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第八章 为君浅唱 ...
-
他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身形俊挺修长,矫健中不失风雅。当日少年的影子渐渐与他叠合,轻盈的步履间仿佛踏出一室秋景光影。
“宁河歌台一别,已有六年了吧?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再见。”他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看着上官云桂。
上官云桂略微迟疑,继而笑道:“难得洪公子还记得《折丹桂》。”
洪公子伸手指向窗外。“不知尚姑娘是否愿陪在下一游?”
“来者是客,桂云自当奉陪。”
下了轿,竟是绥安著名的古寺“法容寺”。主持亲自前来迎接,为他们引路。
“圆觉寺”的主持嗔平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早年曾被召入京都讲授佛经。“圆觉寺”的信徒更是不分高低贵贱,只是能让主持亲自迎接的人物非贵既尊。洪公子年纪尚轻,让人不免度量。
待行至一幽静庭院处,主持让人送上饮品糕点便离去,至始至终都没同他们说上一句话。
洪公子为上官云桂倒上一杯茶。
“不怕姑娘笑话。五年来,我再没有过当日宁河听曲时的那种心情。”
“当年桂云年少无知,若什么地方冒犯了公子,还望见谅。”不自觉地便说些客套话出来。
洪公子呵呵笑了。“记得你是一个火性子的姑娘,如今倒生分了?”
“桂云和公子都不再年少,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不是吗?”他的个性似乎并未改变,还是那样潇洒自如,风趣诙谐。
“这话便错了。在下所记得的的确是宁河歌台的少女,并不代表我们不能重新成为朋友。”他举起茶杯放至唇边,一双长眼流动出万千情怀。
难怪阿九也动心了。像他这样的男子,既尊重她们,又具相当的才情,谈笑间神采飞扬,确是与寻常男子不同。
“洪公子选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意义吗?”是时候转移话题,继续下去只会让她觉得尴尬。
“法容寺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幼年生活的地方。每心烦之时便会到此。”
“哦?难道洪公子的生活不宁静?既有阿九,还有什么不如意。”
“在我的家族里,根本不存在宁静。”洪公子笑得释怀。“所以我总是想方设法地逃离,每次却又不得不回去。”
上官云桂不禁笑道:“洪公子怕是夸张了吗,说得这样恐怖,好像自己是一个犯人。”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呀,今后称我洪若便是。”他反倒更高兴了。
“桂云一介歌女,怎么能直唤公子的名讳?”此人一见便是那种处处留情的角色,哪怕对他有好感,也约不能轻易流露出来。
洪公子举杯一笑。“今日只想叙旧,尚姑娘若推辞,洪若重逢惊喜之余难免再次失望。”
上官云桂一愣,经他这一说,如褪色水墨般的宁河旧事化成雾色从她的记忆中抽丝剥茧。那模糊了面貌的父亲还在丰州叱咤风云,指手遮天、覆手盖地;开满夏荷的盐运使府衙中庭,上官家的三小姐在忙碌的个人间蹦蹦跳跳地跑过,哼着刚从先生处学得的曲儿……雾在迎面扑来的桂花中散开,少年清朗的噪音响起:“你唱得很好。”
“尚姑娘?”片刻的恍惚被相似又不同的面容打破。她一直在刻意遗忘的记忆就这样被人唤醒。
“我总在想,那个爱唱歌的女孩儿一定会常常出现在宁河歌台。可是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有她的踪迹,直到又听人唱起《折丹桂》,她还是没出现。”洪公子看着她,缓缓道来。
上官云桂低头饮着茶。那几日该是她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父亲被捕、被大娘所逐,一切发生得让年少的她瘁不及防。也许,她竭力前往京城其实只是抱着还能见父亲一面的可能,可她又无法背负着沉痛的记忆活下去,所以在心中为自己虚构了一个美好的幻梦,梦里有让她倾心向往的少年……
“翌年,我也曾再访丰州,寻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身份的女孩儿。只是固执地想找到她……”
上官云桂很想打断他,让他别再说下去,因为他的回忆也是她的回忆。可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不是幻梦,而是活生生的人。
洪公子沉稳的嗓音平稳地从波心荡开,却叫上官云桂惊得差点打翻了茶杯。
“宁河盐运使遇罪入狱,家族败落,有人看见上官三小姐和瘸腿的乐师曾出现在宁河岸边,之后便不知所踪,都说那三小姐被乐师骗去别处了。”
慌乱之中猛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上官云桂平复着胸中的躁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上官家是丰州大族,这种事自然被传得沸沸扬扬。那位三小姐命运多劫,想来富贵人家也并非一帆风顺,代代兴盛。”她尽力挤出一点笑容。“同乡之人,我也为她惋惜。”
“上官三小姐不正在我的面前?”洪公子突然伸手轻按住上官云桂的右手腕。颤抖的手腕再也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慌乱。
上官云桂心里霎时冒出一股无名火,立马抽手起身,怒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来找乐子也就罢了,难道要我们连身心都让你们戏弄?你的身份再显贵,靠山再硬,也不稀罕!桂云孑然一身,也不怕得罪你!只可惜了阿九的一片真情浪费在你的身上!”
