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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74.超度我 ...

  •   “你说,是我求你把身体借我的?”卢斐皱着眉问丹尼斯。
      丹尼斯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说:“你想起来了?是你求我,说一定好好供奉我,我才同意把身体借给你。”
      “为什么我可以用你的身体?”
      丹尼斯掐着手指问他:“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卢斐如实告诉他,阿爸阿妈把他出生的时间记得很清楚,连卢斐在哪一分钟出生都记了下来。丹尼斯拍手,说:“这就对了,我们的生日一样,那些八字什么的都一样,所以你能进去。”
      卢斐更奇怪了,问他:“那你自己为什么不能进去?”
      丹尼斯瞪他一眼,气冲冲地说:“我死了我还怎么进去?”
      “那我不也死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看着你随随便便就进去了,我的身体你倒是用的挺顺手的。”丹尼斯“哼”了一声,继续说:“我告诉你,你拿我的身体干了什么,我都看见了,死基佬!”
      卢斐心虚,干笑两声想糊弄过去。丹尼斯痛苦地叹气,郁闷地说不出话好一阵子,卢斐拍拍他的肩,被他没好气地甩开,隔了一会儿才问卢斐:“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又死一次?”
      卢斐点点头,真诚地道歉:“对不起啊,我是真忘了,我在你身体里醒来以后,你说的这些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丹尼斯弯腰,抓了一手面前的水泥浆,说:“你上辈子就死在这里面?太惨了吧?”
      卢斐很慢地眨眼:“很快的,一下子的事情。那你是为什么死?喝太多了?”
      “我……”丹尼斯打了个哆嗦:“有人杀我,酒里有毒.”
      “哦。”卢斐随便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丹尼斯耐不住寂寞一样,追着卢斐问东问西,一会儿问他做明星是什么感觉、一会儿问他为什么喜欢男人,卢斐都含糊搪塞过去。丹尼斯不耐烦了,就问他:“那你现在怎么打算?还回去吗?”
      “回去?我还能回去?”卢斐一头雾水。
      丹尼斯站起来,看着河流尽头的赤色夕阳,说:“往前走是去下一个地方。”他转头,指着同样看不见尽头的河流来处:“但你来的路还在,你还能回去。我的身体现在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应该还来得及……”
      丹尼斯整个人忽然严肃起来,双手抱在胸前,郑重地看着卢斐:“但你要马上做决定了,时间不多了。”
      卢斐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正准备义无反顾地跃入面前的河流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倒映着他自己的脸,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轻松,唇角和眼尾都向下撇,很难过的样子。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觉得天空之上还有东西,他想知道那是什么再走。他的手里多了块石头,他向上抡起手臂,把石头砸向了天空。
      “哗啦”一声,镜面碎裂了,一开始只是几道小小的裂纹,裂纹逐渐向外生长,遍布整个天空。亮晶晶的小碎片像雨一样纷纷下落,整个世界亮得晃眼。
      卢斐张开手抓住一片碎镜片,低头看时,镜面竟然像电影院的屏幕一样,放起了画面。天地间被无数关于卢斐自己的画面充斥着。
      卢斐想起来了。
      游荡的五年里,并不是一片虚无。
      失去自己的身体后,并没有任何传说中的事物来指引他,没有黑白无常,也没有耶稣撒旦,他依旧生活在香港,但不再有人能看见他、听见他。十号风球走了,雨过天晴,天不亮茶楼就准备开门营业,早晚高峰时地铁和巴士满满当当挤着人,假期的中环马路上坐满菲佣。日升,日落,天亮,天黑,一切都在继续运转,只有卢斐一个人的魂魄被遗忘在这里,终日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开始卢斐看电影,钻进电影院,在最后一排跟其他观众一起看电影,待久了就换一家电影院继续看。
