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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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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辰了,阿彩,阿彩!”
蓁嘉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四周很安静,这很寻常,却无端地让她莫名地心悸,她下意识地想唤人。
外间的丫鬟侍女听到呼喊连忙进来,阿彩在最前头,她快速走到蓁嘉床边,手中端了一碗温水:“已经寅时了,小娘子是被梦惊着了吗,别怕,奴陪着你呢。”
蓁嘉就着阿彩的手低头喝了口瓷碗中的水,阿彩这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问道:“小娘子梦着什么了?都是梦中虚幻之物,不必当真。”阿彩心里想着:小娘子还是挂念主君与夫人,昨日之事太过突然,无怪乎将小娘子惊着。
蓁嘉的心跳的很快,她睡得不太好,这一觉睡得沉沉浮浮,心绪纷杂,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问题,只在某一刻猛然一惊,可即便是醒了,她也觉得下意识的不安。
阿彩看着小娘子秀美秾丽的脸上犹带不安,乌发披散在身后,显得可怜可爱,她比蓁嘉年长几岁,陪伴小娘子长大,向来是对小娘子爱护有加,此时更是怜惜。
“我要起身。”蓁嘉道,她心神不宁,这会躺不下去了。
“时辰尚早,小娘子不再睡会吗?”阿彩劝道。
“不......”不待蓁嘉拒绝,她听见了外面好像有动静,心中的不安升到最大,“外面是什么声音!”
她第一时间喊人:“让所有人都起来。”又突然想到隔壁的静姝,心中一紧,“去隔壁看看静姝妹妹如何,请她过来。”
阿彩第一时间为蓁嘉穿上外衣盘发,静姝也很快带人过来,蓁嘉没有在意她的惶恐,直接了当地说:“前院怕是出事了。”
出事,怎么个出事法?
是有惊无险,还是贼寇,或是梁军?
蓁嘉也希望是虚惊一场,可前院隐隐传来的兵戈声却打破她的幻想。
门外有急促杂乱的步伐声,房门猛然被敲响:“小娘子,失礼了,有人闯入此处,速速随我等撤离。”
是刘文!
刘文见到早已收拾齐整安全完好的蓁嘉等人,隐隐松了口气。
“是什么人?”蓁嘉猜测来人不少。
“梁国兵士。”
刘文的话让在场众人大惊失色,刘文是上过战场的,梁军的甲胄他还是能认出来。
“梁军不是在睢州城外吗,怎会到此处?”静姝的声音带着颤抖。
“应是派来的小股斥候兵士,探测形势的。”蓁嘉道,若是大队人马,早已将他们这群人绞杀干净了。
但即便是小队人马,也不是他们能应对的。
谁都不知道为何梁军此次攻战势头如此猛烈,一路势如破竹,为何已是齐国腹地境内,还有他国小队。
刘文的速度很快,前院不安全,后门也未可知,但总比走前门好。
天还未亮,抬头还能看见被云雾遮挡失了一角的明月,身边是护卫她们的二十余个侍卫,几个面色惶惶的侍女也在其间,阿彩倒是强撑着镇定斥责了一句:“打起精神来,像什么样子,不用你们的细胳膊腿护卫小娘子,也别吓得没力气逃命。”
蓁嘉紧紧地跟在刘文的身后,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她难得这样狼狈,可此时她半点不在意。
早在刘文说来人是梁国兵士,她的大脑就好像轰鸣空白了一般,她最不想发生的居然变成现实。此处会有梁军出没,那睢州城呢,她的父母怎么样了?那她自己呢,会死吗?
拼杀声已经很清晰了,敌人就在身后不远,众人原先觉得这宅院不大,如今却恨这路太长。
蓁嘉心中涩然,他们能逃出去吗,又能走多远?身后的厮杀声清晰可闻,血腥气轻易传来,也许她仔细去听,还能听见刀刃从血肉中穿刺而出的声音。
这是她前十五年从未接触的场面,也有着人最本能的求生欲,她想活着。
只是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渺茫了。
她看见被破开的后门,门外有士兵举着火把,在此时尤为明显。
身边的护卫和穿戴着甲胄的兵士搏命,肉眼可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急剧减少,对方的人数仍占据优势。
侍女们早已被这副场面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想逃走,刀刃仍毫不留情地割下她们的脖颈。
蓁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侍女的头颅飞了起来,她好像还能看到那张眼熟的脸上深深惊惧。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好像是静姝,是了,那人应是她的近身侍女,蓁嘉不知道这会儿自己怎么能分辨出这些,她甚至还注意到刘文独木难支,命在旦夕。
突如其来的重量跌在她的身上,蓁嘉下意识去抵挡,一具温暖柔软的身体,她很熟悉,是阿彩,刀锋划过血肉溅起的温热,有几滴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阿彩......”蓁嘉的声音带着涩意,她伸出手想扶起阿彩,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双手不自觉的颤抖,怀抱着阿彩跌在石阶上,身上的衣裙被沾湿,还透着温热,那是阿彩的血。
阿彩清秀的脸在血迹下显得有些狰狞,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注视着蓁嘉,喉咙不住地滚动,很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一些听不清的音节,最终连这无意义的音节都消失了。
蓁嘉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害怕,难过,无能为力,负面情绪再也压抑不住。
身边的兵戈声不知道何时停下,后门前的庭院泛着血腥,失去声息的尸体犹有余温,缓缓流出的血流顺着青黑的石阶向下蔓延。
静姝在她身后不远处呜呜哭泣,蓁嘉从这哭声中都能知道这个向来柔弱的小女郎有多么绝望无助,但也没有心神去安慰她了。
门外的梁国士兵拱卫着中间骑着高头大马的领头人,一个兵士将从地上侍卫身上找到的木牌递给离领头人最近的亲卫。
亲卫检查后呈交给首领。
“豫州林氏?”崔璟看着木牌上的记名,神色淡淡,“是林氏的女眷吗?”
