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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72.只有散步我们才真正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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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斐现在睡得不错,头刚靠上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做梦,睡眠的质地像过了三遍筛的面糊,黏稠又光滑。
天刚亮,卢斐就被趴在他胸口的小茉莉压醒了,他摸着小茉莉头顶黑得发亮的绒毛,坐起来,看见小茉莉的眼神时,心里一惊。
猫也会有难过的情绪和表情吗?
小茉莉把两只前脚搭在卢斐胸口,抬头看着他。卢斐边摸它,边把它抱在怀里,它的身体很热,它舔了舔卢斐的手,忽然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卢斐吃痛,“嘶”地吸了一大口气,把手抽出来,四个血洞正在往外流血。
小茉莉咬完他就跳下床,站在门边,整个身体弓起来,浑身的毛炸开,警惕地看着卢斐。小茉莉长大的速度很快,快半年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一只成猫,越看越像之前的茉莉,连做错事后的紧张反应都像。
卢斐没斥责它,抽了张纸擦掉手上的血,起来找出消毒棉球和创可贴,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路过窗边时,他顺手把窗户打开了,清晨带着雾气的风吹进来,卢斐深呼吸,整个人被这时候宁静的空气包裹。过去很多个清晨,他心里都压着沉甸甸的一堆事情,注意不到这些。
今天的雾好像比平时要重一些,天也一直阴着,搭上巴士时,卢斐听见旁边人的手机外放着台风预警新闻。十号风球“丽娜”原本路线是从新竹到厦门,忽然临时改道,直奔港岛而来,预计于明天午后登陆,请各位市民做好准备,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做好停学与停工准备。
卢斐边听,边给陈敏贞发信息,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早餐,陈敏贞隔了一会儿回复他,说今天工作太忙,走不开。
卢斐回她:“没关系,不过你后天有空吗?我想出去旅行散散心,能不能请你帮把小茉莉带回家照顾?”
陈敏贞大概真的很忙,等卢斐下车后才回了个“OK”的表情。
卢斐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对不起陈敏贞和小茉莉。
他下车的地方是殡仪馆,在山脚下,白色的欧式建筑。走到门口,卢斐看见其他人手里的祭品,才想起来自己也应该准备点什么的。殡仪馆地处偏僻,周围也找不到超市,他只好两手空空的进去。
冯轸帮着他,把卢国强的骨灰从之前的骨灰堂里转出来,和郑莲香的一起摆在面前的双人骨灰龛里,毕竟卢斐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个和他父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私家侦探,办不了正常的手续,只能让冯轸出面。
上世纪大陆南方小城市影楼出品的合照被嵌在骨灰龛的红木推拉门上,他们夫妇的脸笼罩在一片柔光里,笑得有些僵硬。卢斐盯着父母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他们身后的印刷幕布上,印的正是色彩鲜艳的维多利亚港。
卢斐对着那片高饱和度的维港夜景,无声地笑了。他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没有贡品,有些不知所措,路上想好的一些话,到现在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会说对不起了,他觉得他爸妈已经听了他无数遍道歉,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就不想再说了,在他们的骨灰龛前接着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在公路旁边等了好久,等到一辆巴士来。
这回卢斐在菜市场下车,在凌乱拥挤的档位里穿梭,现压云吞皮、新鲜猪后腿肉、香葱、活虾……等买齐他想要的东西时,已经是午后了,他饿了,钻进旁边的麦当劳,买了炸鸡汉堡和蛋卷冰淇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阴沉了。
冯轸来的时候,卢斐正在熬汤底,简易的炉灶没有排气系统,整个房子上空都是蒸汽,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卢斐从炉灶前抬起头,对冯轸说:“你来啦!”他边说边冲了下手,走到门口抱了抱冯轸,说:“你最近瘦了好多,很累吧?”
