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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血染火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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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将过,何攸才从宿醉中朦胧醒来,昨晚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疲惫得和整晚没睡一样,推开门晃晃悠悠走到前院。
院内左右种着两棵石榴树,树上零星挂着几个淡黄小巧的果。
石荼坐在台阶上,头上簪着石榴花金钗和银枪簪,仍穿着昨日的墨色衣裳,用在凤凰城买的磨刀石磨着两寸长的飞刀。陆振在一旁看着她,手中剥的石榴又大又红,不像是院内石榴树上的,剥出的石榴粒在白瓷盘中堆了一个小山。
近午日光照得院子亮堂堂的,何攸依稀记得昨晚风大,院内却并无满地的枯枝落叶,干干净净,不知道是谁扫的。
头胀得发痛,何攸想起昨日在城西据点找到的信,徐正预计明日抵达陵河。他盯着金钗上摆动的石榴花瓣看了一会,怅然若失眺望北方。
何攸半天没喝水,嗓音发哑:“陆公子,你会对小石榴好吗?”他打算明天自己去找徐正,在那之前,还是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吧。
“这还用问吗?”陆振放下剥干净的石榴皮,捡起下一个,手肘抵在膝头,揣测他今天说话的语气蹊跷,“何弟倒是说说,我对她哪里不好?”
何攸似醒非醒睡眼惺忪的状态一下子变了,正色道:“她想要的可不是你习以为常的锦衣玉食,是你们最缺的东西。”
“何物?”
何攸不答,出神看着石荼手上的刀刃随着她的动作愈发光亮,打了个哈欠,迈开步子朝大门走去。
石荼大致猜到他要去做什么,扔下小刀,拖住走到大门口的何攸,拽回院中,背对陆振探究的眼神,蹙眉小声问道:“你要去哪?”
何攸抱胸笑道:“怎么,我那善变的冤家又回转了心意了?现在跟我私奔还来得及——”
不等他说完,石荼道:“你自己去吧。”说着推他了一把,转身正欲走回台阶,背后何攸还击的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她拍碎。
石荼登时怒上心头,回身骂何攸的话刚脱口半个音,不料转个身不过眨眼的功夫,视线中竟多了一个人。
一袭红衣在灿烂日照下光艳夺目,胸前和衣摆上绣着黄雀纹,通红如火的目光凝瞩不转盯着自己,那道杀气如箭般射穿了绵长痛苦的梦境回忆,直抵内心恐惧的深处,宋和就站在自己与何攸之间。
她方才未听到宅子外有人走近的动静和他的落地声,霎时毛骨悚然。
石荼还没反应过来,宋和飞快走至大门前,将门打开,放进两个持刀黄衣人到他身后,笑着对她道:“三个人对三个人,这次不算不讲武德吧?”
他脸上浮现的诡异笑容和眼中的蔑视,与梦境中如出一辙。
“宋和,你我之间的仇怨与他们无关。”石荼抽出腰间的火精剑,冷冷看向他。
陆振和何攸早就按剑观察着形势,蓄势待发。
宋和瞄了一眼陆振,收起笑容,抬眉一脸惋惜道:“可是你的美人计似乎又生效了,新雇主好像还要与我动手呢。”
石荼道:“是徐正派你来的?他想借刀杀人,你不要被他利用了,你的仇人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
看着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屑的笑从宋和的心底涌到眼中,他笑到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说得很好,你猜中了,徐正是找过我,要我杀了你,换取害我兄长之人是谁的真相,不过——”
宋和仰头看着青天:“我这辈子最恨两种人,一种是背叛亲友的人,一种是拿兄仇威胁我的人,徐正这两样都占全了,我怎么可能不杀他?”言罢缓缓抽出刀,将刀刃指向石荼。
石荼大惊,自己与何攸忧心一个月的徐正竟然被他解决了,可是根本舒心不了,徐正没了只是陆振的危机解除,而自己今日生死难料。
“今天,轮到你了。”话音一落,宋和与身后二个黄衣人分别向三人奔去。
“当”一声,石荼接下宋和来势汹汹的一招,火精剑挥动时飒然带风,她身法轻盈躲过接下来的连击,宋和虽身材魁梧,脚下却十分灵活。