      他还看到了自己演的电影,当初为了赚快钱演的喜剧片和三级片,惨淡地在深夜场上映,吸引一群进电影院约会、不在乎电影内容的观众。这种片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生产,他演的片很快就悄无声息地下映,电影院门口褪色的海报被人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然后他看见了冯轸。那天晚上是圣诞,冯轸喝了酒,手里还抓着一瓶威士忌,包下了一整间电影院,放《轻浮》。午夜时分,冯轸独自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隔一会儿喝一口酒,看这部他看了很多遍也没用看懂的电影。
      卢斐坐在他前面椅子的椅背上,盯着冯轸的脸看。影院里忽明忽暗,但卢斐看见冯轸的眼眶和鼻尖红了,他被眼泪打湿的脸颊亮亮的。卢斐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泪,他的手却穿过了冯轸的身体。现在的他,跟放映机在屏幕上的光没什么区别,存在但又不真正存在。
      他无奈地在冯轸身边坐下,实现了他生前的梦想之一。卢斐自己的声音透过音响系统,在整间影厅回响时,冯轸捂住脸,整个人颤抖起来。
      卢斐看看电影,再看看冯轸。他也做不了什么。
      冯轸整个夜晚都没走,坐在位置上愣愣地看着屏幕,《轻浮》放了一遍又一边,到最后冯轸精神都明显地恍惚了,眼睛却还是直勾勾盯着屏幕。
      大概是冯轸花了钱,这间影厅开始每天深夜都循环播放卢斐主演的电影,天黑就开始,天一亮就停。冯轸自己也经常过来,一待就是一个通宵。卢斐自己都看腻自己的脸了,可冯轸还是能坚持看一晚上。
      卢斐知道杀他的人绝对不会是冯轸了,他被一个拙劣无比的陷阱骗了。不过好奇心起的时候,他也会跟着冯轸,看他一天都在干什么。
      冯轸的生活无趣至极,早晨起来先晨练,晨练时要听财经新闻,早餐时就开始忙工作,接电话、打电话,喝一口咖啡点一下鼠标。工作,工作,还是工作。他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工作渗透,除了忽然停下凝视着面前某个点,毫无征兆地哭起来的时候。
      卢斐从来不知道冯轸也这么爱哭。
      冯轸哭过以后就会去见一个新的侦探,有时候是灵媒。当着外人的面,冯轸看起来很强硬,冷着脸把卢斐的信息委托出去,威胁对方糊弄他的话就别想在香港待下去。只有躲在他身后的卢斐能看见他抽搐的后颈。
      那几年冯轸几乎一个人振兴了香港的灵媒和私人侦探行业,卢斐看见好几位侦探收了钱转头就去逛奢侈品商店,大部分侦探事务所在冯轸光顾过后,马上从破旧居民楼搬进高层写字楼。
      几年了。卢斐有一天无意间瞥见路人的手机、看见上面显示的年份时,才意识到离他去世,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
      冯轸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婚了,不回冯家大宅时,就自己住一间公寓。公寓里逐渐被印有卢斐脸的各种海报占满,卢斐自己都不爱跟着去,有些吓人。
      冯轸吃很多安眠药才能睡着,确认他睡着后,卢斐站在他的旁边,想给他托梦,可是不得其法。
      三年了,他想告诉冯轸,该忘记自己了。可是没有,冯轸的举动愈演愈烈,他连红弦里的小电视都不放过,又花钱让酒保每天放卢斐的电影,像个有钱没处花的土大款。
      卢斐担心他这样下去,有一天会疯掉,冯轸已经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哭哭笑笑了。
      可连他自己都是羁留在人间无处可去的游魂,更没有办法去劝说另一个人往前走。
      观察冯轸乏善可陈的生活到厌烦的时候,卢斐也会出去走走。他离不开香港,但在港岛地界倒是可以随便来回。
      冯轲自然还是情人不断,他永远钟意年轻、跟卢斐相像的人,卢斐不禁揣测冯轲爱上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一个起点,那个起点是谁?他还看到赵昱汶组织了自己的纪念会,纪念会里有个很眼熟的人,卢斐想了一会儿,想到那是他中学的朋友陈敏贞,她真的当上了警察。除了纪念会,赵昱汶竟然还赌博,经常泡在赌场里。
      最让卢斐意外的是曾佑之,他看见好多次,曾佑之在公开场合说自己是他合作过最好的演员。以前拍戏时的同行和剧组工作人员,有的结婚生子淡出行业,有的还在扎扎实实地产出。
      只有妈妈是一成不变的,终日躺在病床上。