冯轸揉着眼,说:“一周没睡了。”
“豪门少爷还是难当哦。”卢斐笑着说。冯轸仔细看近在咫尺的卢斐。卢斐有些狼狈,额头掉了好几绺头发,脸上热得有些油光,下巴还黏着一块虾壳。冯轸给他摘掉虾壳,抱住他,吻了下去。
卢斐挺认真地回应了冯轸这个吻,他们坐到沙发上,有来有回地吻了好一会儿。随机播放的音乐放起了《少女的祈祷》,卢斐听见,耳朵抽动了一下,推开了冯轸,说:“汤熬得差不多了。”
他哼着歌走回炉灶前,搅了搅锅里的汤,移开汤锅,另烧起一锅冷水。他往冷水里撒了一大把盐,冯轸看见,说:“卢阿叔以前跟我说,家里的小灶跟外面餐馆的厨师,最大的差别就是会不会、敢不敢放盐。他煮面、煮云吞的水里,要加半袋盐进去。”
“小时候家里的锅比我还高呢。”卢斐漫不经心回应着,等水沸了后,把两团鲜切的竹升面装在漏勺里,下进沸水中,蹙着眉,似乎在数时间。
冯轸找了两只深汤碗出来,把卢斐先前熬的汤底装进去,看见旁边两棵鲜绿小葱,又抓起菜刀切起葱花。刀有些钝了,切出来的葱花不好看,冯轸撇撇嘴,想起什么似的问卢斐:“你还想演戏吗?”
卢斐捞出面条,倒进冯轸准备好的汤碗里,把案板上包得整整齐齐的云吞下进锅里,说:“不想了,演戏太累了,十几个小时都不能休息。”
“你现在背靠全香港最大的金主了,想休息就休息,导演都得听你的。”冯轸似笑非笑地说。
“伺候你比伺候导演还累,今天想要这个、明天想要那个,还不说出来,再会刁难人的导演都会跟我解释一下这段戏要什么效果。”卢斐盯着锅里起起伏伏的云吞,不大高兴地说。
冯轸不自在地抓抓下巴,又问卢斐:“拍戏呢?你不是还想拍戏、当导演吗?”
云吞皮开始透出虾仁的粉色了,卢斐把水池边一盘菜心拿过来,说:“不知道该拍什么。”
“那我们一起开云吞店,怎么样?”
“可以啊,你明天就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冯家准备进军餐饮业,争取把香港特色云吞面打造成连锁快餐厅,中央厨房、统一配送,集中品控,先进军东南亚市场,再往台湾啊、唐人街之类的地方开。”
卢斐说着,把锅里的云吞捞出来,铺在面上,云吞半透明的皮紧紧裹着虾仁肉馅,冯轸知道咬下去是发脆的,会爆出汁水,跟十几岁时卢斐给他端来的那碗云吞面一样。
如果能重新回到那时候,冯轸会郑重地接过卢斐的好意,诚心诚意地跟他说一声谢谢。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再过几年情窦初开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恋爱。阿飞还是会过得和现在的冯轸一样辛苦,但目的不一样了,阿飞的辛苦是为了他们一家人。
冯轸把自己切的葱花撒在云吞面上,抽出两双筷子。那边卢斐的菜心已经下锅,略烫了烫就捞出来,装在盘子里淋上料汁。冯轸在冰箱里找到两罐冰啤酒,他们靠在炉灶边吃晚饭。
外面还没下雨,风声已经很大,像咆哮声。
吃饭时,他们不怎么说话,碗空了以后,卢斐才从背后抱住了冯轸,亲他的后颈。冯轸被他亲的一阵酥麻,低喘着气,回身把卢斐横抱起来。卢斐惊呼一声,双腿缠住冯轸的腰。
冯轸还是哭了。他快速眨着眼,想把眼泪挤出来,眼泪却越挤越多,他整张脸都变得湿漉漉。他们有过那么多次,可冯轸第一次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心意前所未有地相通,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变得一样了。
他听着呼呼的风声,在卢斐的怀抱里,他整个意识,包括所有的爱、恨与回忆,第一次有胆量离开自己的肉身,在暴风雨的夜晚里出游。他好清楚地看见了过去无数个自己,怯懦的、可怜的、幸运的、妄想的,每个自己都陌生极了,他们抓到一些东西,也扔掉了很多东西,值不值,好不好,对不对?
