人鱼是在向流星许愿么?那么,这一刻的她,是在乞求获得惊心动魄爱情,亦或是回归大海的平静生活呢?
      “真美。小叔叔你说是不是?”岚风转头问云衡。
      云衡满意地说:“我想她会喜欢的,真的很别致。”接着爽快地付了钱,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盒走出了小店。
      “小叔叔,我等下可不可以看着你把礼物交给小婶婶?”
      云衡一愣。他原本是想陪岚风回到大路上看她打上车再单独去见文皙,却听岚风没头没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他有些尴尬地说:“可是,她的生日是明天啊?”
      岚风说:“提前的惊喜更是惊喜啊。而且我想,小婶婶也很希望,小叔叔的亲人,能很开心地为她见证这份幸福的。”
      这句话戳中了云衡的心。他向父母坦承自己与文皙关系的这段日子以来,父母尤其是母亲对文皙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虽是早已预料的结果,甚至已经比最糟糕的情形要好了很多,他仍未免会替文皙感到心痛。岚风虽然是“晚辈”,却也是他褚云衡的家人。或许,岚风说得对,有她用一颗接纳、祝福的心,来见证他对心爱女子所作的承诺,对文皙来说,会是种安抚的力量吧。
      于是他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岚风,谢谢你。”
      ——不用谢,小叔叔。其实,是为了亲眼看到你把戒指亲手戴到文皙的手上,亲耳听见你对她立下的誓言,为了更彻底地死心,才要无赖似地跟着去。非要这样,接着才能真心祝福啊——我的小叔叔、还有小婶婶,你们说,是不是?
      岚风浅笑着、伸手挽住云衡的臂弯,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歪着头问:“这样,小婶婶不会误会吧?”
      “是岚风的话,就不会的。”云衡心情看上去特别好。

      云衡在一家欧洲乡间田园风的咖啡屋前停了下来。门口有几张露天的白色小桌,天气虽好,三月的气温却仍是低的,此时只有一桌客人在室外坐着喝咖啡,倒是有两只胆大的麻雀,跳到那桌客人相邻的那张的空桌上,啄起侍者未清理干净的面包屑。
      “我们坐外面好不好?”岚风问。
      “你不怕冷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云衡拉开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旁的椅子坐下。
      岚风似乎从几分钟前就在寻思什么事,这会儿她看着埋首看菜单的云衡,语气犹豫地问了一句:“小叔叔,离你和小婶婶约的时间是不是还早?”
      “嗯,还有好一会儿呢。”云衡边翻菜单边答。
      “那个……”听上去,岚风似乎觉得自己接着要说的话很为难。
      “怎么了?”云衡这才觉察出她语气有异。
      “我想了想,这礼物不太合适呢。”岚风终于把心里的话如实相告。
      云衡做了一个倾听下文的手势。
      “小美人鱼的故事虽然凄美,可是,并不适合小叔叔和小婶婶啊。美人鱼没有和王子在一起,可是,小叔叔是想和小婶婶永远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啊。”她的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却很快被笑容化去,“小叔叔才不会像王子那么笨,让小婶婶一个人在礁石上等待,不是吗?”
      “有道理!多亏你想到了呢!”云衡霍地站起身:“岚风你先坐着,万一文皙比我先到了,替我说明下情况。我去重新挑个礼物就回来。哦,这个水晶球就送给岚风吧,当叔叔谢谢你今天下午的帮忙。”
      岚风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一溜烟似地消失在街角,嘴角上扬。
      奋力奔向幸福的你,要幸福啊!
      岚风叫了一小壶热红茶,边喝边等云衡和文皙。可是三十分钟过去,云衡却仍不见回来。文皙倒先到了。
      岚风和文皙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看到彼此的。隔着十米的距离,互相微笑了一下,文皙朝她走过来,满面春风。
      “小叔叔其实早来了,嗯……刚才临时有点事走开一下,不过他说很快就会赶过来。他让我在这等你,怕你生他气呢。”待文皙坐下后,她替云衡解释道。
      文皙说:“我还说怎么这么巧,原来是这样。其实……”她看了看表,“是我来早了一会儿。那我们边喝茶边等他好了。”
      岚风和文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有十来分钟。蓦然看见街对面云衡在斑马线处站着等红绿灯。文皙视线一转到他,便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朝马路对面挥了挥手。
      云衡也看见了她,朝她挥了挥手。
      看上去,真是幸福的一对啊。
      岚风突然觉得,待下去也没有必要了。即使不能亲眼看着云衡把指环与精心挑选的礼物交到文皙的手中,她也已经决定,抱着一颗纯粹的心去祝福他们的爱情了。
      她起身决定离开。
      绿灯亮了。
      云衡朝咖啡屋这面走。而岚风,却刻意避开他,沿着街道的往左边的方向走,预备在下一个拐角处转弯,叫上一辆车独自回家。
      “砰——”“滋——”
      长而尖锐的异常声响仿佛要刺穿在场所有人的耳膜。端着咖啡的侍应生险些把杯子摔碎,因为惊恐而倾倒出的咖啡淌到了地上。人群渐渐聚拢,围着马路中央的车祸现场七嘴八舌。有人因为好奇挤进去看了一眼,却又捂着胸口冲出来,当场呕吐起来。
      岚风当然也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
      可是接下来的那些喧嚣,她完全听不见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她——不能明白啊!发生的到底是怎样一件事?不是绿灯吗?怎么会有那样横冲直撞的车?他撞的到底是谁?是谁?
      “云衡!”
