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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光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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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知道我在静默山庄干的事后大发雷霆,罚我禁足一个月,除了每周的礼拜不得任何人探视。
我倒乐得清闲,没了那些狂蜂浪蝶,日子反倒是轻松不少。只是没了叶在身边,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空落落的。
不知道那张雕花木床有没有如期送到她的隔间,她喜不喜欢那些装饰,她脚上的伤怎么样了,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抚摸着窗棱,努力往下眺望,希望能在园艺匠的身边看到她的影子。叶是很喜欢植物的,我听见过她偷偷和植物说话。那样专注认真,当她柔嫩的手心抚摸叶片的时候,我承人我嫉妒得发狂。
我的目光扫过了一群层层花圃,满院的玫瑰阶梯此时竟然如此碍眼。苦寻无果后,我也只得作罢。玫瑰绚丽的红让我觉得刺目,于是我放下厚重的窗帘,索性将光遮得干干净净。
墙上滴答滴答的时钟吵得我心烦。
好呀,那我就要和你比一比,到底谁更吵。我打开琴盖,用食指重重按下那个刻有我母亲名字的琴键。
“哆”。
空荡荡的房间里震出了回音,盖过了时钟的响声。我的心情像是复仇成功一样痛快。指尖在琴键上迅速划过,奏出一段流畅的音符。
这是母亲教我的《月光曲》,她喜欢贝多芬的音乐,几乎到了痴狂的程度。她过世之后,家里好久没有琴声了。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温柔而忧郁的音乐赶走了我的寂寞,却填不满我心中的空虚。
那一块空缺仅凭我自己是填不满的。
我越弹越快,如此凄婉悲伤的曲调被我演绎得像两军交战。心里像是一团翻滚着的麻线,乱糟糟地无处疏解。琴键让我想起叶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终不肯施舍给我一个越轨眼神。
琴声细密如雨点,砸向我紧闭着的窗和反栓住的门。偌大的房间是我的天罗地网,我要用琴声砍断一切紧闭的枷锁,和倒扣在我身上的铜墙铁壁。
黑漆漆的房间,我披散着头发奏响钢琴,此时没人比我更像个疯子。我重踩着踏板,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走音了也无所谓。
直至一线光照在了我的琴键上。是叶打开了那扇禁锢着我的房门。
“小姐。”她背着光,像个身披金羽的天使。
顿时,万籁俱寂。
我僵直在琴椅上,像信徒等待神明赐予我至高的恩典。
突然就不害怕了,不仅仅是因为叶拧亮了灯,而是她向我走过来时的笑颜。
叶没有拉开窗帘,而是捧着夜灯站在琴架旁,将我的乐谱翻到第一页。微弱的灯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是湖底之月,沉静又美好。
当她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我时,一切愿望我都肯允诺她。
“能为我弹奏一曲吗,小姐。”她说。
我点头,闭眼。手指不由自主的又一次抚弄琴键,如此温柔的,像是触摸幼兔的绒毛。琴音流转,我将平生最诚挚的热情全部倾注在这一次演奏。
也是头一次,我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叶炙热的目光。我不敢睁眼,害怕这美妙的感觉如镜花水月般碎裂。
演奏!演奏!演奏!手指在琴键上跳舞,像芭蕾一样轻快,像是探戈一样深情。
一曲奏罢,我缓缓睁开眼。叶依旧站在琴架边,捧着一盏夜灯,静静地看着我。
她说:“我喜欢这首曲子。”
“是月光曲,我母亲教我的。”我回答。这是我母亲不为人知的爱好,很少有人知道她想成为一名钢琴家。
毕竟在那个年代,下层阶级的妇人能够凭借美貌,在最好的年纪被富豪看上,已经是最好的命运了。她放弃了钢琴,选择了成名最快的一条路。凭借最顶级的女高音,靠父亲的投资成为了轰动一时的歌剧演员。
作为交换,她一辈子被关在父亲的身边,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就早早离世。他把最会唱歌的夜莺用金丝笼困住,却只为欣赏她的美貌。
我爱母亲,但我打心眼里不想成为她,成为那个在画框中露出得体微笑的女人。
尽管说我自私好了,我不想用自己的命成全男人的“深情”,也不愿为家庭舍弃那个闪闪发光的我。我不想成为钢琴家、歌剧演员或是谁的妻子。
如果我可以选,我想当一个驯马人。我要驯服世界上最烈的马,骑着它飞跃印度洋,去叶魂牵梦绕的家乡看一看。我要看看那些雕了花的木床,用金边镶嵌的瓦,还有那些梳着辫子的人。
我将叶拉到我身边,和我并坐。
“你想学吗?”我问叶。
她迟疑了一会,随后用晶亮的眸子看向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
灯光烤的她的脸红红的,我握住她细长的手,缓慢地按下第一个琴键。
“哆”
她小小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哆嗦,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凹下去的琴键,像是打破了一只昂贵的花瓶。
随后,她转头看向我,脸上忽然绽放了极其甜蜜的笑容,像是芙蓉花开,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焕发出光彩。
“小姐,我喜欢这个声音。”她浅浅地笑着,用手指轻抚着琴键,似乎向它致谢。
我环住她的身体,不顾她的手足无措,将双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教她正确的姿势。我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却忽然生出一种玩笑的想法:“再这么紧张,可弹不好曲子了。”
叶的脖颈红得像是一颗成熟的杏子,我极力克制亲吻她的冲动,引导她慢慢熟悉每一个音符。她的身体逐渐舒展,眼神也逐渐投入到学习中,享受着音乐带给她的平静。
当她按下刻有我母亲名字的琴键时,我的意识有一瞬间恍惚了。童年母亲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如浮沫退散。
叶察觉到我的紧张,很快地缩回手,小心地问:“小姐,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叶,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叶眨眨眼,表情稍微有些凝重,但还是认真答道:“母亲是一个很贤淑的人。”
“贤淑?”
