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风球》左右月

71、71.甘露撒播者

　　“他拔了冯铎铮的管，然后躲到你这里，卢斐，你再活一次也看不出来自己在跟什么人来往吗？”冯轲扶着墙，说完这些话后，精疲力竭地坐下，胸口起伏地厉害，看着卢斐。
　　卢斐望向冯轸，眨了眨眼，冯轸脸上也挂了彩，加上卢斐给他留下的淤青，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被冯轲点破，并不慌乱，镇定地回望卢斐。
　　他们在差不多的时间，做了差不多的事情，卢斐清楚自己是为了解脱，那冯轸是为了什么？
　　他不懂冯家的争斗局势，但直觉告诉他，无论如何，哪怕冯铎铮已经被宣判不会再醒来，亲自担负害死冯铎铮的罪名，不会是明智的举动。
　　这么久以来，卢斐第一次觉得冯轸陌生了。第一次被冯轸吻、阔别五年后在冯家各怀心事的重逢、无数次的相互伤害和跨越生死的重逢，都没让卢斐觉得冯轸陌生，他和冯轸接触，不过像一遍遍翻阅同一本书，每一次重读都能读到新的东西，但横竖跳不出这本书的主题。
　　卢斐以为自己很清楚了，冯轸想要功成名就，想要源源不断、永不枯竭的爱，可冯轸现在的举动，正在与过去的他背道而驰。
　　那现在的冯轸想要什么？卢斐怎么也看不出来了。他站在坚实的医院地面上，却像踩在一片云上轻浮不安，想象中的轻松只持续了一会儿，迷惘和无助接踵而至，卢斐突然发现他对这个世界都像个新生儿一样手足无措了。
　　和这些相比，谁杀了谁，为何而杀，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们三个人之间僵持了一会儿，冯轸走到冯轲面前蹲下，平视着他，口气也十分平稳地说：“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我，卢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冯轲神经质地大笑，尖声道：“怎么了？你接受不了卢斐死在我手上这件事？”他停顿一下，看向卢斐，“就算你回来了，你也再也做不了之前的卢斐了，你以前的身体现在都烂光了吧？”
　　“你觉得你比我厉害，比我有本事，还不是连一个人都保不住？”冯轲的眼神怨毒之余，还闪烁着一丛狂热的兴奋，对冯轸说：“难受吗？你做什么都没办法得到完整的卢斐了，他的命在我手上，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死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冯轸听了他这些挑衅的话，脸色一点都没变，像个局外人一样问询道：“确定吗？我不想报复错人。”
　　冯轲还是笑，卢斐也走过去，问他：“你说你杀了我，为什么要杀我？怎么杀的？”
　　冯轲伸手，想摸卢斐的脸，被卢斐侧头躲开。
　　“阿斐，其实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永远看不清身边的人。”冯轲一脸真诚地说：“对你好的人，可能只想从你身上榨出他需要的东西。”
　　卢斐也轻笑一声，问他：“你跟赵昱汶一直有联系？”
　　“要不是有他，我怎么能及时知道你的状况，选在最合适的时机，让人假装冯轸给你打电话，骗你到天水围的码头？”
　　卢斐和冯轸对视一眼，冯轲没说错卢斐死前发生的事情，关于这个冒充冯轸的电话的存在，应该只有参与谋杀卢斐的人知道，连冯轸自己在与重生的卢斐重逢前都不知道。
　　“为什么？”卢斐追问，“因为我不想再被你摆布？”
　　“你自己不清楚吗？”冯轲不屑道：“你连自己的事情都摆平不了，还想着替别人去伸张正义？”
　　“所以你清楚冯家人体器官买卖的生意？你们一直绑架外劳进行器官移植？”
　　“是又怎么样？”冯轲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向冯轸：“阿四，要是你的冯家的掌权人，你会舍得放弃这么大的生意、舍得放弃这么简单的笼络人心的办法吗？一个死了也没人在乎的外劳的命，换来那些皇室成员、高官政要的人情，你最擅长算值不值吧？”
　　“阿斐，接下来这个生意，多半要到冯轸手上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卢斐还没说话，冯轸就对他说：“你别担心，我都想好了。”
　　“阿斐，你假装建筑工人混进去时，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了。”冯轲笑得厉害，脸上两个酒窝都出来了，“阿斐，你真可爱。”
　　“所以你要杀我灭口？”
　　“你太不听话了，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杀你，想不到你会在这上面捣乱。”冯轲捂住心口，继续说：“杀了你，我的心也好痛。你死了，我去哪里找到像你这么美、又这么蠢的玩具？可没有办法，大局为重。”
　　他沉痛地叹气，说：“你死了以后，我经常把以前那些视频和照片拿出来看，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些视频和照片吧？”
　　他伸脖子，凑到冯轸面前，说：“阿斐弄起来，还真舒服，我后面再找的人都比不上他，叫得也好听，是你教出来的吧？还真要谢谢你。”
　　“啪”，冯轲脸上多了个通红的掌印，冯轸揉着还在作痛的手，说：“一命还一命，既然你承认是你干的，黄泉路上不要再喊冤了。”
　　冯轲干笑一声，仰头看着天花板，不再说话了，卢斐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表情十分茫然，双目空洞，脸色灰败，好像浑身的精气都被抽干了一样。
　　他看上去很可怜，卢斐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接着他下意识地对冯轲说：“当时在那间包房里，多谢你带我出去。”
　　冯轲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理解不了卢斐的意思一样。
　　冯轸把手机开机，打算让保镖先把冯轲带走软禁时，别人的电话先打了进来。
　　是赵昱汶的电话。
　　“接吗？”冯轸问卢斐。卢斐点点头，他就按下免提，按下接听键。电话甫一接通，赵昱汶仓皇着急的声音就在病房里响起，还带着一点哭腔。
　　“冯先生，冯先生，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谁要害你？”冯轸紧皱着眉头问他，今天发生的事情，哪怕是对冯轸来说，也太多、太复杂了。
　　“是冯轲、冯轲要杀我灭口，冯先生，救我，卢斐、卢斐是冯轲害死的，我从头到尾都知情，冯先生，求你救救我，我把当时的情况和卢斐尸体的位置都告诉你！”
　　卢斐忽然挂断了赵昱汶的电话，他坐到病床边缘，揉了揉额角，说：“阿飞，我想先把阿妈的事情办好。”

