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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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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船上男人很多,女人几乎是只有那位历史学家和楚岁安两个。那时候的楚岁安就穿着黑色的冲锋衣,领子立起来,不光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叫人看着似乎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从那甲板上跳下去。
船上的人见了她都觉得害怕,而且她嘴唇发灰,像个死人。
在甲板上徘徊了三四天,那位老妇人终于决定上前,问她:“你在看什么?”
楚岁安的嗓音冰冷平直:“不知道。”
老妇人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手中的骨灰盒,而那年轻的女孩敏感地觉察了她的视线,手指收紧了一些,指尖泛白。
“你一个人吗?”
“嗯,一直都是。”
“很孤单吧。”
“我很喜欢。”楚岁安神色平淡,一如冻结的海岸。
“你还在读书吗?”
“辍学了。”
“我是学历史的。”老妇人看向身旁没有任何表情的女孩。“以后打算做什么?”
“签了一家媒体公司,做战地记者吧。”
“还有呢?”
一只海鸥落在了甲板的白色围栏上。
“等死吧。”楚岁安伸手去碰,却被海鸥啄了一下手指,然后海鸥飞走了。
因为她的这个动作,老妇人眼底微动,她轻轻将手伸向了她的后背:“别的呢?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别拿我当那么刻板的长辈,人活着不可能只有工作。你喜欢什么?”
在老妇人的手落在女孩瘦得硌手的背脊上的瞬间,女孩受惊似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仍旧是平静的,好似已经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感情了。
“我......抽烟喝酒?我不知道。”
她感受着老妇人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掌心干燥温暖,却令她如坐针毡。但她强忍下去了想逃离的冲动,把骨灰盒打开,将妈妈的骨灰撒到了海里。
那是她登上这艘船的目的。
“怎么可能,你这么年轻。不过也没关系,有的是时间去发掘。”
“不。或许吧。但我什么也不在乎。”
楚岁安手上撒着骨灰,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天空,几乎要给那一望无际的空旷盯出两个窟窿。
老妇人觉得心疼,她看到了这个女孩愈发变红的眼眶。
明明眼泪不断上涌,可是她死死仰着头,像是在抵抗,更像是在逃避。
也许她厌恶自己的软弱,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为什么不能因为妈妈的离世而流泪呢?
她就像是一只应激了的猫,来自别人一丁点的靠近都会令她惊恐地发抖。但她更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在冬夜的街头瑟瑟发抖,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温暖的归处。
虽然明知自己可能会被推开,那老妇人仍旧抬起了自己疲惫的双臂,上前抱住了她。
楚岁安下意识向后躲开了,湿润的视线同面前女人慈祥温柔的眼睛对上,她背脊一僵,好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张满冻疮的人猝不及防跌进了一碗热汤。
那一瞬间的热是痛的。
沉默了良久,最后她轻轻搂住了老妇人的肩膀,把脸贴向她脖子上的银色项链。“对不起。”
女孩的面颊冰冷而湿润。渐渐地,嗓音变得颤抖,染上了浓浓的哭腔。
老妇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吧,就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哭。
“孩子,不要说对不起。”
“谢谢。”像个实在支撑不住了的疲惫的孩子那样抱住她的楚岁安冰冷的声线都变得潮湿。
但就在这种时候,她都在维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
“不,孩子。世界才要谢谢你。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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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在几年以后的本罕利,老妇人再一次遇到了那个抱起来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飘的女孩。
这些年里其实她时常会想起那个女孩,想她是否还好好活着,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又或者是否学会了享乐。
虽然未曾想到重逢是在葬礼,但她已经褪去了当年那种离群索居的冰冷,变得更干练、成熟。她的身上被战争涂抹上了一层更厚重的东西,令她多了些人味儿。
而且她身边还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宋裕记得那个老妇人拉住自己的手,说楚岁安如今这样,虽然同她最美好的幻想不同,但也算是一种最好的结局了。
她至少没有停滞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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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传言,这里有我认识的人吗?”楚岁安用肩膀碰了碰宋裕的手臂,仰着脸看他。
她的眼睛漆黑,虽然总是冷静,但也说不上冰冷。宋裕喉结动了动。他好像,知道为什么楚岁安总是让人感觉到一种漠然的疏远,但其实从不会真正抵触任何人了。
“hello?想什么呢,哪买的烟花?”