      文皙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是有人用一根满是尖钉的铁棒打了她一下。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恐怖的感觉攫住了她的咽喉。她想象文皙一样喊出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救护车来的时候,她用仅存的最后一丝清醒,跟着文皙一起上了车。

      岚风抱着身体,蜷缩在手术室前的长椅边。
      四周是白色的,可是,在她眼前不停晃动的,却是狰狞可怖的一片腥红。而那些红色的液体是从云衡身上流出来的。那么多、那么多、不停得往外涌啊!
      长椅上,云衡的父母在哭、文皙在哭。只有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抢救进行了多久?三个小时?四个小时?还是更长?她不知道,她的腿和意识一样麻木,只是当手术灯灭的那一刻,她才感觉到被人启动了某个按键,噌地站了起来。和云衡的父母与文皙一起,把医生团团围住。
      “病人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
      那就是说,他被救活了?
      “谁是家属?跟我到办公室来谈一下。”
      岚风突然退缩了。她不敢听医生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守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又呈现出木石雕像的状态。当看到房门打开,云衡的父母与文皙走出来,她正鼓起勇气想问清楚情况,却见云衡的母亲劈手给了文皙一个响脆的耳光。
      “你……你这个扫把星!云衡是要去见你吧?从他口袋里找到的戒指和礼物盒也是给你的吧?云衡这孩子从来都是顺风顺水,才和在一起多久,你就毁了他一生?你克死父母还不够,还要害死云衡吗?你这个扫把星!扫把星!”
      文皙的脸惨白如纸。她捂着嘴,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缓缓跪倒在云衡的父母面前。
      岚风的脸色比她更难看。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着,整个脑袋都疼痛而发热,手脚却冰凉颤抖。
      “扫把星”——多么熟悉的字眼。
      她闭上眼,捂住耳,祈求能有片刻的逃避。可是,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两座坟茔,上面刻着的,是亲生父母的名字。
      不是的,真正的扫把星不是文皙!是她啊!她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多嘴一句?为什么?
      “扫把星”、“害人精”的骂声仍不绝于耳,岚风她终于因为崩溃而嘶吼:“不是,不是,她不是!”
      “如果不是她,云衡怎么会变成这样?”
      所有的话都凝噎在了喉咙口。岚风如同灵魂被抽离了一般地呆立住了。心里某一个地方,一直留有一个小而坚硬的壳,那里曾经藏了一个最软弱自卑的她,好不容易在不久前爬了出来,可是,在今天所发生的巨大悲剧冲击前,她又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岚风以更加卑下的姿态朝那个壳爬了回去,重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也不敢再动,一声也不敢再吭。
      如果告诉他们,是因为她那被诅咒的命运而牵连到了云衡,她还有脸在他们面前出现吗?她还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继续在海家待下去吗?
      她沉默了。
      而这样的沉默,一旦开始,便无法再结束。

      几天后,云衡脱离了生命危险,他总算活下来了。
      ——如果,那也能被称是“活着”的话。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却不见往日迷人的神采。他的身体连着多根管子,有管输液的,也有管排泄的,每一根都和维持他的生命有关。就好像,真正有活力的是这些管子而不是云衡本人一样。这才经过了几天而已,云衡便已像一具任人摆布的丑陋玩偶,毫无活气。
      医生说,不出意外情况好转的话,有些设备可以除去。例如进食,可以通过定时定量的鼻饲来完成,排泄也可以改用纸尿裤。
      “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很可能一直就这样了。”抢救云衡的那天在医生办公室里,医生是这样告诉云衡父母的。
      而岚风弄清楚云衡的状况,已经是两天后的事。她一直不敢当面问云衡的父母,只有向自己的父亲海诚询问。在得知云衡变成“植物人”的消息后,她晕过去几个小时才醒。
      她真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啊……
      ……病房天花板上的灯亮了,岚风的手从进门处的开关上垂了下来。病房里静悄悄的,此时此时,除了她和无知无觉躺着的云衡,再无其他人。她走到病床前跪了下来,轻轻抚摸云衡的额头,他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看样子,需要抽时间修剪一下。她的视线继续往下,落到云衡的眼部。他的瞳仁对她的注视毫无反应,仍旧状态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嘴唇,指尖感觉有一点湿。她看到,他右边的嘴角微张着,细细的一条口水淌了下来,在日灯光下微微发亮。
      “小叔叔,你醒过来啊!我这个胆小如鼠的罪犯,连自己坦白认罪的勇气都没有!你起来指证我啊,如果你能醒过来,就算换我下地狱都可以!你救救文皙姐,她好可怜、好冤枉!“
      岚风抱着云衡的身体痛哭忏悔。
      突然,她感到有一只手臂搭住了她的后背。她的心猛然一紧,接着又欣喜狂跳起来。她大嚷:“小叔叔!小叔叔!小叔叔!”
      清明的神志瞬间注入了她所呼唤的人的瞳仁里。云衡的睫毛轻颤,似乎是在用力挣脱最后一丝困意。
      接着,他的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微笑:
      “我醒了,你该怎么办呢——可怜的小扫把星?”
      银白的口水还挂在他的嘴角,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古怪。他冷冷地笑着,身子抖动起来。紧接着,岚风感到不止是云衡的身体,连他身下的床,还有她跪着的地板,全体都在剧烈摇晃。紧接着,大地裂开,云衡的床掉入了巨大的地缝里,而云衡一直面朝上地睁大了眼睛瞪着她,冷冷地笑着,直坠入无底的深渊!
