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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十话 化龙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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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整个院子里铺满了金色的落叶,美丽极了。
几个小沙弥拿着扫帚,他们有很充裕的时间,也不急着打扫,彼此有说有笑、打打闹闹。
不远的一间厢房里,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手执一卷经书,表情专注,朗朗颂来。这么小的年纪就有如此定力,竟一点也不受外界喧哗的吸引,或者,打扰。
一卷读完,那孩子抬起了头,窗外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分外得眉清目秀,好似仙童一般,只是面容上的沉稳与年龄完全不相称。若是再望进那双少见的紫色眸子,平日掩藏在有礼之后的冷漠,在无人的环境下,赫然无遗。
“法明方丈。”远处,传来小沙弥的颂礼声。
孩子眨眨眼,已是平素的有礼模样。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师傅。”他站起身来,鞠礼。
“玄奘啊。”进来的老者看到几案上合拢的经卷,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发。“有时候也要出去走走,多和同龄人交流,佛法深奥,想要参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你年纪还小,不要太过心急。”
“弟子明白。”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眼,遮掩里面的不屑。
他和那些所谓的同龄人毫无共同语言可说,便是成年之人,也不喜和他讲话。毕竟没有多少人会喜欢被一个孩子的问题为难住自己。
何况,对于自己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也是惧怕妒忌的人多,愿意亲近的人少。
法明看着自己的弟子,也是无奈一叹。
十年前,金山寺的僧人从寺旁的河流中捡到一个弃婴,这种事情很是常见,然而这弃婴的额头之上赫然有着一株鲜红欲滴的三叶红莲,这是参透无上佛法的真佛才会拥有的标记。
举寺轰动。
寺内的几位高僧猜想他可能是哪位真佛转世,便想由方丈法明替他剃度、收为关门弟子。不想,只要剃刀一靠近那个婴儿,便会化为粉末。法明认为这是自己没有资格替这个婴儿剃度,便是作罢,只是收了他当个记名弟子。弃婴的怀里只有一写着一个“陈”字的丝锦,发明便为他取名玄奘。
玄奘渐渐长大,他极度不善与他人交流,但是在佛法方面果然造诣极深,便是法明自身,或是寺内其他几位高僧,对于他提出的问题,有时也无言以对。
所以大部分时候,他总是一人呆在厢房,诵经念佛;要不,便是学习术法。然而短短数年之内,以他十岁稚龄,术法也如同佛理一般,于他再无人可教。
“玄奘,三天后为师奉帝命入殿宣扬佛法,你可要和为师一同前去?”
低垂的头,不可见地抿了抿唇,玄奘却是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众位师叔,都去么?”
法明怔了怔,不过他已习惯了自己这个弟子常常莫名的举止,也不见怪,回答他道:“你法玄、法惠师叔留在寺中主持,其余都和为师一同前去。玄奘,你可想去?”
即使名义上这是自己的弟子,他言语间竟也极为谦和客气。
片刻的沉默,玄奘才淡淡回答:“弟子便不去了,师傅和众师叔还请早去早回。”
早意料到这个答案,法明也不再劝说,又叮嘱了两句,便要离开。走出门外的时候,身后似乎听到玄奘模糊的轻喃。
“……要变天了。”
寂静无声的夜,连风都无一丝,诡异地静。
床上的玄奘突然睁开眼,紫色的眸子里,一抹冷色划过。
师傅他们白日才刚刚离开,“它们”便如此迫不及待地选择了今夜么?
起身望向窗外,无月无星的夜空,黑得压抑。
好一会儿,院落里才有了些动静,玄奘披了件袍子,推门而出,只见众僧人居住的院落中央,法玄和法惠两个老和尚同他一般只披了件外袍,脸色严肃难看地杵立,双眼紧盯着后山的方向,听到他刻意发出的走路的声响,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玄奘,你也感觉到了?”
玄奘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法玄苦笑道:“还记得那日教你阵法,你问贫僧金山寺建寺时日已久,阵法是否会失效。贫僧还道近年来风平浪近,足见阵法威力仍在,百年无忧。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纰漏。”
法惠也苦思不得其解,道:“近年来后山的妖怪的确安分得很,金山寺更无拆房建舍,也不见基石损坏,这阵法怎么说失效就失效了。”
玄奘无语,心里却是清明。金山寺本身是个巨大的法阵,只是年代久远,威力日减,那后山的妖怪自然察觉,安分异常只怕是为了造成金山寺僧人的错觉而已。他纵使感觉得到其中的变化,只是口头一经试探,便明白若不出事,无人会相信自己所言,索性也不提及。
说来也是奇怪,他自小在金山寺长大,纵使有所隔阂,也多见妒忌疏远少有真心亲近,但养他育他之恩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却对这地这人,无半分情感牵挂。甚至每与人交际,总无端生出几分焦躁暴虐之感,唯有诵经念佛,方才能心境平稳。
四周的房舍,逐渐显出隐隐的金色光泽,如果此时有人能临空看下,便能发现,金色的光芒构成一个复杂无比的阵法,只是,多处已然光芒黯淡。
法玄、法惠心中焦急,却是无计可施,他们心知必是后山的妖怪要冲破禁制,才会出现如此现象,只是他们对于因年月长久而失去作用的阵法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指望阵法的威力尚未衰退到妖怪能够冲破的地步。
两人对视一眼,均明白对方心里所想,现在再疏散寺里的僧人,已是不及。法字辈的僧人只余了他们两人,寺里的年轻僧人多还稚嫩,如果这阵法真的失效,恐怕寺里逃不出几个活口。但眼下之计,也只能先把会些术法的人召集起来,能拖得多久是多久。
然而还不待他们行动,阵法的金芒越来越甚,蓦地,刺眼的一片金色光幕,随即,整个天地,回复到先前的漆黑一片。
后山的妖气,冲天而起。这金山寺数百年之久的禁制,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撕裂。
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飘荡开来。
坏了!