面对如此激动的她,洪公子依然面不改色。
“云桂,请不要误会。我承认我痴迷过许多女子,也负过许多女子,可你与她们是不同的,我一直忘不了你,也不会忘记你。你用这身打扮迷惑了众人,却骗不了我!”
上官云桂愤然转身,却直视上洪公子明亮的双目。这番情景一如多年前自己初遇他时的情景,她因他戏谑的神色而迂怒于他,却被他的歌声和真诚所打动。
“上官群青罪不至死,你若想见令尊一面,我可设法。” 她再一次相信了他的诚意,只是上官云桂的疑惑更大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只为寻找一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儿,他竟然由此查得出上官家落败之始末。不问身份来历,向来是虹楼的待客之道。但此人既然可以帮她这样一个大忙,她总得明白将来恩报何处吧!
“云桂只需记得我是洪若,其他的无关紧要。”他夹起一块糕点。“这是‘法容寺’特产,别处可寻不到,尝一尝。”
上官云桂迟疑的接过,碧绿青透的糕点咬下去有一股浸人心脾的清凉。心情转瞬间好了大半,她仿佛又和他肩并肩坐着听曲了。
久未谋面的申弦令夫妇回到虹楼让上官云桂十分高兴,与甘庭兰成婚后,他们便结伴去房州拜见甘庭兰的双亲,不想一待便是两年。
申弦令怀里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惹得众歌伶逗他玩儿。上官云桂一靠近,他便咿呀着扭动身子,向她挥舞着双手。
“这小家伙也懂得认人了,来,叫桂云姨。”申弦令一脸幸福地把孩子抱到她面前,却被甘庭兰冷着个脸夺到怀里。上官云桂只得讪笑,她依旧是不欢喜自己,个性不合罢了。
“申师傅,我听说你们的宝贝是一对娈生兄弟呀!”庞舒羡慕地问道。
“缰儿颇皮,不放心把他放在岳父岳母身边,老人家平日里也寂寞,便留下方儿陪着二老。”申弦令的快乐从他面部的每一个细节处散发出来,上官云桂也跟着高兴起来。
这边谢方菱与甘庭兰熟络起来。“甘师傅,你们不会再走了吧!方菱还有好多事想请教你呢!”只有在这时,甘庭兰才露出了笑容。“与楼主商量后再说吧!缰儿还小,总得有个人照看。”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交谈着,愉快又喧闹,人群外只有一个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冷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人群中的上官云桂。
冰凉的视线直戳脊梁,上官云桂请申弦令去偏厅小叙。
“三小姐,对你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和辛九娘的关系不是一直不错?”申弦令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上官云桂只笑不答,岂止辛九娘,连陈可心见了她也直叹气,欧阳晴南前不久前还问过她:“云姐姐,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位洪公子?”洪若自与她在法容寺相谈后便没了音讯,时不时差人送礼来虹楼,辛九娘一份,她一份,早已是众人智知。
客人属意哪位歌女是他们的自由,她们是没权利抱怨的,可辛九娘和她也算挚友,如此一来虽不至于争风吃醋,但也难免使两心生隔阂。
上官云桂对洪若也有情意,是初恋的心动还是感恩的悸动,她也分不清。她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轻易地相信一个人了,他到底是否戏说,是否真能让她与父亲见面,只不过是一句话,她却仍愿意相信。而洪若不久后派人送来一封信,让她静待佳音。更让她安心不少。
