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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73.痴情司 ...

  •   巨浪把大量咸涩的海水顺着口鼻冲进卢斐的身体里,他连熟悉感都来不及有,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斐的世界才摆脱了彻底的寂静。音声画像、气味和温度,忽然一起涌了上来,他不睁眼就能看、不用耳就能听,好像身体里的神经正无节制地往外生长,包裹住场景中的一切,向他回传着讯息。
      一点风都没有,好像什么都静止了,树叶不飘,野草不动。天还未黑,可也算不上亮,有光照着,却比一片黑暗更幽深,远处的山山水水很难看清,被罩在一团团灰色雨雾里,逼着卢斐去看眼前这座戏台。
      戏台也是灰扑扑的,是用水泥砌的,四根惨白台柱托着墨黑飞檐屋顶,左右两边各挂一张木雕对联,也是白底黑字,上面写着“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与“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三弦琴声响起时,卢斐吓了一跳,接着是几声锣,戏台下摆着的条凳上逐渐有人坐下,都是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台上黑色幕布后面传来窸悉簌簌的动静,布面上的灰尘跟着往下掉。人越来越多了,还有零零碎碎的试音声,不成调的音符碎片滚落出来,二胡、月琴……
      “半遮面儿弄绛纱,暗飞桃红泛赤霞。”台上的旦角边唱,幕布边缓缓朝两边打开。她对着一个小生,捏着手指,继续唱道:“拾钗人会薄命花,钗贬洛阳价。”
      男女戏子的粉敷得很厚,连手指和脖子都敷了粉,白得晃眼。他们身上的戏服亮晶晶的,反射着一点光线,但不像丝绸的光那样有种温驯的灵巧,而是死板又僵硬。
      是纸做的,卢斐忽然反应过来,台上正对唱书生和千金小姐故事的一对男女,是一对纸人。他起身要走,戏子却笑盈盈停了唱词,旦角对着台下的人说:“天光之下没有新鲜事,古早故事里,小姐掉了钗给书生,不小心掉进恨海情天,受尽情劫,今则也有好心的阿弟仔,因着送了一碗云吞面给流浪的阿哥,惹祸上身,家破人亡。”
      “这样一碗云吞面,想必味道靓、价格正!”那小生答道。急促地锣鼓声响起,花旦一抹面,道:“还不止呢,这故事里,还有豪门恩怨、青少年恋爱、跨国犯罪,更恐怖的是,还有谋杀,冤魂不宁,深夜回魂!”
      卢斐嗤笑一声,他什么时候不宁过?他站起来,指着台上的人说:“胡说八道!”
      哀怨的二胡声响起,台上的男女遭到他这顿斥责,有些委屈地站定,双臂老老实实垂在身体两边,脸上的妆干裂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原本的五官和肤色。那是非常眼熟的两个人,眼熟到卢斐需要想好久,才能发觉台上的那对纸人,生着他父母的面孔。
      台下嘈杂的人声也停了,天上两片乌云之间裂开一条缝,海水从那条缝里灌进来,把卢斐眼前的一切都冲散了,条凳、古树、锣鼓一齐在海面上漂着。卢斐也漂着,他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云吞、摄像机、电影录像带,还有北京地图、阿飞想送他的那辆自行车。
      他跟这些东西一起被卷上戏台上,好奇怪,天地都散架了,这戏台还稳稳立着,台下也多了些观众,这下都是熟面孔了,岩榜老街的邻居,杨乐津,冯轲,曾佑之,活人死人、朋友敌人都齐聚一堂,唯独少了冯轸。
      卢斐还是想走,手脚却像悬丝傀儡一样,不受自己操纵,舞动起来,对着台下的人演戏。演的是他自己,卒于二十六岁的青年演员卢斐,代表作《轻浮》和一系列桃色绯闻。
      戏里有他办在酒楼的周岁宴,他伸手抓周,抓住一盘录像带,大家都在笑、都在鼓掌,卢国强给他的脖子戴上平安锁,郑莲香在他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黄昏的街头,他摇摇摆摆地走,阿爸阿妈拿着借来的DV机拍他,那个眼神让卢斐永远都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以后都不至于被不够爱他的人哄骗,但他躲过一劫,就另有一劫,他要吃爱上一个不知道该怎么爱他的人的苦。
      那个人登场了,狼狈不堪,半只手臂埋在垃圾桶里。卢斐念着台词,我有好多爱,他一点都没有,我应当分给他一些。可最后纸飞机载着阿飞起飞,载着他远渡重洋离开卢斐,卢斐跳了几下,想扑下那只飞机,却抓了一手的海水。
      还有什么?那些重复又无趣的奔波被快进,下一秒他在冯轲的公寓里醒来。他有得选又没得选,再来一次他好像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聚光灯打在身上,他接过奖杯,自此他的生命里再也没出现比这一刻更加宏大、灿烂的瞬间。
      他往前走,背着很沉的行李,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他有时爱阿飞多一些,有时恨阿飞多一些,但死掉的人越来越多,他最恨自己。
      脚下的水泥融化了,卢斐踉跄一下,被水泥吞了进去。幕布落下,台下掌声如雷。卢斐隔着湿黏的水泥听见这些喝彩,心里忐忑不安。这样的人生,值得有人叫好吗?他理应走出去谢幕,可是沉沉压在身上的水泥让他平静、让他觉得好安全。他可不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他做错了很多事情,他没能力去修正,他可以认输吧?