法玄、法惠心知糟糕,也顾不得平时的风度,大声嘶吼起来。此时寺里懂得些术法的僧人皆已被这冲天的妖气惊醒,来不及着装整齐,匆匆赶了出来,法玄、法惠的吼声被湮没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无人注意,那个小小的孩童静默站立在原地,眼眸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腾,他的嘴唇微微地、但极快地蠕动,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又来了!
那种焦躁暴虐的感觉。
只是平日的诵经念佛好似突然失去作用,在这越来越盛的血腥气息中,他觉得自己的心绪分明地朝着某一个方向极端地倾斜。
什么东西仿佛同样要冲破某种禁制,蠢蠢欲动。
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声、嘶吼声。
这些妖怪被金山寺的禁制封印得太久了,冲破封印的第一件事不是四散而去,却是把金山寺屠杀一空,以泄心头忿恨。
如果众僧人联合起来,未必不能在妖怪面前拖延些时间,可惜,四处逃窜的僧人已经被这冲天的血腥怨气吓破了胆,腿都软了,别说战,便是逃都没了力气。
尖叫声、呻吟声、哀鸣声,一片一片地响起,纵使还有些僧人有一战之力,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杀红眼的妖怪前赴后继,其中某个倒霉的傻瓜,张开尖锐的利爪冲着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玄奘,就抓了过去。盈盈的紫光,笼罩住了玄奘,完全是无意识地抬手,精准地,直接洞穿了对方的心脏。
心头血,喷了玄奘一脸。
粘稠刺鼻的血腥气味,让人作呕,然而心头那份焦躁暴虐之感,却是消去了不少,不是往日地压抑,是似乎发泄了出去那般的舒畅。
一片血光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插曲。就连玄奘自己,也有些怔滞,但不待他反应过来,又有三两个妖怪又已经冲了过来。
抬手而过,又是一大片血雨。
紫色的眸底,渐渐泛出一丝妖异的鲜红。
一个妖怪,两个妖怪……待到不知道多少个妖怪就在他抬手间变成一片血肉模糊,金山寺的混乱局面,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全身沐血,站在中间。
一边,是惊恐地看着他的妖怪。
一边,是惊恐地看着他的僧人。
静。
静到极点,仿佛死寂一般的静。
他的头脑,依然是一片混沌,只觉得整个人好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快意地叫嚣着毁灭,一半痛苦地无声呻吟。
想要,鲜血,杀戮;想要,安息,静宁。
缓缓向着妖怪的方向伸出手,鲜血顺着他的指间滑落、下坠的声音,在这无声的寂静中竟是那般清晰可闻。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边的血的味道,眼前的妖怪竟然,齐齐地后退一步。
盈盈的紫光,再度出现在他的掌上。
缓缓地、平平地,手臂挥舞过一个弧度,只见站在最前方的妖怪连挣扎和惊叫的时间也没有,瞬间就在紫色的光芒中,碎裂成一块块血肉。
依然是静。
静到极点,仿佛死寂一般的静。
蓦地,所有的妖怪四散逃去,速度之快,几乎连眼睛都无法捕捉。
只有玄奘还安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后,是和那些逃跑的妖怪一般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却无法逃跑的僧人。
法明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满地血肉,冲天血腥,玄奘一人静默站立在其中,清澈的紫色眼眸宛如最上等的水晶,纯粹冷冽,竟不带半分人类的温度与情绪。法明与他目光一触,不由得猛地打了个寒战,急忙移开视线。
一旁,戒备重重的僧人,满脸掩饰不住的恐惧,严阵以待。
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后山的妖怪冲破了金山寺的禁制吗?怎么这副架势,更像是他们捕捉玄奘不果,僵持在这里呢?
妖怪呢?残留的妖气依然很重,可是一个妖怪也不见——如果地上的尸体不算的话。
“方丈师兄,请借一步说话。”身后,法玄的声音低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