      “小叔叔——”
      岚风惊叫着从梦里醒来,身上的睡衣吸满了被噩梦激出的汗水。她的被子明明很暖,她却因为浸透冷汗的布料贴着皮肤而感到冷。
      看这屋内的光线,离彻底天亮已经不远。她昨夜的这场噩梦醒了,可谁能告诉她,她不幸的小叔叔,还要在人生的噩梦里沉睡多久?她又如何能赎清身上背负的罪孽?

      第十章 有人对她微笑,她却仍在孤单的跑道

      闹钟“滴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室友的哀嚎也随之而起。岚风赶忙把洗脸巾挂回架子上,从洗漱间里快步走出来,按掉了放在自己书桌上的闹钟。
      “不好意思,比定的时间起早了,忘记关了。”
      “你要去迎新吗?”刘祈若半梦半醒间咕哝了一句。从高中起她和就和岚风住一间寝室,两人又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拿寝室钥匙时,原本她们被分在不同房间,后来和学校商量了一下,才换到了同一间。
      “嗯。不过还早,我先去晨跑,吃过早饭再去。”
      “被吴社长钳制住了啊!”刘祈若边呵欠着边翻了个身。
      岚风走过去隔着薄毯打了刘祈若一下屁股:“别乱讲。”
      这样一闹,刘祈若和同寝的另外两个女孩睡意倒退去了大半,虽仍躺着,却都不怎么倦了,有心打趣岚风。
      “岚风这是去是献爱心啊献爱心——”说话的女孩叫陆旻旻,长着一张很俏皮的桃心脸。她一说这话,岚风又作出一副要过去掐人的样子,她连连摆手,又道:“不过我们懂的,这浓浓的爱心不是献给手语社长的,是给广大学弟学妹的博爱之心。”
      岚风对陆旻旻的话只是一笑置之,打开衣橱准备换衣服。
      “今年我们学校的二级学院头一次招收聋生班,岚风手语这么好,手语社社长不找她帮忙才怪。”剩下的另一个女孩祝妍从床上坐了起来,看样子也是准备起床了。
      岚风换好了一身T恤和运动短裤,套上球鞋,跟室友们淡淡地说了声:“我出去了。要不要我跑完帮你们带早饭?”
      “反正都醒了,我等下自己去吃吧。”祝妍说。
      刘祈若和陆旻旻也表示会和祝妍一起去食堂吃早饭。岚风带上了房门。
      她在跑道上伸展肢体,做一些简单的准备运动时,恰好吴均野从她身边跑过,冲她略招了招手,笑了笑,脚步却没有停。
      她也笑了笑,在他又跑远了一些后,也进入了跑道。
      四百米的跑道她跑了三圈,速度不算很快,但停下后也不感觉很累。吴均野大概比她早些结束了晨跑,留在看台前排的位置没走,见她停下,便迎上前去:“一起去食堂?”
      “好啊。”
      她的回答平静自然,却有些疏离。
      不过,吴均野看样子倒是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了。
      他们相识是在操场的跑道上。那时已入深秋,一大清早就起床锻炼的学生变得很少。春夏时节,有不少女生为了减肥宁愿在跑道上累得像死狗一样,到了十一二月,除了真正少数养成运动习惯的人以外,就很少见到有人出来晨跑了。所以,或许吴均野和岚风此前早已经在跑道上偶遇过,但他真正留意到她,已经是开学三个月以后了。
      一开始,只是在跑道上相遇时,出于礼貌朝她笑一下,算是打招呼。
      她的反应,就是没反应。
      如此三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来说了她一句:“同学,我没恶意的。”
      她看着他,好像是她的话让她感到奇怪,她的回答让他很无语:“我没说你有恶意啊。”
      她的眼神里没有嘲弄,而是一派坦诚与无辜的神情。
      “我怕你误会我对你笑是……”吴均野尴尬地挠头,“是不尊重你什么的。”他也觉得自己简直不知所云。
      而接下来岚风的回答让他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会。礼貌上说,我应该对你回以微笑的,”她说,“我只是笑不出来。”
      说完这句话,她便跑开了。留下吴均野在原地看着她孤单奔跑的背影发呆。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几天,她的小叔叔、她在这世上她最亲的人之一,因为尿路感染发起了高烧,而任何对于普通人来说的小病况,对那个脆弱的生命来说都可能致命。
      这些事,吴均野自是不知。他也并未因为她的冷淡态度而就此对她敬而远之。早晨若在跑道上遇见她,他照旧会跟她打个招呼:或是一个微笑,或是一声“嗨”,随后各跑各的,互不相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他回以微笑。
      她笑起来不妩媚、不天真、甚至不太由衷,还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吴均野感觉到她似乎在自己的身前刻意划了一道江水,她无意朝别人靠近,更不希冀抑或刻意说是并不欢迎别人向她游近。于是她的笑于他也犹如隔着薄薄的江雾看对岸的红花,正因为看不真切,才使得他更想“登岸”一探究竟。
      男女之间,最初的特殊感觉,常源于好奇。
      吴均野比岚风高一个年级。高中时就是全市中学生助残公益社团的领袖人物,刚入大学时便加入了手语社。他的手语基础很好,很快就成了社里的骨干。去年的寒假结束后,他又一次在跑道上看到岚风出现,这是假期后第一次在晨跑时遇到她,隔了几周的时间,他发现当自己再次看到她时,有种莫名亲切的感觉。他发力跑到她身边,回头笑了笑。她显然也认出了他,轻轻把头一点。他们没有搭话,各自跑了几圈。
      只是到岚风在跑道边整理背包时,他走到她身边,轻轻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手语社?”
