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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生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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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啊。”大虎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孙戎。大虎正如孙献所说,没有戴珠钗,衣服也还是麻布所制的素服,“免礼吧。有些年不见了,阿姐样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如今你是江东大都督的夫人,你夫君还刚刚官升辅国大将军。你的礼,我可受不起。”
“郡主言重了。陆将军他受恩于吴王殿下,自当竭力报效,皆分内事。”孙戎从地上起身,“臣女今天来是给殿下问安的。”
大虎走到孙戎身边,声音阴郁压抑地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不想见到你。我差点已经不记得有你这个人了。若是不见你,我就不会想起很多事情。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大虎望着孙戎的神色有些凶恶,“看来,我选夫君的眼光始终是不如阿姐。我选的人,这才几年啊,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连句话都没留下。阿姐选的人,不仅活得好,如今还立下赫赫军功。这命运之事,真是难说……当年所有人都说他像他父亲,像他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忿恨地把头扭向一边。
孙戎立在一侧,微蹙着眉,低着头,没有回话。
大虎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我现在没了夫君,连他的孩子也没有一个,你大概在心里乐着。无所谓,这就当是我当年把你推下去树去摔断腿的报应好了。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必衰的道理你应该听过。陆议是什么出身,又有这么大的军功,他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暨艳的案子仅仅是一个开始罢了。你不妨叫他小心点,免得以后跌下来,摔死。”大虎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孙戎,孙戎依旧恭敬地站着,却并没有丝毫想要回应她的样子。
“我们走。”大虎吩咐着随从,从孙戎身边走了过去。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大虎对于孙戎那没有由来的敌意始终不曾消解。孙戎曾经无数次想要把这些误会解释清楚,可是却没有任何立场去说那些话,因为有些话本不该由她来说。
与大虎重逢后没过几日,吴王宫里竟传出了长郡主鲁班要再嫁全琮的诏令。孙戎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不久之前见到大虎时,她仿佛还未走出周循早逝的痛苦。转眼间,却已经要改嫁全琮。也许,这是一桩好事,起码大虎愿意往前走一步,有个新的开始。
孙戎向往常一样,月中就去吴王宫,向孙权和夫人们问安。可这天刚走到正殿宫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大虎和孙权的争吵声。门口的宫人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进去通报。孙戎只好退到正殿外的角落里等候。
“大虎,你不要再闹了。周循已经不在了,你也闹了这么久了。这些年,孤已经够纵容你了。之前你不要再嫁,孤随你;你要把周循的祭祀搬进武昌宫里来,孤也随你;你在你父王面前穿了四年的素服,孤也忍了。你还嫌不够是吗?”大殿上传来了孙权的声音,语气低沉,仿佛暴风雨将至般压抑。
“如果不是你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驻军,他根本就不会染病,也不会死!是父王你害死他的!是你欠我的!”大虎丝毫没有要服软的意思,冲着孙权大声说着,连敬称都已不称。
大虎一直希望可以周循能留在自己身边,不要去外地驻军,所以多次想让孙权把禁宫宿卫安排给周循打理。孙权却一直不同意。对于周循,他有着更高的期望。他希望周循能如周瑜一般,立下稀世的军功,也不枉自己把最宠的长女嫁给他。所以,当夷陵之战一开始,孙权便把周循调动去长江下游的重地皖城附近去驻防。只是没想到,周循这一去却是一条不归之路。
“你看你如今像什么样子!难道就让他一直在禁宫里当个小小的帐下都督便是对他好吗?他是周公瑾的儿子,应该像他父亲那样去征战四方,为吴国建功立业。我东吴那么多男儿,哪个没有远离过家乡,南征北战的?你是他的妻,为什么却偏偏认定周循做不到?”孙权似乎在强硬地压着怒气,试图耐心地和大虎对话,“更何况,周循他是主动请缨。他是我东吴的好儿郎,他不是一辈子只甘愿缩在禁宫里,只能受人保护的贪生怕死之徒。”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如果他不离开武昌,他就不会死了!我不要他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我只要他活着,好好地在我身边!”大虎的声音已经带着重重的哭腔,凄厉的哭声从大殿里向外蔓延,“他把我一个人丢下来……是你们害死他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周循的事情到此为止。已经四年了,足够了。全琮他之前立了不少军功,出身人品俱佳。你嫁给他,绝不会受委屈的。”孙权似乎已经没什么耐心。
可大虎还是一直反抗着,“我说不嫁就不嫁。阿翁若再相逼,休怪女儿不孝。”
大殿里突然传出了物件落地的巨大声音。宫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向大殿内望一眼。
孙权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而无奈:“来人,把郡主扶下去。”
孙戎看到大虎几乎是虚脱着被宫人搀扶离开。她的心里有些难受,毕竟大虎曾经是那样一个充满生机的天之娇女,不知为何,命运却带她走进了一条进退不得的死路。她望着大虎憔悴的背影,一时间失了神。
殿内的宫人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方才走进大殿里,去给孙权问安。
“臣女向叔父问安。”孙戎向孙权行了礼。
“是戎儿啊。起来吧。你腿脚不方便,以后逢大节再问安吧。何况,我这经常都能见到伯言,他就代你了。”孙权挥了挥手,示意孙戎起身。
“如此,臣女谢过叔父。”
孙权望了一眼孙戎一眼,操着极为少见和蔼的语气说道,“戎儿,你和大虎、周循一起长大的。你去劝劝她。周循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品性的孩子,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他走了那么久了,我实在是不想看到大虎在囿于过去,每天都被折磨了。全琮是个不错的人,不会委屈了她。周循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她能有个好归宿,也当安心了。”
“叔父……我……”孙戎犹豫着要拒绝。
还不等孙戎说出口,孙权便说:“就当是二叔请你帮这个忙,体谅一下我这个做阿翁的心。你们年纪相仿,总归比我这个长辈容易开口些。”
带着孙权的命令,孙戎回到府上,只觉得烦闷。孙权哪里知道她与大虎和周循三人之间的纠葛,就算知道,大约也只是当做孩童之间的嬉戏打闹。晚饭的时候,她有些出神,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入夜,她辗转反侧到半夜还未能入睡。一旁的陆议察觉到她的动静,转过身来,“戎儿,怎么了?”
“吵醒你了?”孙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难得在家睡个安稳觉……”
“无妨。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陆议支起身子,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他稍微松了口气,“这次回来总觉得你气色欠佳,晚饭的时候又见你无甚胃口,心事重重的。明日我去请个医师来为你诊脉。”
孙戎握住陆议的手,“我没事。我是在忧心二叔让我去劝大虎接受赐婚。你也知道我和大虎的事情,可是二叔他不知道。他一直都觉得我们一起长大,应该能商量。”
“你和长郡主的误会,总得解开。这么多年来,她心里的结,始终是周公子。如果她知道周公子的心意,想必也能释怀吧。”陆议回握住孙戎的手,安慰道。
“是啊,都那么多年了。我都已经不在意了。她却执著至此。”孙戎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命运弄人。”
“其实若是有误解,就该尽快化解。若是积累太久,便如芒刺,会越扎越深,伤口也会越来越痛。”陆议将孙戎的头轻轻拨向自己的胸口,“就像我们当初,若非你的直言,便没有如今。”
孙戎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把头埋向陆议。
“别太担心了。明早我送你一同进宫。快些休息。”陆议替孙戎拉紧了被子。
然而孙戎还是未能成眠,胸口的郁气仿佛暴雨将至前的乌云一般,让人无法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