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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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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弹案发生在几天之前,死去的那二十三个大学生早已经完成了下葬。在赞卡这种炎热的城市,如果不尽快下葬,尸体会腐烂得特别快。死去的人没有了体面不说,瘟疫泛滥的话就不好了。
但是这种人口过剩的年代,最不缺的也是死人。
城西公墓原本只是一小片墓地,四四方方,墓碑三两个,那时候人们还有追求,会花钱在城南的山上给家人操办后事。战争起来以后,大家渐渐没钱了,后山上高耸的碑林也被炸得稀碎,渐渐这里越扩越大,四周被炸毁的房子都被推平,给死人让了位置。
一个当地老人正在蹲在土坑里,用手刨着土。土坑外的担架上躺着一个紧闭双眼的婴儿。已经死了。
楚岁安抱着相机,在土坑边缘蹲下去,用本罕利语问:“老人家,需要帮忙吗?”
不等老人说话,詹姆斯就自己跳了进去,嘴里的本罕利语说得贼溜。“我帮您,这活儿我熟。”
他也不嫌脏,和老人一起用手刨土。
宋裕看着坑里的人皱了下眉:“没有工具吗?”
“不够用啊,需要挖的坟太多了。”楚岁安背对着他说道。
她转而再次同老人对上视线:“您好,我是中国来的记者,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老人茫然地看了这个突然到来的漂亮女人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
“这是您的孩子吗?”她指了指担架上死去的小孩。
“我的孙子。”
“孩子的父母呢?”
“我儿子去了前线,太穷了,儿媳妇和别人跑了。”
“孩子怎么死的?”
“......吃错了东西吧。不清楚。”老人愁苦地看向那个担架里躺着的孩子,被岁月折出皱纹的面庞尽是沧桑和木然。
宋裕的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看起来像铅中毒。”
楚岁安皱了下眉,看着那个小孩脏兮兮的手,才点头:“很有可能。”
“去不起医院吗?这种程度应该可以救活的,他看起来是生生被耗死的。”宋裕吞了吞口水,那孩子就算此时永久地睡过去了,神情仍旧很是痛苦。
小小的脸蛋上涨得满是青紫,脖颈上是肿胀的抓痕。
“这里的医疗系统落后,一般只会按照食物中毒的流程处理铅中毒,孩子该死还是会死。而且现在经济太萧条,一般的本罕利家庭已经负担不起最基本的医疗费了。”
问完了问题,楚岁安对那位老人表示了悼念,同还在认真挖坟的詹姆斯示意后,站起身来。
她顶着夕阳的余晖,余光瞥见宋裕放在兜里的手,他迟疑地跟着楚岁安迈开了腿,但仍旧摩挲着衣服兜里的钞票。
在他准备将手抽出来的时候,被楚岁安按住了手腕。
“你帮不了他。”楚岁安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橙色的天空。
宋裕停顿了一下,空着手伸出兜,朝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白花花的掌心。“我知道。”
见到这人掌纹淡得几乎不存在的掌心,楚岁安垂下眼睛,收回了压住他手腕的手。
还未走远,却被宋裕反手拉住了手腕,心脏的一角好似也被扯动。
“为什么?”
他把楚岁安拉到自己面前,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被橘色的余晖染红了裸露的皮肤。
楚岁安不明白:“你指什么?”
“为什么要做战地记者,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些事情看着让人难受。”
宋裕的指尖总是很凉,好似天生不会热那样,就如同他说过的“我天生就没什么热血”。
这种自嘲说服不了楚岁安,宋裕这个人看着疏离,其实心里很热的。尽管她也不觉得人有热血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非说为了反战的话,我也没有那么无私吧。”楚岁安眯起眼睛,将相机举起来,拍下夕阳之下举着铁锹跪在土坑旁的一家人,一只土狗摇着尾巴,坐在这家人旁边。
“没有吗?”宋裕问。
“可能是这里离死亡最近?”说完这话,楚岁安就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紧了紧,于是她表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不明白人该怎么活着,在这种地方却压根不用想活着的方式,只需要想怎么活下去就好了。”
她一个人孤身居住在城市里的时候,似乎总是坐立难安。她自己把这事归结在自己热爱工作热爱和平之上,但是心理医生却说这种不安源自她小时候的情感经历。
也许是因为孤身一人在国外,害怕妈妈随时死掉?
可是在最极致的不安之中她就感受到了平静的永恒。
永远不会改变的就是变化。人在安全之中会太过焦虑危险到来,而人真正恒久地处于危险之中,却不会恐惧偶尔的安全。
和她选择独自一人是一样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她不安于那种变化。孤独是成本最低的永恒。
“这不对。”寂静了良久,宋裕突然出声。
楚岁安抬眼看他:“嗯?”