　　郑莲香的丧礼从简，租了新界村寨里的一间殡仪馆的灵堂办告别式。郑莲香当初是为了逃婚，从山区的家乡跑出来的，后来再也没和家人恢复联系，卢国强是孤儿出身，所以卢斐一家并没有什么亲戚，当初相熟的街坊邻居也没联系了，来参加告别式的人，只有陈敏贞和照顾郑莲香几年的护工张姨。
　　冯轸来的时候，看见一身黑西装的卢斐正坐在桌前，和陈敏贞、张姨一起叠着莲花，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郑莲香的遗像放在一边的供桌上，正是从过去的全家福上裁下的，笑容满面地看着来人。
　　他抽了三根线香点燃，在灵位前跪下，捏着香磕了三个头，再仔细把香插进香炉。
　　张姨和冯轸很熟了，看见冯轸进来，热情地拉椅子给他坐，冯轸道了谢，坐下来后也抽了张金纸，一起折莲花。他们手速很快，金纸用完了，卢斐看了冯轸一眼，陈敏贞会意，知道他们有些涉及冯家最近动荡的事情，不方便在人前说，招呼着张姨出去买金纸。
　　她们走后，灵堂里只剩卢斐和冯轸并排坐着，卢斐先开口说：“阿妈这几天都没给我托梦，我天天一觉睡到天亮。你呢？”
　　“我没你那么好福气，太忙了，没时间睡。”冯轸给卢斐看自己眼下的乌青，打了个哈欠。
　　虽然冯家父子、兄弟之间内斗不是秘密，但谁也想不到冯轸会做出这么激进的事情，直接动手拔掉冯铎铮维生的管线、紧接着将冯轲软禁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为了维持公司局面稳定，冯铎铮的二房夫人、冯轲的母亲蒋蕴芬暂时配合冯轸，压下了这件事，但已经在纠集势力针对冯轸，既然冯轸先做绝，那她这回也要与冯轸拼个你死我活。
　　“赵昱汶那边的说法和冯轲一样？”卢斐问。
　　“时间和地点都对过了，赵昱汶跟冯轲私下勾连已久，赵昱汶一直在帮冯轲洗钱，也汇报你的动向。冯轲对你不满已久，加上你在调查冯家私卖器官的生意，他们就相互配合，趁冯轲被冯铎铮安排到国外考察时，经赵昱汶的手雇凶杀人。”
　　“在哪里雇的杀手？”
　　“从冯家在柬埔寨的安保公司里调来的，叫阿钦的职业杀手，去年已经死在王室内乱里了。”
　　“赵昱汶为什么要给冯轲办事？”
　　冯轸拍拍卢斐的肩膀，说：“你太任性，不按他计划的路子走，赚的钱不够他还赌债，只能这样了。”
　　卢斐“哦”了一声，又问冯轸：“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冯轸深吸一口气，说：“你的忌日快到了吧？以牙还牙，他们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他们。”
　　卢斐笑了一声，说：“我还在这里呢，你说我的忌日，听起来真奇怪。”
　　冯轸握住卢斐捏着一只纸莲花把玩的手，问卢斐：“等这些杂事都办好后，你打算去哪里？”
　　“没想好呢。”卢斐摇着头：“太突然了，所有的事情都挤到一起了。你怎么样？要是不成功呢？”
　　冯轸露出一个脱胎换骨一样的轻松笑容，说：“肯定会成功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小斐。”
　　卢斐没再说话。冯轸好像在计划什么，但这回冯轸在他面前成了个彻彻底底的谜了，他一点都看不懂，连同自己的死里还存在的无数疑点，为什么冯轲和赵昱汶忽然承认了一切？
　　但卢斐打算就这样了，向冯轲和赵昱汶复仇后，他对前生枉死的自己也有了交代，更多的事情，他就无暇顾及了。在Z市时，他对未来有过短暂的希冀，但很快就伴着郑莲香突如其来的病危被打消了，他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的自己太蠢，还看不清自己的命运，以为可以抛下犯过的错、害过的人，洒脱地过新生活。
　　眼前有张A4纸，是冯轸来之前，有个和尚拿进来分给他的。上面印着竖排的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甘露撒播者，甘露遍洒者，声闻造作者成就圆满。那个和尚还说了，常常念诵这个咒语，就能消三世的罪过与恶业。咒语的旁边有注音，卢斐跟着念起来。
　　冯轸抱着一袋纸莲花，蹲在屋檐下的小焚化炉边一只只烧掉。台风快要过境，天阴着，外面断断续续下着雨，除了雨滴声和火焰的“哔剥”声、卢斐的念诵声以外，世界一片宁静。
　　烧完莲花，再抬头，冯轸看见陈敏贞和张姨拎着金纸回来，站起来冲他们挥手打招呼，笑着过去帮忙拎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