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81、渐离（十一）

　　宣太子去世后一月，陆逊上疏建业，请旨攻打邾城。
　　此时，孙权四月刚派出的北伐军队刚刚还军。孙权接到陆议的信后，颇为犹豫。自吕壹攻讦朝中重臣的事情发生以来，尽管吕壹伏诛，顾雍等人也恢复了官职和名誉，但这件事似乎很严重地打击了陆逊的情绪。这两三年无论对于北伐还是讨伐山越，他的态度一直十分消极。期间，孙权也召他回来过建业几次，商讨北伐的用兵，可每次他都很少说话，好不容易能说几句也几乎都是“请陛下圣断”、“望陛下多纳他人之言”。久而久之，孙权便将他排除在了北伐用人的考量之外，也不再与他商量战事，只是命他管理好武昌和荆州的军政。
　　这次他却在大军已经撤军之时突然请旨向北出兵，而且完全没有要求任何协助。孙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否要答应这次用兵。便将陆逊的上疏搁置一旁。现在的他实在是有些身心俱疲。
　　这几个月，孙权也过得颇为艰难。
　　四五月天气异常，暴雨连绵，吴军举军渡江北伐，战果寥寥，劳民伤财。而战事尚在焦灼之时，太子孙登英年早逝的消息更是让这个国家的情势雪上加霜。孙权年近花甲，突然失去自己最看重的太子，心力交瘁，再无力主持这次北伐，六月刚到便下旨召回了在魏境的全部军队。
　　大军班师后，孙权经常去孙登之前居住的南宫，如今这里已经人去楼空。这段日子，他总是一个人屏退左右，一坐就是大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孙权有不少孩子，有些尚未长大便夭折，如今还能在膝下的也有六七个子女。年轻的时候，他就有了两个女儿，但孙登却是他邻近而立之年才有的长子。孙登的母亲只是当时将军府里徐夫人的陪嫁侍女，她的名字孙权都已经不记得。孙权本想给她一个名分，可是她却在孙登出生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徐夫人无子女，便抱来孙登，视如己出，母子两也很投契。然而在孙登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徐夫人却因为善妒犯了孙权的忌讳，被孙权遣送回到吴县居住。至此，孙登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养母。后来，孙权也渐渐重视起这个儿子，便一直将孙登带在自己身边亲自培养。也许是这样的出身影响了他，孙登从小就很乖巧懂事，对长辈孝敬，对功课上心。不仅孙权，见过孙登的所有文武官员都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就连一向骄纵的大虎也不敢对这个弟弟有微词。此后的十几年里，孙权陆陆续续又多了六七个儿子，可是孙登这个长子的地位从未曾动摇过。不仅是因为孙权的宠信，也是因为孙登本人实在是难以挑出缺点的人。他对于弟弟妹妹们非常友善，从来也不同他们争宠，一直尽心看顾他们，尽长兄的责任教导他们。孙权看在眼里，心里非常欣慰。得吴王位之后不久，便笃定地将世子的位子交给了孙登。
　　而孙权践阼后，以吴国皇帝名义下的第一道圣旨便册立孙登为太子。孙登的册礼就是在武昌举行的。又恰逢当年正是孙登及冠的年份，礼仪之隆仅次于孙权的登基大典。那日，孙登穿着太子的吉服，由孙权亲自为他带上了吴国太子的冠冕，丞相顾雍在大将军诸葛瑾和骠骑将军步骘的陪同下，持节为太子颂辞和授印。仪式完毕后，孙登站在孙权的一侧，接受百官的跪拜朝贺。只有二十岁的他，此时浑身都散发着贵胄之气。他的个头已经和孙权一般，容貌标致英气，眼神自信而从容，仿佛早就等着此刻的到来。吴国的诸臣此时此刻都是心悦诚服地向孙登行礼。望着殿堂最高处的孙权和孙登父子，他们都相信，这便是吴国的未来。
　　朝贺结束后，孙权便亲自宣读了为太子立辅臣和结姻亲的圣旨。孙权为他礼聘了吴国的名儒做他的太子太傅，征上大将军陆逊辅佐他参与国家军政事务，提拔了国内最为精英的青年才俊与他相交，还将周瑜的女儿许给他立为太子妃，芮玄之女立为侧妃。孙权给了孙登所有的荣宠，为他建立了吴国最强的君臣联系，为的就是培养出一位足以继承自己帝业的储君，甚至于寄希望他完成自己可能永远不能完成的功业。然而如今，孙权所有的付出和安排，在孙登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刹，全都化为了泡影。
　　又是一日夕阳余晖，透过南宫的窗子，照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孙权脸上的泪已经干涸，只留下了几道泪痕。
　　“陛下，武昌上大将军陆逊有文书呈奏。”宫人站在南宫门口，举着文书向孙权禀报。
　　孙权这才回过神来，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唤人把陆逊的上疏递了进来。
　　陆逊再次请求孙权允许自己出兵攻占邾城，随文还附上了孙登之前写下的作战计划和行军路线图。
　　地图和书帛上，还有孙登的笔迹，那些字笔锋遒劲，笔画端正，就仿佛是孙登本人一般。孙权伸手，慢慢抚摸着这些墨迹，眼睛再次湿润了起来。
　　“来人，叫尚书令拟旨，着上大将军陆逊攻邾城，攻克后归属武昌管辖，由他安排所有后续事宜。”

　　赤乌四年秋八月底，陆逊按照宣太子孙登临终前的战术规划，终于跨江攻占了曹魏的邾城。
　　整个过程十分顺利，只消一月，吴军便将军旗插在了邾城的城楼上。吴军进城之时，陆逊吩咐手下准备了酒和祭品，告慰宣太子孙登。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无垠，秋高气爽，吴军的军旗被阵阵秋风吹起，十分招展。
　　一瞬间，陆逊仿佛觉得，是孙登化成了风，拂过这片土地。
　　邾城的捷报传到建业的时候，孙权也在建业的南宫为孙登搭起了祭台。孙权并不笃信祭奠能告慰故人亡魂，或者能为生者带来什么福祉庇佑。但是对于孙登，孙权却很希望这个消息，他可以知道。
　　他含着眼泪，举起酒杯，将酒撒在了祭台之前，“登儿，邾城已克。你若安息，便在梦里告诉阿翁。”

　　赤乌五年，在孙登过世一年之后。孙权昭告国内，立第三子孙和为太子，赐南宫为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