      她好像多少有些意外。唇角动了动,又抿紧了。最后她背上背包,朝他说了一句:“我没兴趣。”
      她或许是个骨子里很清冷的人吧。坦白说,他觉得她有些不近人情。
      很快,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就在他被她拒绝入社后的第二天,他在食堂吃完饭,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两女一男在争执。原本他也没打算理这些,只是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女生是熟人——手语社负责教授新人手语的黎景儿。
      他们学校那时虽然还没有开设专门针对聋生的班级,却有个别从普通高中随班就读的轻度听障生。黎景儿便是其中一个。她的听力损失程度很轻,戴上助听器就几乎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听、说。只有咬个别字时发音有些异于常人,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虽然从小念的是普通学校,但她也自学了手语,虽然不能和聋哑学校的学生的程度比,做个大学手语社的“老师”已经足够了。因为在一个社团,两人合作颇多,吴均野和她关系不错。
      之前他们在说什么,他不清楚,他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黎景儿之外的那个女生喊出来的:“就算刘彦喜欢你,他又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
      那个叫刘彦的男生之前没怎么说话,此时眼神闪烁、结结巴巴地说道:“景儿,我快毕业了,要考虑的方面很多。我们……真的不可能。我对不起你。”
      黎景儿垂着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吴均野无意搀和别人的感情,他只想把他正在受辱的朋友带走。
      他没想到的是,有人抢了先。
      好奇她上前一步会说些什么,他收住了自己的脚步。
      “是因为她的耳朵么?”岚风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刘彦脸上。对方似乎因为她的突然发问而讶然到不知如何回答。岚风冷笑着,继续道:“好像是不合适呢——听障的她和健全的你。
      可是,她的耳朵是你们交往之后才出问题的么?这个问题你一开始就应该考虑到,你没有考虑,至少是没有认真考虑,想着反正最多到时候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了……”
      “不是……”刘彦涨红了脸,急于为自己辩解。
      岚风冷着脸打断了他:“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又怎样?”之前对黎景儿说话的那个女生不屑地一挑眉。
      “你听见了?”岚风拍拍黎景儿的肩膀。
      “听见了。”她说。
      岚风对着刘彦和她身旁的女生飞快地比了个手语。黎景儿的脸色变了变。
      “你没看明白我比的什么?”岚风淡淡地说,“你曾有一个听力障碍的女朋友,她一直在努力适应你、迁就你,用你熟悉而她却很困难才掌握的语言交流,而你竟然不曾为了她学过一点手语?”
      黎景儿扯了扯岚风的胳膊,轻轻说了句:“我们走吧,我想走了。”
      岚风点点头。
      他们朝着宿舍区的方向转身。吴均野赶紧跟了上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岚风本能地回头看,黎景儿也跟着回头。
      “景儿,还有……同学,你好!”他还不知道岚风的名字。
      岚风道:“你好。”
      黎景儿的宿舍紧挨着岚风的那栋楼。黎景儿走回宿舍楼后,岚风继续朝前走,对吴均野的存在既不表示反感,也不表示亲近。吴均野觉得自己这样跟着有点傻兮兮的,可是又不知为什么不想就这么从她身边走开。在她准备进宿舍楼前,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同学,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海岚风。”她并未像很多人在介绍自己姓名时,一一解释自己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
      “‘大海’的‘海’?哪个‘lan’哪个‘feng’”吴均也认真问道。
      “‘山风’岚,‘山风’的‘风’。”她对于他的提问并不决绝,但语气很冷淡。
      “你的手语应该很好吧。刚才你比的的词可不那么常用……”
      岚风难得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这让她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一分灵动的可爱。她冲他摆摆手,没有再说话,转身进了楼里。
      回男生宿舍的一路上,吴均野脑中都在上演刚才岚风面对刘彦时,双手比画出的动作。然后不知不觉就从心里笑了出来——
      怎么会有人,把“狗屎”这个词的手语都比得那么好看呢?

      “你能那么爽快答应帮忙今天迎新,说真的,我还挺意外的。”吴均野端着餐盘坐下后,笑着说。
      还记得当初为了说服岚风加入手语社,不仅自己三请四请,还发动了黎景儿一起劝说,最后她才很勉强地答应了。不过对于社里五花八门的活动,她似乎都缺乏兴趣,只肯单单负责给社员们上上手语课。她的手语很好,甚至比吴均野还要好。许多几乎只有聋人之间约定俗成的手语比法她都知道。而且,看得出当初教她手语的人也教得很有一套方法。她的课在社里很受欢迎,不过由于社里负责培训新人这一块的资深社员有好几位,她也就是三四个礼拜轮一次讲课,其余时间,她并不热衷于社团活动。吴均野无意勉强她成为社团“积极分子”,据他所知,手语社是她在大学参加的唯一一个社团,她肯来,已是“给足面子”。
      岚风这一年和吴均野也算混得挺熟了,因此不觉得他的感慨太过直接,她也丝毫不加掩饰地地脱口说道:“其实这次就算你不叫我,我也会去的。”
      “哦?”吴均野不解。
      “我有个很要好的弟弟,也是这一届的。他高考前,我答应他,要迎他入学的。”岚风的眼睛里沁入了明显的笑意。
      吴均野联想起她流畅的手语,不由猜道:“他是聋生?”