叶点头,又道:“就是形容一个女人脾气很好,贤良恭顺,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对孩子很慈爱,对于丈夫很敬重。”
“听起来很累。”我用角尖踢了踢踏板,“那她自己呢,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叶轻轻摸了摸琴键,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家也有像这样的乐器,有像大提琴一样的弦,能演奏出很美妙的曲子。我的母亲就是弹琴的人,他们管她叫琴姑。”
“那她就是音乐家,一定是很厉害的人物吧。”我的脑中已经有一个和叶长得一摸一样的女人,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弹琴的影像了。
谁知叶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的,我的妈妈在八大胡同轮着弹琴,靠那些浪客妓子醉酒后的赏钱勉强过活,正经酒楼茶馆嫌我娘不干净,不肯让我娘进门。”
叶的眼睛红了,她熄了灯,沉默了良久才继续道:“其实我娘的病,是爹爹给的。爹爹吃饱了烟就爱逛那些脏地方,赌钱赢了还要请朋友一起玩,回来非要碰我娘,一来二去,娘的身子也不好了。”
黑暗的屋子里,钟表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我感觉到叶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轻轻一碰就要碎掉了。我搂住她,她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臂上,凉凉的。
她不肯继续往下讲了,怕哭出声惹我烦。可我知道后面的剧情是怎样的,她那嗜赌成性的父亲卖光了家产,又卖了皇帝赏给他的宅子,后来连她娘也要卖。老鸨嫌她娘太瘦,接过去撑不了几天就得断气。
于是她爹爹给她插了个草标,让她围着青楼附近转一圈。她慢慢的走,路越走越黑,越走越窄。直到最后三米,她看到了骑着高马,运送满箱赃物的雷德。
她走到雷德的马前,一声不吭地牵起了马缰绳。翻译走到雷德耳边说了句什么,让雷德放声大笑,随后翻译就领了袋银子,交给叶的爹爹。
再然后,叶就跟着雷德上船了。
“小姐,能服侍你,我真的很开心。”
黑暗里,叶的声音很微弱。我抱紧她,希望用体温驱散围绕着她的寒气。
“是真的,小姐。”她说,“跟您在一起的时间,我才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只有您和男爵把我当人看。”
我的眼眶一热,忽然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许看我。”我胡乱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叶轻轻地叹了口气。
“僭越了,小姐。”
叶第一次回抱住我。
我的眼泪蹭到她衣服的布料上,洇湿了一片:“以后不许提这段事情,我不喜欢听。”
“我知道了,小姐。”她说,“我以后和你讲我小时候在宫里好玩的故事,你一定会喜欢的。”
“还有,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放火烧了他。”我继续说。
叶吃吃地笑着,将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放心吧小姐,再也没人会欺负我了。”
我们俩紧紧地拥抱着彼此,像是生下来就连在一起似的,久久不愿分开。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我送你的那张床,你喜欢吗?”
叶答道:“嗯,喜欢。我喜欢那些小精灵和漂亮的鸢尾花,睡在上面,感觉再也不愿意醒了。”
“一定要醒啊。”我笑道,“你还要给我讲在皇宫里的故事呢。”
“好。”叶也笑了,“那就讲完这个故事,不留遗憾地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