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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暗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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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的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入秋之后,孙献便一直卧病不起,可她却拒绝了孙权为她安排的医官,只是吃一些止痛和宁神的汤药来让自己容易入睡些。这一年来,孙戎每天都会来看望她,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二十多年了,重病缠身的孙献已经不想在这世上继续拉扯,只是想快些把自己燃尽。孙策死了,周瑜死了,如今连刘备都已入土多年,这个世界上,能让孙献还有心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孙戎这几日都守在这府中,如今就坐在孙献的床边,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轻轻唤道:“姑姑,姑姑,我是戎儿。”
孙献慢慢地睁开眼睛,“戎儿来了……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好多人。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么年轻。真好啊。”她用尽力气,回握住孙戎的手,“可我却已经这么苍老了,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认得我。我大概要去见他们了。戎儿,姑姑想拜托你一件事。”
“姑姑,你吩咐吧。我一定替你做到。”孙戎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她觉得孙献的生命正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告诉二哥,我死了以后,不想葬在建业,也不想归葬富春。”孙献有些憧憬般望着窗外,“不下葬,不起坟,不办礼,遗体以火焚,灰烬入长江……你答应我。”孙献很坚定地向孙戎说道。
孙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姑姑……”焚骨扬灰,这几乎等同于最恶毒的诅咒。孙戎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要求。
“你别惊讶……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曾经以为我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女子,有让我敬仰的大哥,有值得我倾慕的人,还有那么多疼我宠我的亲朋。我只是没想到后来,我突然就变得像笼中的孤鸟一般,没有同伴,也没有自由。我并不怪他们,若我在他们的位置上,只怕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其实,我甚至有些心疼他们,我的痛苦可以向他们发泄,可是他们的痛苦,却没人理解。只求若有来生,我愿化作天地浮尘,再无拘束。”孙献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孙戎。
孙戎沉默了片刻,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姑姑,我答应你。我一定办到。”
“多谢了,戎儿。还有这个,就交给你了。”孙献从手边,将曾经属于周瑜的那支玉笛交给了孙戎,“一切都有要结束的那天。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包括他也是。”
孙戎接过那支笛子,这么多年了,笛子依旧通体晶莹温润,不染尘埃。这一对玉笛,如今再也不会分开了。
“你要好好保重。你比我幸运得多……”这是孙献对孙戎说的最后一句话。
孙献去世后,孙戎给孙权写了一封信,请旨护送她的灵柩,送葬去建业。到达建业之时,孙权召见了她。
坐在大殿上的孙权看上去有些憔悴,有些不似当年刚登基时那般威仪赫赫。孙权迁都回建业的时候,孙献并没有同行。他们也许都没有想到,武昌登基大典的那一面,竟是兄妹两此生最后的诀别。
孙戎在宫门口停驻了片刻,走上前去,向他行礼,“臣女叩见陛下。今奉诏送姑姑的灵柩返都。”
“一路奔波,辛苦你了。”孙权的声音有些疲惫,还带着沙哑,“你姑姑她,有什么话留给朕吗?”
“姑姑请陛下准许她以火葬,灰烬撒入长江。”孙戎略微踌躇后还是如实相告。
“什么?小妹……她要火葬?”孙权有些震惊,按照孙家的规矩,孙家人是要归葬于富春的孙氏祖坟。
“是。这是姑姑最后的请求。她委托我一定要向陛下禀明,替她办好。”孙戎跪在殿下,正等着孙权的答复。
“胡闹。她到底是这吴国的公主。焚骨扬灰,让后世如何看她。”孙权甩动了一下衣袖,无奈地背过身去。
“陛下,姑姑说,她此生如笼中之鸟,死后无论如何都要自由于天地间。她说没有埋怨任何人,她明白陛下所有的身不由己……”孙戎不断向孙权叩首,“所以请陛下,答应姑姑这最后的请求吧。”
孙权沉默。是啊,当年为了这吴国的基业,就葬送了孙献的自由和感情,将她视为棋子般。难道在她死后,还不准她放归天地间吗?难道要将她生生世世都困在这一方,只为了怕此举成为后世谈资?作为孙献的哥哥,孙权已经牺牲了太多兄妹间的情谊,此刻,也许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补偿这长久以来的亏欠。
“罢了罢了。那就随她的心意吧。戎儿,这件事,你替朕去办吧。你应该最懂你姑姑。”孙权望着窗外,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臣女遵旨。”孙戎默默退出了宫殿。
几日后,孙戎带着孙献的骨灰,登上了孙权安排的御舟。
长江东去,江水浩瀚,奔腾自由。江风吹过耳畔,化作呓语,如泣如诉。
孙戎穿着一身素服,站在船头。她慢慢打开装着骨灰的龛,将孙献的骨灰迎着风,撒向了长江。那些尘埃,终于逃脱了命运的桎梏,逍遥地飞散而去。
姑姑,你自由了吗?
孙权在世的亲人越来越少,他觉得自己能抓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早年是自己的父母、兄弟还有几个早夭的孩子,三年多前,与自己相伴了三十多年的步夫人去世,而现在孙登和孙献也相继离开,不堪重负的孙权大病了一场,卧床了整整一月,未理朝政。孙鲁班和王夫人一直在孙权的身边侍候。
王夫人一直以来都是孙权的宠姬。步夫人尚在世时,王夫人的地位也与她相差无几。步夫人过世后,王夫人便更为孙权所幸。再加上如今孙和是孙权最为年长的儿子,满朝文武都已经心照不宣。连王夫人自己也觉得,成为孙权第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后,只是早晚的事罢了。为了能尽早达成这件事,也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那南宫之主,王夫人更加费心照顾病中的孙权,几乎夜夜都不敢深眠,和衣守着他。
午夜时,孙权时常被疼痛所扰,借着那寝殿窗外的月光,他看到王夫人正伏在床前,已经睡去,可手还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吴国上下人人皆有求于他,希望从他的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究竟又有谁可以真的与他生死与共,永不相弃?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事情,也最终决定了一些事。孙权此生第一次体会到恐惧,那种对于命运完全无法掌握的恐惧。他恐惧不知道何时苍天也许会收走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更恐惧的是他对于这种无力没有丝毫抵抗,只能坐以待毙。
终于,在他痊愈后不久,虚悬一年的太子之位终于有了归属。孙权正式册立刚满十九岁的第三子孙和为新的储君。而同时,他却依旧迟迟不肯立后,就如同当年对待孙登母子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为了平息朝臣的嘴,他同时下旨,将宫内位高的夫人们连同她们的孩子全部迁出了建业皇宫,只留下了孙和的生母王夫人和那些没有名位的侍女。能够留在建业城的只有孙和和其他几位已经成年领了差事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