      岚风道:“他的听力有一点问题,不过,他会读唇,也会说话,交流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们认识很久了?”吴均野从岚风说他和她弟弟“很要好”的话里,揣测对方不是她血缘关系上的弟弟,问道。
      “很多年了。”岚风伸手比了个高度,继续说道:“喏,我和他这么高的时候,就认识了。”
      一束阳光从敞开的食堂敞开的窗子外投进来,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的手指纤长,却并不骨瘦单薄,指头圆润小巧,每一片指甲都闪着自然的柔光。吴均野的视线落在她用手比出的那个高度上,久久没有移开。
      岚风垂下手,见他神情还有些呆,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吴均野狭长的眉眼有些上扬,他说:“只是在想,那么一点高的你,是什么样子。”
      杯子在岚风唇边停了一瞬,之后,她饮了一大口豆浆,放下杯子后,说:“快吃吧,不早了。”
      “欢迎新生”的条幅下横拉在浓荫碧绿的梧桐树。一张张新鲜的面孔挤入大学的校园。或是兴奋、或是带着风尘仆仆的倦容。对这所大学来说,这一届最特殊的新生莫过于隶属于艺术设计专业的聋生班。关于是安插听障学生进入普通班级就读还是设置一个针对他们需求的班级,也曾经有过争论。最终校领导商议后认为,由于聋生的听力和语言康复程度不同,聋生班可能对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更为便利。岚风一得知她所在的大学开始招收听力障碍的学生时,就想到了乔林。那个时候,他们市里还没有一所普通的综合性大学招收聋哑学生。乔林原在为报考北京的一所聋人大学做准备,一听说岚风的大学也开始招聋生了,立马决定放弃北京。倒是岚风劝他考虑清楚,莫要因为她的关系影响自己的判断。她心里是有些为乔林感到“不服气”的:“我们学校对聋生只有专科层次的班级,而且,其实以你的语言能力,完全可以进普通班学习的。搞什么特殊化。”
      岚风当时是把自己的“不平之意”用手语比给乔林看的。乔林笑笑,轻轻握住她快速比画的手,说:“学历,不重要,我只是想再、学点东西。我和你们、还是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我不怕、承认特殊。被区别对待,也不一定是种恶意,也许是一种体贴。我不愿意、你为这个生气。”
      岚风抽出手,缓慢而清晰地比画道:你是对的!
      如今他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她所在的大学。她看着这个眉眼微弯,笑涡浅浅,拖着一个小拉杆箱的大男生站在面前,眼眶有点湿。
      ——你在想什么?他们面对面站了很久,岚风才比画道。
      乔林抬起头,睫毛间有些细碎的晶莹,他张开嘴,音调比平时说话相比更多了些失控:“我在想,我终于、又和姐姐你、在同一所学校了。”
      岚风背转身,避开乔林的注视。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乔林,我想哭呢。”
      她记得好多带着笑声的画面:乔林跟不上做操的音乐节奏被其他小朋友耻笑、乔林被别人在背后骂哑巴,他却因为听不到而没反应,因此被别人讥笑得更厉害、乔林偶尔开口说话,古怪的发音引起哄堂大笑……这些笑容背后,是多少忍住抑或没有忍住的泪水。那么艰难地求学,那么努力地希望融入这个以所谓的“健全人”为主体的社会,却仍旧常常被判“出局”。乔林终究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十年了,他终于能和她在同一所学校学习。她为他的成功高兴,也为这中间的过程感伤。她想,他也一定感触非常。
      “岚风,这就是你那个弟弟啊?”
      岚风抽抽鼻子,抬头对着吴均野道:“是的。我先陪他去领东西,一会儿回来。”说着回转身,很自然地拉起乔林的手腕就准备走。
      吴均野愣了愣,随后说道:“也好,你先去忙。这里还有些事要做,你尽快回来就好。”
      “姐,你去帮别人吧。我可以的。”乔林把视线从吴均野的唇上移开后,说道。
      岚风知道吴均野并不是信口胡说,她也看出这次招收的聋生很多是重度听力障碍的,有些甚至完全不会说话,虽大多有家长陪同,终不比他们这些又懂手语又熟悉学校情况的师兄师姐帮起忙来得心应手。她参与迎新的本意固然主要是为了乔林,但怎么说她也是手语社的一员,吴均野之前又已经开口邀请她来帮忙,她多少也得给点面子。对乔林说了句“晚点来找你”后,她随吴均野回到了原本迎新的座位上。
      “发……”
      隔着一段距离,乔林作了一个口型,还没等他把整句说完,岚风就用手语抢白道:“发短信嘛!你说过很多次了。好啰嗦!”岚风在考入大学后,家里买了部手机给她,之后,乔林也买了手机。乔林不能接听电话,手机的短信功能弥补了他部分的遗憾。
      乔林朝她吐吐舌头,转过身,无声地笑了起来。

      临近傍晚,岚风收到乔林发来的短信:第三食堂的糖醋小排真好吃。我们设计学院和你们外语学院中间的那条长廊也很美。
      岚风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中午他们忙碌到没空坐下吃饭,只派了两个代表去食堂买了点干粮应付,这会儿早饿了。吴均野在旁边也听到她胃里在唱空城计,笑着安抚道:“这里也快收摊了,等下一起去食堂。”她点了点头,一只手压住胃,一只手在手机上按道:以后定有很多机会一起去食堂,一起散步的。
      手机很快在她掌心再次振动。乔林发的是:嘻嘻,这就是我想说的话。姐你好聪明。
      岚风原本还想回复什么,见吴均野和其他同来迎新的同学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了,她也不好意思干坐着,把手机插进裤袋里,帮忙一起收拾。
      吴均野提议今天来帮忙的手语社成员一起去食堂吃饭,他做东。众人响应,只有岚风显得不太愿意。吴均野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特意对她道:“要不,让你弟弟也一起来,人多热闹。再说,没准他还有兴趣加入咱手语社呢。”
      他这么一提,岚风反倒不好意思拒绝了。何况大家兴致都高,忙活了一天,因为她一个扫众人的兴毕竟不妥。她发了个短信给乔林,说明了自己今晚上和很多人一起吃饭,让他如果不介意的话也一起过来凑个热闹。没多久,乔林的回复来了,很简略的一个字:好。
      岚风听到吴均野在和人商量晚上去哪个食堂,似乎是在第三和第四食堂之间挣扎。她插了一句:“第三食堂的糖醋小排好吃。”
      有人附和,也有人坚持说第四食堂的土豆烧鸡块更美味。吃饭本来就是众口难调的事。吴均野此时充分“利用”了一社之长的优势,嚷道:“好了,决定了,就去三食堂。”
      话音刚落,有人朝他善意地挤了挤眉。
      吴均野连咳三声,清了清嗓子,故意用夸张的口气说道:“三食堂!小灶菜!豁出去了!”随后做出一副沉痛哀悼自己钱包的表情。
      全体欢呼:“社长万岁!”