陆振每一个回合都谨慎地攻守兼备,控制着自己与黄衣人对招的范围,让自己不离石荼太远。
若是能战胜宋和,一切便都好办了,徐正复仇的秘密再也无人知晓,自己只要安稳等着陆振吃完最后两副药,这件窒碍的差事就算顺利完成了。
石荼这样暗忖,硬撑着肩膀上的伤痛,接下一招又一招宋和拼尽全力的攻击,刺向他额头,他翻身闪过。打得正焦灼,石荼瞥见身侧的黄衣人运刀擦过陆振后颈,划破他的皮肉,细小的伤口犹如白玉上的微裂,渗出两条血线。
石荼正为陆振忧心,左肩上的伤疼得更甚,宋和十分难缠,动作迅速找不到任何可以攻进去的缺口。四个月不见他的武功更加精进,似乎能预见自己的每一招稳稳拦下,又只是轻轻划过破绽处,不下死手。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石荼浑身上下已被宋和划伤了五六处不深不浅的口子,力气耗了大半。宋和这才似乎玩够了般,蓄力重重砍向接了上一击后没站稳的石荼。
陆振放倒了黄衣人,捡起地上石荼磨的小刀投向宋和脖颈。飞刀速度极快,宋和抽过刀准确击中,将飞刀打偏,石荼有了喘息的空当,逃出宋和身旁调整气息。
陆振赶来帮石荼一起对付宋和,两人毕竟没有配合过几次,很快失手留了空裆,陆振眼捷手快推开石荼。宋和的刀划过陆振胸口,殷红的鲜血在他胸前翠竹间晕开,他按住胸口向后倒了两步,又朝宋和举剑攻去。
宋和将陆振踢倒在地,甩了甩浸满血的刀,朝石荼迫近,两下挑飞了她手中的火精剑,将她逼至墙角,无处可逃。
“到了这般田地你竟还是不肯说出真凶,真是绝无仅有的敬业好杀手。去地府里找你的金主讨赏,来世再见吧!”言罢,宋和举起长刀——
石荼紧闭双眼,倏然,劈向自己的寒凉刃风停了,她睁眼见刀刃悬在半空,宋和眉头拧作一团,腹前渗血。
是何攸撇下高个黄衣人不顾,扑来从背后捅了宋和一剑,抱住他拖走。宋和拔出他的剑丢开,反过手中长刀,也还回去了同样的一击,两人握住插在何攸身体里的刀,僵持不下。
石荼见两人给彼此捅了个对穿,紧紧缠在一起,慌忙跑去拾自己的剑刺进宋和背部,解救下要被匕首插进眼睛的何攸。何攸咳出的血如同火星,点燃了石荼眼中怒火。
陆振死死拖住与何攸交手的高个黄衣人,先前被陆振打倒在地上装死的黄衣人蹦起身朝石荼袭来,石荼眼中怒火烧到黄衣人的身上,一剑扫过他的喉咙。
石荼上前给还在挣扎去拿刀的宋和补了一刀,她眼中怒意犹盛,剜着口中低声咒骂的宋和,他渐渐没了气息。紧接着她回首望向陆振那边,陆振已经了结了高个黄衣人,坐在地上歇息。
石荼忙撇下刀,跪坐在何攸身边,想给他止血,看着他身上一大摊模糊了伤口的血,又无从下手。
何攸捂住心口的洞,忍下痛苦扭曲的表情,想告诉她麻烦都料理好了。他勉强坐起身,愈去抓取力气消散得愈快,失力倒在石荼怀中。
煞那间,他想起来了昨晚的梦,是个好梦。
自己与小石榴离开了寒霜坞,不用再四处奔走,为了一群野心家无益的阴谋诡计奉献自己卑贱的生命。两人坐着乌篷船漂在望不到尽头的江上,看着一片雾白茫茫笼在清晨的江面,但她一脸不是很情愿跟自己走的样子,他劝她能不能别死心眼认准了那一张脸不放,她嘴上答应自己会放下,可是……
她哭了。
就像现在这样,那双圆眼蓄满泪水不再明亮,像雨夜的江面一般朦胧,眼泪从玉面上划过,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梦里的泪眼中是遗憾,现在面前的泪眼里是恳求,恳求他不要走,何攸从未见过她用这种渴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有些满足地扯起血红的唇角。
他拼力睁眼多看她一会,心里还有好多的话要与她说,抖动着苍白的嘴唇:“我……”鲜血从他嘴里涌出,再用力也只能发出痛苦的咕噜声,说不清一个字。猩红的血顺着他的下巴淌到胸前,淹没了衣襟上金黄的祥云纹饰,渗进墨色里。
石荼握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泪水接二连三地滴在他的血中,尽力咽下悲痛,才得以发出颤抖的微弱声音:“九哥,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在梦里没听到的“九哥”终于在现实里圆梦,何攸释然合眼。
浓烈血腥气与咸苦的泪绞缠弥散在二人之间,何攸的喘息声渐弱,他的胸膛不再起伏,体温一刻也不停地迅速冰冷下去。与石荼握过同一把剑,受过同一顿手板的右手,失去了再次牵紧师妹的力气。
凉风至,院内石榴树上结的果子又被染红了些,一只黑蜂燃尽了寿命从树上跌下来,孤独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