有士兵要上前将两个女郎带上前。
蓁嘉避开了士兵的拉扯,她站起身,经过地上的尸体,走到静姝面前:“妹妹,走吧。”
静姝抽噎着抬起头,对上她的双眼,缓缓拉住蓁嘉伸过来的那只手起身。
蓁嘉带着静姝走到跟前,平静地行了一礼:“豫州林氏家三娘。”
“皖南陆氏。”静姝也在身后行了一礼。
只听见马上那人问:“林家的和陆家的倒混在一块了,林家的人,睢州刺史是你家长辈吧?”
“睢州刺史乃家父。”蓁嘉回道。
“那就是了,你们是想南回吧,运气真差。”他说。
可不是运气差吗?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蓁嘉抬头去看,此时天色渐亮,不用火把照明她也能看清马上之人,他很年轻,和她的兄弟年龄差不多大,少年的脸上还能看出他这个年龄的不同于成年男性的稚嫩,面容却已极为出色了,这身黑甲倒给他添了几分英武。
一个居高临下,一方已是任人宰杀的阶下囚。
“世子,这两人要如何处置?”身边的亲卫低声询问。
崔璟看了看底下的女郎,能看得出来林家的那个是做主的,她身上衣裙早已脏污,鬓发散乱,双眼泛红,脸上还有血痕,这幅样子绝对谈不上体面。
可她又能很体面地自行上前行礼,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即便鼓起勇气上前,她的声音干哑,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惊惧。
崔璟嫌弃地看了眼宅院中一地凌乱血渍:“里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亲卫抱拳回禀:“底下人已清扫了整个宅院,包围了院子,并无遗漏。”他示意地看了那两个女娘,询问性命去留。
“白忙活一通,”崔璟脸上透着无趣,视线扫过底下两个女娘,“带回去,也算个战利品吧。”
战利品,蓁嘉咀嚼了下这个词,心中自嘲,也算是命保住了吧。
“会骑马吗?”她听到那个少年将军问。
“会。”蓁嘉松了口气,这可比自己走着去,或是被人做货物驮着要好的多。
“我还以为你们齐国的世家闺秀都崇尚贞静文雅呢。”崔璟笑道。
立即有人牵了马过来,蓁嘉再朝那马上少年说道:“多谢。”她有些犹豫,还是开口,“不知尊驾称谓?”
“渤海王世子崔璟,”崔璟很干脆,他甚至还笑着问,“这么一走,你们也算是我的人了,怎么样,是想留下来,还是和我走?”他饶有兴致地等着她们的答案。
她们还有选择,可以留下来吗?
蓁嘉心中一动,很是惊讶,身后静姝双手紧紧拉住她的衣袖,她回头看,静姝的脸上满是希翼惊喜。
她张了张嘴,突然犹豫了。
“我们跟着您。”蓁嘉说。
静姝不可思议地看她:“蓁嘉姐姐!”
她不为所动。
崔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错嘛,这可是你说的。”
“行,上马走吧,我们可耽误了不少时间了。”他下令,“按原路线汇合。”
蓁嘉扶静姝上马,自己再上去。
“姐姐,你为何这样说,那人分明有意放我们离开的!你不想去豫州,不想回家了吗?”静姝不敢高声质问,但也听得出她话里的指责。
蓁嘉扬起马鞭,策马加入队伍。
“我想活着,静姝妹妹,你不想吗?”她低声说,“留下来是怎样,真会放我们走吗,即便他心存善意真让我们走,满地流民兵匪,你觉得我们两个弱女子要如何去到豫州?”
“可若跟着这个渤海王世子走了,我们是要与他为奴为婢吗,是要背弃母国吗?”静姝又问。
母国?
蓁嘉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这场战役,齐国内部有没有与梁国暗通陈仓,齐国朝廷的大人们心中想必比她更清楚。
“那便背弃吧,也不多我们两个。”
静姝一时无言,她道:“蓁嘉姐姐,林伯父与林伯母还在睢州城。”
身后的人没有回话,好一会,静姝才听到她说。
“我知道,”蓁嘉的声音带了哽咽,“睢州城,守不住的。”
“怎会,不是有援军吗?”静姝不敢置信。
梁军能深入腹地,崔璟敢带队横行。
早就有人为梁军行与方便,袖手旁观。
这些年齐国党派争斗愈发激烈,大肆清扫异己,阿耶向来看不上那群人,嗤其豺狼恶犬,奸佞误国,阿耶出身世家,那些人平日不敢随意下手,此番借机清扫异类出局,正和其意。
援军什么时候都能来,总不会是现在来,弃子而已。
她什么都做不了,阿耶阿娘是,阿彩他们也是。
前方的少年英气勃勃,一马当先。
渤海王世子崔璟?渤海王,梁国大司马崔护,他是崔护的嫡长子。
蓁嘉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透出羡慕与不甘。
权势如此,形势如此,一朝风云突变,她身在其中,却不过是被风云掀翻的池鱼,是大人物争夺时不幸波余到的可怜人。
居人之下,居人之下,何时她也能居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