      三食堂离设计学院更近,他们这一群人到的时候乔林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你们好。”他走上前,先是朝岚风点头笑了笑,又落落大方地和众人打招呼,大家也都纷纷与他寒暄。
      食堂的二楼是专门做比较精致的小灶菜的,吴均野带着众人往楼上走,岚风刻意落在最后,与乔林走在并排。她拍拍他,随后比画道:你千万别不高兴,我是没办法,本来,是想单独……
      乔林唇角一勾,摇摇头比画道:姐,我不是小气鬼。
      加上乔林一共七个人围坐一桌,菜单递过来,吴均野让大家一人点一个菜,随后把菜单最先交到乔林手上。乔林推不过,也就不想浪费大家的等待时间,随口对服务员说了个“糖醋小排”。吴均野道:“你和你姐口味还真相近。”
      他说得很轻,更像是不经意的嘀咕,口型也不甚清楚。乔林半猜半蒙,大致知道是在说他和岚风的口味怎样怎样。总之也不像是很重要的话,他也就没让吴均野重复,只礼貌地笑笑,把菜单递还给他。
      既然糖醋小排已经有人点了,轮到岚风时,她就随便点了个香菇菜心面筋煲。四荤三素七个菜,外加上一锅榨菜肉丝鸡蛋汤,也算丰盛。席上谈笑风生,再加上不时手语翻飞,一顿饭下来,乔林同在座的每一个人之间的陌生感似已少了好几分。甚至已经有人热情邀请他加入手语社。
      “我行吗?”乔林略微露出腼腆和不自信。“我能为大家、做什么?”
      “怎么不行?”说话的是黎景儿。她笑着边说边用手语比道:“没有你想得那么严肃,社团活动很好玩的,你就当和朋友一起来玩。放轻松一点。”
      乔林注意到她耳上和自己一样戴着助听器。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黎景儿的话对他更有说服力。他下意识地看看岚风,见她朝自己微微颔首,便当即下了决心。他举起手中的可乐杯,站起身说:“好,我很荣幸。谢谢大家。”
      校园里的路灯已然亮起。夜晚的大学依然是充满活力的。校园电台在播放着抒情的歌曲;球场上是挥汗如雨的少年;情侣们在昏暗的树荫下甜蜜私语;校园的每一条小径上都行走着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孩儿和女孩儿说着各种心事和笑话。乔林插着手,默默跟着岚风的步伐前行。手语社的成员已经各自散去,而岚风和他都不约而同没有返回宿舍的意思。出了第三食堂后,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逛了一刻钟了。
      “要去坐坐么?”岚风指了指前方的一个小人工湖,比画道。
      乔林点点头,随她朝湖边走去。
      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今晚不是满月,但月色十分皎洁。湖畔虽有路灯,却遮不住莹白的月光。夜晚的湖面隐约泛着粼粼的水波。一近湖边,便感到风比别处略大了些。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在一盏路灯下拣了块空地坐下。
      “乔林,”她唤他的名字,侧过身子,悲伤而歉疚地望着他:“其实你不进这所学校比较好。”
      ——我说过,不去北京,不上本科都没什么重要的。乔林摇着头,激动地比道。
      “你知道的,我说的意思,不是这个……”岚风阖上眼睛,却封锁不住从她整个身体里泄露出来的痛苦。
      所谓往事,是指过去的事吧?可是当一场很久以前发生的悲剧,却一直没有终结,那能被称之为往事么?有些事,永远也过不去了。永远永远,都会像一个如影随形的噬心黑洞一般存在。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或许仍然会有欢乐的事情发生,而所有的快乐,转瞬都会被那个黑洞无情地吸入,不见天日。她活该的,在她间接毁了那个人的那一刻起,这便是她的报应。可是,她的全部“罪孽”还远不止于此。
      她眼看着文皙成为代罪羔羊。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至今仍然抱着一颗赎罪的心照料昏迷不醒的男友。而她呢?她所做的不过是“化身”成为整个家庭里最理解她最宽容她最爱惜她的人。在那样的情况下,文皙轻易地被感动了。而她的感动,她对她如亲姐妹一般的感情,便成为一种酷刑,好几次,岚风都觉得自己要被自己的良心逼疯。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以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混蛋呢?怎么可以让她安然无事?