“你......”宋裕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而他背后是浓郁的夕阳,楚岁安辨别不清。
只听到他轻微的叹息。“无所谓。我先陪着你。”
“不管你想找什么,我都先陪着你一起。”
你想要的东西,也许一个人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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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很快就降到了地平线之下,繁星显现出影踪,在黢黑的天幕上冷冰冰地眨着眼睛。
城西墓地的所有人都很忙,詹姆斯志不在采访,他帮着那老人挖完墓地以后,披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去找楚岁安。
“安,怎么样,拍到新闻了吗?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医生呢?”詹姆斯脸上蹭了土,整个人灰扑扑的,但眼睛亮晶晶,神情很快活,就像是楚岁安刚才拍照的那只摇着尾巴的小土狗。
楚岁安目光有些散,她漫无目的地扭着光圈,在詹姆斯话音落下良久,才慢吞吞出声:“詹姆斯。”
“怎么了?我在呢,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当战地记者?”楚岁安问道。她略微眯起眼,似乎是真的困惑。
“不是和你说过吗,完全是阴差阳错啊!我新闻系的,为了毕业论文才搞的战地新闻,一搞觉得挺刺激的,挣钱又多,还碰见你了,多好。”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当战地记者?”
这个问题似乎问倒詹姆斯了,他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儿,楚岁安就静静地等着。
“你......你一直就和我们不一样,我觉得你应该是有自己的梦想吧,为了事业,不谈恋爱也不到处玩,就一头扎工作里了,为了好的新闻效果,你什么危险都不怕,也不嫌累......这是我最敬佩你的地方。”
“这不是因为热爱和梦想还能是因为什么?”
詹姆斯一摊手,结果发现自己指甲缝里全是泥巴,嫌弃地龇牙咧嘴起来。
身旁的同学一惊一乍,楚岁安笑了一声,递给他一张湿纸巾。
然后目光朝着不远处的墓地飘去了。
是吧,寻常人都该觉得她的动力是梦想。这么多危险,这么多舍弃,这么多无私,这么多孑然的奔命。
为什么宋裕偏偏一口咬死,她只是在逃避什么呢?
只有他相信她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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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都渐渐冷了,墓地间亮起了跳跃的烛火。
念兰台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楚岁安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文艺了一把,在这个瞬间想到了哀伤的诗。可能是遇到宋裕的这些天,他太多次伸手去触碰她皮囊之下的灵魂了。
她在脚边也点了一杆烛,热热地烧着,白色的烛泪落在泥土上,无声凝固。
倏地,烛火摇曳的幅度变得很大,风却止住了。
楚岁安抬头,见到修长的身影逆着烛光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风。
“要不要看烟花?”宋裕朝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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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才下午的时候,詹姆斯因为上司有临时的工作安排,所以先走一步,临走时再三表示要在本罕利请楚岁安吃一顿饭。
楚岁安送走他以后,就一直坐在一块断裂的石碑上,将电脑拿出来,行动上是在工作,思绪却乱得可以。
她并不知道宋裕去干什么了,起先他只是说回车里拿一些东西,没想到他离开了这么久,直到月亮高挂梢头。
“我找了你好久。”
宋裕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在一片暮色下垂眼。
“你去哪了?”楚岁安被他这样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身后的烛火掩映繁星太过迷人,她一时忘记了拉面前男人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但宋裕以为是她不愿意,他目光扫过她搭在笔记本电脑上面的手,上身前倾,主动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去听了一些你的传言。”
他手腕稍微用力,将楚岁安从断裂的石碑上拉了起来。
“传言?”
“嗯,”宋裕思考了一下,松开了抓着楚岁安手腕的手,“本来只是想看看死者,但凑巧听到有人在说你……没想到你还挺出名?”
他回忆着方才遇到的那位老妇人,她说上一次遇到楚岁安的时候,是在北非的沿海。她是随着科考队外出的本罕利历史学家,在那艘科考船上,她遇到了楚岁安。
那时候的楚岁安比现在年轻不了几岁,但是眼睛比现在要稚嫩,要冰冷。
老妇人记得自己望见这个女孩的时候,被她漆黑的眼睛冻住了。
明明是年轻得什么都不用怕,可以轻易获得所有人的嫉妒与宽恕的岁数,那个女孩苍白的面庞确实上抽干了所有鲜活的封冻。
一无所有。就像是冬日的海面,阳光洒过来,不能令其温暖;鸥鸟停下来,不能引来浪潮。
人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年轻的东方女孩身上会携带着这样的气质。
那时候的楚岁安抱着盛有她妈妈骨灰的木匣子,静静地站在甲板上,风将她极短的碎发吹乱,如同揉皱每一片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