      水泥开始流淌,卢斐展开四肢,松弛地顺应着水泥浆的流向。他给自己念起不久前学到的往生咒,如果有下一世的话,他不想带着这么的罪过去往。甘露撒播者、遍满虚空者。
      急救室里,监护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卢斐原本还算平稳的生命体征突然往下掉,急救医生脸色发青,往他身体里注射药剂,紧张地盯着仪器屏幕,波形图却还是死寂的直线。医生掰开他的嘴,往里面插氧气管。
      水泥还在往前流淌。卢斐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地掉出来。他冷不丁想到冯轸,冯轸现在在哪里?他动了动,想前后看看,冯轸是不是也在这条路上。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叹了一口气,打算躺回水泥里时,忽然有只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水泥里拉出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办呢!”
      卢斐在看不到起点也似乎没有终点的泥浆河边站定,仰头看天空,天空是面镜子,映着两张脸,一张脸属于卢斐自己,另一张脸属于卢斐借用的身体。
      “丹尼斯。”卢斐叫他的名字。丹尼斯身上酒气浓重,穿件松松垮垮的棕色西服外套,领带挂在颈间,不满地瞪着卢斐,说:“你想去哪里?”
      卢斐来不及理会他,先摸起自己这副阔别已久的身体,腿上的烙疤,胸口的痣,都回来了。他跟自己叙旧够了,才糊里糊涂地问丹尼斯:“我答应你什么事情了?”
      丹尼斯推了推他,说:“你求我把身体借给你,答应我会供奉我,我等了这么久都没等到你说好的东西。”他扯着满是线头的破领带,看了眼自己衣服胸口的酒渍,愤愤道:“连套新衣服都不给我烧!”
      卢斐脸色更疑惑了,他反问丹尼斯:“我求你,把身体借给我?”
      丹尼斯狐疑的眼神扫过卢斐浑身上下,说:“你别翻脸不认账啊,我的身体是你在用吧?”
      卢斐摇摇头,在河边坐下,河里的泥浆喷溅到他身上,他自己的衣服,却还是第一世死时穿的那一身,蓝衬衫、牛仔裤,看似简单,但是款式、剪裁都用了心思,专门搭了去见冯轸的。
      他挽起袖子,问丹尼斯:“我跟你之间发生过什么?告诉我。”
      丹尼斯本来还想责怪他不守信用,但看卢斐的神色,似乎真的十分迷茫,不像作假,于是坐到他身边,说:“我死的时候,不甘心,不愿意走,你也是个不愿意走的,待得比我还久,我们就遇见了。”
      “不愿意走?走去哪里?”
      丹尼斯笑了,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因为不知道,才不愿意去。”丹尼斯瞟着卢斐:“你不也是吗?”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什么一样,对着镜面的天空说:“我还不想离开香港!我还没吃过利苑!还没吃过龙景轩、Amber!”
      卢斐懂他的意思了。丹尼斯舍不得,他眷恋他熟悉的土地、熟悉的人,哪怕已经回不到自己的肉身,做一个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他也不愿意离开,前往那未知的前路。
      可自己呢?
      卢斐重生后,对失去的五年毫无记忆。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注满泥浆的罐子里,他放弃了挣扎,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泥浆紧紧包裹自己、渗入自己的毛孔,在食道和气管里流淌。
      他从来没想过,他也有过流连不去的孤寂五年。他不愿意告别的是什么?那些令他疲惫不堪的人和事、乃至香港这片土地,他死前的那一刻,只想把他们连同一切痛苦一起抛诸脑后,前往下一世,或者是前一世。
      他不想留下,一点也不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73.痴情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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