      云衡在情况稳定后,被接回了家中休养。可是,一次尿路感染却几乎要了他的命。伴随着高烧、腹泻,他又被送回了医院,命悬一线。岚风看着云衡的母亲被儿子突然恶化的状况再次刺激出本已淡化的愤怒怨恨,而文皙则完全是一副任由责骂的态度。岚风执地守在医院,陪伴她共同照料云衡。岚风看着她从每天早晨用棉签给云衡清洁口腔,到更换尿裤尿垫、翻身擦身,这些日常护理工作,她的娴熟度不亚于一个专业的护理人员。
      医生宣布云衡的情况稳定了,云衡的母亲为他去办理出院手续时,文皙抱着岚风喜极而泣,她说:“岚风,谢谢你。谢谢你陪着我,谢谢你不怪我。”
      岚风的头像是被人猛地击了一拳。她一把将她推开:“不,不不,求你不要这么说。我有什么资格怪你?”
      文皙沉痛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也是怪我的,你和云衡感情那么好……”
      “不是的!文皙姐,那天我也在,如果你有错,那么我……”她几乎要把真相说出来——是她,如果不是她多嘴地让云衡去换那个被厄运诅咒的水晶球,云衡根本不会出事啊!
      “够了,”文皙轻轻用手掩住她的口,“别说了。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再提起那些无谓的事了。那天你虽然在,他却是来见我的。何必让伯父伯母再多一个迁怒的对象呢?岚风,真的够了。一个扫把星已经够了……”文皙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服从宿命的悲凉。她转而望向云衡,眼底是一片温柔无悔,“何况我爱他。”
      岚风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住,她退到门边,含着最深最深的绝望和最真最真的希望颤声道:“文皙姐,如果小叔叔能恢复健康,能和你一辈子快快乐乐,我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我!”
      她转过身逃也似地跑出了医院。云衡这里离不开人,没有人会追她,而她依然跑得飞快。直到路口,看到红灯她本能地停了一秒。又闭着眼冲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存心求死还是一时昏了头,总之她的脚步先于意识,已经停不下来。当她跑到在斑马线中央,左脚的脚踝忽然一歪,突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呻吟。她摔倒了。一辆小轿车在急刹之后擦着斑马线停了下来。她喘着粗气,磨破了皮的手掌撑在粗糙的路面上,汗水湿了她的内衣。
      “喂,自己活腻了的话也别害人啊!”司机探出头来嚷道。
      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用力碾过她的后背,她的疼痛愈烈,这一次,不是从脚踝而是从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差点被压得彻底趴倒在地。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过了马路。身后的车流随着绿灯而停止流动,行人开始过马路,一切都有条不紊。她的神志有些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开始打量周边的环境,这才发现这里离乔林家很近。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坏,那未免太便宜她了。但如果,老天仁慈得能让她自行选择一个对象坦白她所犯下的罪,她的选择便只有一个人——乔林。

      她颤抖着手按下了乔家的门铃,给她开门的是谷芸芬。她瞬时有些退缩,慌慌张张地打了声招呼,却几乎忘了来意,恨不能掉头跑掉。乔妈妈没有看出异样,伸手搭了一把她的手肘,让她进来坐。她镇定了一下心神,跟着进了客厅。乔妈妈一边让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丈夫去叫乔林,一边拐进厨房给岚风倒茶。岚风说:“你们都别忙,我自己进去找他。”乔林的父母笑笑,也就随她自己进去了。
      不管乔林是不是听得见,她仍然习惯性地在进门前敲了敲门。门并没有锁,虚掩着一条缝。橘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柔和而温暖。
      门开的一刻,她和乔林四目相对。她无从猜测是乔林的第六感抑或是光线骤然起的变化引得他抬头。总之,他到她,随即笑道:“姐。”
      她关了门,上了锁。这一突来的举动让乔林摸不着头脑。他讶异地望着她:“怎么了?”
      ——乔林,我受不了了。我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可是没人知道!没人惩罚我!她比画道。
      乔林站起身抓住她的手:“所以,你要告诉我吗?我在!但现在先什么都别说。你受伤了,要先处理!”
      她固执地从他的手中挣脱。他因为怕弄伤她压根并未使力,但是脸上尽是心疼和焦虑。她看着他拉出抽屉里找药箱,叹息了一声,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臂,迫使他看向自己。她向他摊开手掌,轻笑了一下,随即比画道:别管它们了。我的身上有一个地方,实在太疼了,所以,手上的这点伤,根本不疼。擦药,没有用;纱布,没有用;我,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
      药箱的提手从乔林的指间滑脱。但他随即仍然把药箱从抽屉里拿出来。
      ——不管怎样,伤口还是要处理一下比较好。他不看她,比完这句便拉过她的手,按她坐下,仔细地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掌心。把药箱放回后,他在床沿上面对她坐下。
      ——姐,不要勉强,如果不想让我知道,就让我什么不知道。但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陪着你。你如果说出来会觉得舒服,我说过,我可以背过身去……
      ——不要背对我。岚风伸手抓住他的膝头,滑坐到地板上。——我想让你知道,虽然我明白,对你而言也不是件快乐的事。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了。
      乔林把她拉起来,一脸慌乱,口中颤抖地吐出不成字的音节。他看上去非常想安抚她的情绪,却又说不出安慰的话语。最后,他放弃了他本就不擅长的语言,用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肩膀。她先是哭得更加厉害,继而渐渐安定下来,只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的抽噎。
      ——没有其他人,也还有我。说吧,不要紧的。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直到岚风的抽泣停止,他才松了一口气似地坐下比画道。
      ——我的小叔叔,是因为我才受伤的。
      这件事,她在此之前连乔林都未吐露过。乔林只知道,岚风的小叔叔近三年前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昏迷至今。如今听岚风说完当天发生的事,他也显然被震惊了。
      只有一件事,岚风没有向乔林坦白。
      可是,乔林却问了:
      ——姐,你喜欢他吧?