洪若的态度暧昧不明,也难怪辛九娘疏远她。虽然这种事情在烟花之地是常有的事,但以辛九娘疏远她。虽然这种事情在烟花之地是常有的事,但以辛九娘孤高的个性,绝对无法容忍。况且洪若是辛九娘钟情之人,她不会轻易退让。
上官云桂也不好过,只是对着申弦令,她也不知是否该实言相告。
“先生刚刚归来,还是别劳心这等烦心事,桂云还能自己解决。”这话也是安慰自己罢了,辛九娘迟早要找她当面对质,而她为着自己的身世始终说不清。
申弦令见她不愿长谈,也不好再追问,只道:“三小姐若有什么为难,千万别自己担着,商楼主好歹也是虹楼的主人,他总有办法让大家都信服的。”
上官云桂摇摇头,只看着申弦令笑。心里默念着:求他还不如求自己。商少言一定会刨根问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清楚楚,再把她俩放在天平上称称,最后还不是害了辛九娘或自己。她钦犯之后的身份一旦泄露,哪怕她按律早被贬为庶民,虹楼也是待不得了。
“不说这个了,你们夫妇刚回来,姐妹们还没来得及为你们接风洗尘呢!凌姐姐怕是正忙着,我得去瞧瞧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上官云桂抽身而去。
一进房间,小婢鑫哥便迎上来,“姑娘回来的正好,洪公子又遣人送礼了。”说着指向桌子上一个黄盒子。顺手给了鑫哥几个铜板,让她去准备些果茶。
看着礼盒,上官云桂有一丝无奈有一丝欣喜。他送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她实在不明白他从哪知道她的喜好。
这次不知又是什么。她轻拉开系盒子的红带,揭开薄纸,一个精致的圆盒式。盒盖一开,满室馨香,竟是一盒烘干的桂花。
她认得这是宁河独产的丹桂,浓郁的香气是他处不可比拟的。橙黄的花朵中一角白纸显得突兀,展开笔迹张扬,力道十足。
“桂寄想望,一游旧地。”
上官云桂惊喜之余不忘将信纸烧毁于烛火后便将那一盒桂花放至鼻前,闭眼闻着这属于故乡的的味道。
“当啷”一声,房门被人猛地掀开。辛九娘以一种藐视的姿态走进来,不施妆容的素面脱尘出俗,裙角袖边的莲花栩栩如生,把她衬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但她愤怒的眼神又让她看起来只不这是一个陷入爱河的寻常女子。
辛九娘一眼便见到了上官云桂双手捧着的锦盒,抬眼又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果真是一付妖娆的好皮囊,连这桂花也跟着艳丽了。”
“阿九,有事咱们坐下好好谈谈,先别动气。”上官云桂盖上锦盒放回桌面。
辛九娘又是一阵冷笑:“我生什么气,你不是一向以脾气火爆闻名么?”
上官云桂把心一横,直直说道:“既然这样,也不必拐弯抹角了。阿九,有些事并不如你想象……”她从未想过要与阿九争夺洪若,他也没有让她做到死心塌地的地步,若真的见到了父亲,她也许只会把他当作恩人,其它的情愫则就此埋进心灵深处罢。
“我如此信任你,你却这样待我?算了,我不过是自作自受。” 辛九娘冷冷地打断她。“谁叫我们都是命轻于人的歌女呢?他这样的人也不值得留恋……”一行清泪毫无预警地自她眼角流出。“可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阿九……”上官云桂上行几步,想扶住辛九娘,却被她一把甩开。
“不要忘了,你终同我也不过一个结局。只是,你让我看透了世情,我还真要多谢你!” 辛九娘泪中带笑,这笑令人怜惜又令人恐惧,凄楚又阴森。
言罢,辛九娘挣扎着拂袖而去,身形摇晃,上官云桂不禁担心,却又迈不出一步去追她,只瘫软地坐到桃木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