      看过熟人,他还会花一整天去看他以前无暇顾及的一切,一开始是路人,他看见他们神态各异,表里不一。然后他看树、看草、看垃圾桶,他站在茶餐厅后厨跟厨师一起等茶水沸腾,掀开盖子一股水汽迫不及待地涌出,他花一下午看工人给马路上的标识刷漆,他津津有味地地看冯轸的助理因为工作繁忙不停跟男友吵架,一吵架两个人就把以前的事情桩桩件件抖出来做武器,吵着吵着又抱着痛哭,最后一起滚到床上。
      他还看见有人登梯作业,永丰烟酒行彩色霓虹灯上爆开一条灯管,那人很小心地扭下坏灯管,接线。卢斐在他身上看见阿飞的脸,阿飞住的小房间电线是从云吞店牵过来的,电压不稳,三天两头就烧坏灯泡,他换灯泡时,卢斐就在旁边拿着手电筒给他照明,手电筒像舞台上的聚光灯,连一次蹙眉都照得清清楚楚。
      那天到来的时候,卢斐先看到的是茉莉。他一眼就认出那只走到他面前、盯着自己的眼睛的黑猫是已经死了的茉莉。茉莉的皮毛被路灯照得闪闪发亮,尾巴高高竖起,冲卢斐叫了几声,接着往前走。
      卢斐跟上它,茉莉跑得很急,带着他穿越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在一栋老旧的大楼前停下。卢斐记得这里,在土瓜湾。茉莉带他到电梯前,他们一起蹲在电梯顶上上楼,十八层,下了电梯,茉莉还是急匆匆地往走廊尽头跑,钻进一扇锈迹斑斑的门里。
      门里有浴缸、浴缸里有尸体,还有刚刚离体、不知所措的魂魄。
      卢斐马上就理解了茉莉的用意,他摸了摸茉莉的脑袋,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就张口问旁边沮丧的丹尼斯:“可以把你的身体借我用吗?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他想回去,他当然想回去,他连犹豫的那几秒钟都多余。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很疲惫、很痛苦,但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以后,卢斐才开始想念。他想再一次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佳士得道,弥敦道,诗歌舞街,再一次闻见云吞面的香气,再一次听见摄像机启动的机械声音。
      他还想再一次吻冯轸,想和他紧紧拥抱。
      只有旁观者才能彻底的了解自己,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生命里除了那些不堪的桥段外,更多的是爱。爱也有可能扭曲、爱也有可能滋生恨,爱更有可能隐藏起来,需要他自己努力去发现。他想被爱,也想去爱别人。
      回去以后的路不会是一条坦途,他一定还会历经许多像被一把钝刀缓慢割开身体,好像自己正在从内到外一点点腐烂的时刻。想过放弃的是卢斐自己,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也是卢斐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想再给冯轸一个机会,他们是天生一对,这是从他看到冯轸第一眼就注定的事。
      五年的游荡像一场漫长的修行,但领悟并不在一瞬间,而在他的每一眼、每一个念头里。
      “借你就借你,但你要替我做两件事。”丹尼斯还是垂头丧气的,不太精神地说:“第一件事,要记得供奉我啊,孤魂野鬼会很惨的。”
      “然后呢?”卢斐仔细地问他。
      “然后……”丹尼斯的声音越来越低,连连叹气:“帮我找到杀我的人,证据和线索,都在这个房间里。”
      他们交涉的时候,茉莉跳上了办公桌,从桌上叼走一张丹尼斯的名片,趁卢斐不注意又溜了出去。它比来的时候还要急,四脚几乎不着地,跑到了红弦的门口,走进去,把名片放在了吧台上。
      冯轸的车正好在门口停下,冯轸扯了扯领带,推门进来,坐在吧台上,隔了很久终于发现了那张名片。

      “我想起来了。”水泥河流边,卢斐像是对丹尼斯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要再相信一次,相信之前做出重返人间决定的自己。
      天地都在振动了,咚、咚、咚,是心跳的声音,也像接连不断的战鼓。卢斐闭上眼,终于跃入了河流。他逆流而上,往前走一尺,就被推回两尺,他好像离终点越来越近了。
      但远处真的是起点和终点吗?他立足的地方,可以成为终点,更可以成为起点。
      这个念头出现时,河里浑浊的泥浆转为清水,也不再湍急,而是宁静无比。卢斐把头埋进水里,上一秒还听见丹尼斯的叫喊,要他记得履约,不然小心厉鬼索命,下一秒他睁开眼,耳边弥漫着仪器的“滴答”声,他从病床上坐起,深吸一口人世间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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