眼前晃过女人的手,宋裕一把抓住了没再松开,回过神。“没有,有个大学生说喜欢你,夸你漂亮、勇敢。烟花.....烟花是小孩给的。”
想着那时候的楚岁安连被人触碰背脊都要发抖,最后却还是抱着那位陌生的妇人哭得稀里哗啦,宋裕突然有点不想松开她的手了。
看起来她现在已经不再敏感于他人的接触。可是这并不是真正的敞开心扉,而是孑然到麻木吧。
“这样吗?”楚岁安狐疑地瞅了宋裕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被攥住的手。
“当然了,走吧,去吃饭。我就是有点......”宋裕拉着她走。
“有点什么?”楚岁安歪头询问。
“......啊,没什么。”
有点遗憾,为什么在那条科考船上遇到你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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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梭过错乱有秩的墓地,两人的裤脚掀动了烛光的跳跃,好似一线光河在绕着他们二人流淌一样。
守墓的人中,有人低声唱起了丧歌。听起来就像是童谣。轻缓,节奏简单。哀伤又温暖。就像这向人垂泪的蜡烛。
楚岁安被宋裕牵着,另一只手单手举着相机,四处随便拍拍,尽管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几次,但每一次心灵都会产生同样的震撼。
她打开了摄像,将镜头先对准两个人拉住的手,再转向两人脚边流淌的火光。
四处逡巡着,她的脚步突然停下。
宋裕觉察到她的停顿,连忙也收住腿脚,撤回她的旁边。“怎么了?”
“没,好像看到一个熟人......”
一位曾在甲板上拉住她,据说是唯一一位来自本罕利的全美大学荣誉教授的老妇人,此时正坐在一圈蜡烛前,慈祥而温柔地注视着她。
楚岁安眨了眨眼,急忙朝着那妇人走过去。
刚被挖过的泥土松软,踩上去好似踩在云里。
妇人的目光从两人紧拉着的手移到楚岁安的面庞上:“咱们相遇的场景,似乎总是和死亡分不开啊。”
“您居然还记得我......您怎么在这里,好久不见。”楚岁安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鲁莽言谈,那时候岁数小,心情也不好,觉得这个世界都烂透了,所以她讲话有些没礼貌。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候的失态,有些羞赧的忐忑。
妇人觉察了她的紧张,上身前倾,拍了拍她的手:“当然记得你。你变化不大,但长大了许多。”
“您怎么样?怎么回来了?”
“嗐......我是这个民族的人,也是一个学历史的人,当然要回来以这个民族的一员的身份来见证这个国家的历史。这是我的选择,不过,孩子,你也许可以试试别的选择。”
那位妇人已经很老了,但是她的神情仍旧俏皮。她的目光扫过宋裕,朝他挤了挤眼睛:“又见面了,小伙子。”
“你们刚才见过?”楚岁安立马反应过来什么,然后抽回了自己被宋裕拉着的手,“大学生什么的,编出来骗我的吧?你是和这位教授聊了这么久吧,哪个大学生能拖着你聊到天黑。”
被戳穿了,宋裕只好抿着嘴笑了一下。“这都被你发现了。”
“真不错啊,你现在这样。”老妇人拍了拍楚岁安的肩膀,在楚岁安看向她的时候也朝她挤眉弄眼了一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之后俯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这个男孩帅的呀,我看人也不错,很关心你,说来抱歉,我给他讲了你的事情,我觉得他刚才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真的难过。”
楚岁安听愣了,瞪着眼睛回头看了宋裕一眼,稍微有些不可思议。
宋裕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老妇人放在楚岁安肩膀上的手又捏了捏:“抱歉啊,是我擅作主张,但我觉得,你看起来不是会喜欢和别人讲述自己的。”
但是袒露过往,他人才能拥抱你的创伤。
“哦,当然没关系。”
“我知道你不会在意。”那老妇人俏皮地眨眨眼。
楚岁安对上老妇人的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那个......要一起吃个饭吗?”楚岁安扭捏了一下,向老人发出邀请。
但老妇人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身后的新坟。“我的爱人在这里,我还不能离开。”
很明显新填上的土包上,铺满了挂着露水的鲜花。
“都是他的学生送的。”妇人看着那些花,布满皱纹的眼睛眯起来,弯起的唇角好似勾出什么美满的回忆。
“他曾经要我把‘之子于归’洒在他的坟里。我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夜里去喝。”
四周飘散着童谣似的丧歌,楚岁安看着老教授眼里深深的眷恋,轻声哼起来那首民间谣传的悼词。
声音轻,有些空灵,也有一丝温柔。
老妇人随着烛火微微摇动的身体顿住了,她意外地看了楚岁安一眼,然后看向宋裕。“......你们会白头偕老吗?我真的祝愿你们幸福。”
宋裕嘴唇要动,但被楚岁安抢了先:“没,我们还不是您和您爱人的那种关系。我们刚认识没几天。”
“这样么?你们看起来像是相识很多年了。看来是我老了。”
楚岁安摇头:“但我的确没见过他这样的人……”
她蹲在过世的老教授爱人坟旁,看着夜色里花瓣上圆润的水珠,想要伸出手指去触碰。
“不过,幸福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人真的会拥有吗?”
一只布满皱纹,挂满串珠的温暖手掌覆盖在了她的头顶,老妇人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
“孩子,答案在爱里。你一直逃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