冯轸还看见下水道里的浊水漂流,看见云吞店屋檐不停地往下滴雨水,看见疾风劲雨拍打在冯家大宅的落地窗上。他当时第一次回冯家,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面朝维港的那面落地窗,明明纤尘不染,可透过那扇窗,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也看不清。
但这次不一样了,他透过那扇窗,忽然看见了卢斐,十八岁的卢斐骑着破破烂烂的电动车,背包里塞着走私香烟和新款ipod,穿行在被工厂包夹着的荒芜公路上。卢斐的电动车有黄色的前灯,被雨水打搅成一片昏黄色的光雾,直奔冯轸而来。卢斐的眼神追随着光,找到了冯轸,他笑了,对冯轸招手。
冯轸在这时候醒来,小茉莉发出急促、嘶哑的叫声,床的另一边光滑平整,卢斐不在。冯轸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们昨天留下的脏碗碟、连同所有的杂物都不见了,好像在这间老旧大厦里与寄生在丹尼斯身体里的卢斐的重逢,不过是宿醉后一场太漫长、细节太充盈的梦境。
冯轸揉揉眼睛,摸了摸小茉莉,也出门离开了。他去开车,目的地明确,天水围的海边。大雨瓢泼,车载广播的新闻里说,十号风球已经正式登陆香港。
平时繁忙的城市道路如今空空荡荡,冯轸把油门踩到底,一路狂飙,半小时就到了当初卢斐出事的那片海域。他把车停在沙滩上,刚打开车门,就差点被海风吹回去。海上一艘船都没有,海、天和雨融化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彼此了。
冯轸把手举在额前,但粗犷的雨水还是抽打着他的脸,他的视线模糊,不得不不停地擦去眼前的雨水,在湿透了的沙滩上艰难地前行,走了好久,才看见海岸线上的人影。隔着重重雨幕,卢斐的脸看上去,好像又变成了过去的样子了。
一只塑料袋被风吹着,拍在冯轸脸上,冯轸用力扯下,看清是家云吞店的包装袋,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喊卢斐的名字。
几只海鸥在卢斐头顶上盘旋,卢斐的脚踝已经淹在海水里了,海浪每一次翻卷起的高度都高过卢斐,卢斐看起来随时会被下一波海浪卷走。
听见冯轸的呼喊后,卢斐回头,对冯轸招招手,说了些什么,冯轸根本听不清,还是往前走。卢斐看见他不停步,有些慌张地加快步伐,冯轸只好跟着快步往海边走。
好不容易把距离拉近到能听清彼此讲话的距离,冯轸扯着嗓子喊道:“小斐,等等我!”
卢斐皱着眉头,也喊道:“你不要管我了,我已经知道凶手了,我要回去了!”
“冯轲还没死呢!”
“我相信你!你别再追了!”
冯轸费力往前迈了几步,半个身子没入晃晃荡荡的海水里,几乎要站不稳。卢斐看他走得更近了,急了,上半身前倾要往海水里跳。
冯轸赶紧去拉他,真拉住了卢斐的右手,卢斐不高兴地甩了甩,甩不掉,一脸不满地喊:“放开我!”
冯轸抓紧他,说:“你别急,等等我!”
他眨眨眼,还没等卢斐回答,就继续说:“我也想通了,我想跟你一起死。”
他看见卢斐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他还没来得及分辨那眼神的含义,新一轮巨浪降临,随意、漫不经心地把他们两个人双双吞吃入海中。仅仅过了几秒钟,他们踩出的脚印就被抹平,灰黑色的海面上再也没任何他们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