      岚风的双手慢慢攥成拳,捏得好紧好紧。
      ——别这样!乔林掰开她的拳头,气恼又心疼地冲她嚷:“会弄伤自己!”她看了他一眼,只听他喟叹一声道:“算了姐,不用答。”
      沉默。静止。良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比画。
      ——知道吗?我甚至想过杀了自己。岚风站起身走到窗前。
      乔林一个跨步地走到她身前,抬手飞快地比道:——是我看错了吗?还是你比错了?
      她凄楚地一笑:你不用紧张,我已经不那么想了。死太容易了,也太便宜我了。如果我死,小叔叔能好起来,那还值得。可是,我的命,没有那么值钱呢。
      乔林垂下眼,背过身。“这种话,以后可以、不要对着我说吗?我可以不听吗?”
      “对不起。”她无力地说。在窗玻璃的反射里,她看到了乔林在流泪。但是很快,他擦干了眼泪,转过身重新面对她。
      ——姐,就算你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姐姐,我还是要说,你至少应该把这件事和文老师说清楚,她太苦了,不是吗?
      岚风惊恐地摇头:“不,我不敢。我不能。我做不到!”
      ——姐姐,不可以这样的,文老师……乔林握住她的肩头,轻轻摇撼她。
      就算打从事情发生伊始便向众人告知真相,也不会比事发那么久之后说出来要难。事隔太久了,每一天的隐瞒都在增加她的罪过。她无法想象,事到如今才把事实说出来,她的家人还有文皙会怎样看待她。一个“罪魁祸首”的罪名已经不轻,还要加上“嫁祸”么?他们不会原谅她的过错,不会接纳她的苦衷,更不要说象过去那般爱她。呵!谁会爱这样一个人呢?她的父母,恐怕会对当年把她领回了家的决定悔不当初,是这样才埋伏下了亲人的一场悲剧。她——终究是不祥的。
      ——乔林,如果这世上,所有我爱的人,都变得恨我,我还怎么活下去?
      乔林的手从她的肩膀滑下。“我,不勉强你。”他的语气沉痛而无奈,“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么做是错、是错。”
      她的嘴微微张开,呼吸有些紧促,唇角不易察觉地上下抽动。她凝视他,良久,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好像,我又做错了呢。我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从此后,除了多一个难过的人,还能怎么样呢?乔林,可怜的乔林,我怎么把你给卷进来了?”
      他捉住她的手,将它们拢起,握在掌心:“至少还能、一起难过啊。不是你一个人、在犯错了,不是你一个人、在内疚了——我都有份参加的。所以姐姐,就算你在其他人面前、觉得愧疚,对我,用不着。”
      乔林——在她心里如同天使一般纯真善良的弟弟,为了她的缘故,宁可让心灵蒙盖上尘埃,随她一起堕入自责的深渊里。他本可以轻飘飘掸去那些肮脏的东西,甩开她、对所有人说出真相——至少对他的老师文皙说出实情。只消如此他就可以解脱了,就能义正言辞地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但他没有。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不认同她对真相的隐瞒,对他人的伤害——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逼迫她做她做不到的事,而是同她站在了一起。
      从此后,抱着相同的犯罪感,依偎共生……

      一阵晚风吹过来,湖面上水波折射的光斑起了变形,有的拉长,有的挤扁,仿佛它们也有一颗躁动不安的灵魂。岚风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往脑后拢了拢,转向乔林说:“抱歉,我不该在你进大学的第一天就说奇怪的话。”
      “是很奇怪。”他略向前倾着头,额前的头发也被刚才的风吹得有些乱。路灯的光线和水纹的反射,在他的额头和眼部造成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嘴几度开合,最终还是抿了起来。代替双唇的是他修长匀称的双手:
      ——我离开清岚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后来也会来省城。我甚至后悔过,如果当初,自己再勇敢一点、再努力一点,再坚持一点,也许我们能一直在同一个学校里念书。所以当我知道你们大学也招收聋生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我做梦都想考进来。从我知道这个消息的一刻起,根本一个别的候选都没有了。对你来说我就那么无所谓吗?你就从来不会希望我们能每天见到面?都说了,你的错误、你的内疚我都有份参与,难道你以为,只要我考去别的城市,我就能撇清?
      乔林画在空中的问号一个比一个要大,即便是对着虚无的空气,也看得出他的手指有多么用力。他的面部表情随着手形的变化也越来越激动。
      岚风抬起头,盯着头顶的路灯看了几秒,抽了下鼻子,按下心里交错的感动与伤感情绪,咧开嘴,伸出手捏向乔林的腮帮子,逗趣道:“啊,生气了呢。”
      乔林被她的“突袭”弄得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也不掰她的手,只嘟嘴道:“当然要生气。”
      “你的表情好丰富啊,生起气来还蛮吓人的!”
      乔林冲着她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岚风伸了个懒腰,仰面躺倒在湖畔的草坪上。路灯的光束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还有流萤在灯下打转。
      她的双手举得很高,月光镀在她微凉的指尖。在空中,她缓慢而清晰地比画出两句话:
      欢迎你,乔林!很高兴,和你在一起。

      乔林也在她身边仰躺下来,没有人看到,在岚风比出那个“一起”的手势时,他的脸颊霎时呈现出微妙的色泽。而微凉的夜风,很快吹散了他脸上的红雾。他直起腰,甩了甩脑袋,拉起身边的她。他指了指表,她点头表示明白时间已经不早。随后他送她回了宿舍,他们在宿舍楼前的台阶道了晚安。
      在她进入宿舍的走廊后,他微笑着发出一声叹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姐姐,别难过太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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