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生玉（一） ...
-
暨艳和他的手下因此案皆自杀谢罪，张温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也被孙权终身禁足在家，不得录用。这一回合，北人势力似乎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在朝堂上又重新占据了上风。一年多之后，丞相孙邵因病过世。为了能更进一步夺回被江东世家吞噬的权力，在孙邵出殡后不久，北人们联名上疏，再次力谏孙权拜张昭为丞相。
而江东世家的声音经暨艳张温案一跌，微弱了不少。朝中还有不少与张家相关的官员，因为张温受牵连，半句也不敢多言。对于拜相之事，完全没有其他意见，一切听凭孙权做主。
孙权想要的此刻已经达到了一半。接下来，他并没有很快做出决定。他同北人们在朝堂上讨论了很长时间，无论是明示或者暗示，北人们拜张昭为相的意见似乎颇为坚决，并不愿向孙权让出半步。百官之首位子，哪怕是虚名，也一定要拿到。孙权倒也是十分有耐心，也不同他们争执，只是同他们有来有回地玩乐一般，似乎完全不在乎也不急于拜相。
其实多年前孙权初领吴王，决定拜丞相之时，朝堂之意便属张昭。他是大儒，又是从孙策平江东的元老，亦是孙权的老师。无论是学识、年资还是德望，甚至是与孙权的私交，几乎在所有人的眼里，张昭都应当是丞相的不二人选。然而孙权却找了各种理由拒绝。最终，孙权将丞相之位交给了孙邵。虽然他也是北人中的名士，但是论才识和名望都相去张昭甚远。朝堂上的议论纷纷也未曾让孙权妥协，一度陷入了僵持。最终还是张昭不忍见如此纷争，主动站出来支持孙邵为相，才化解了这次僵局。众臣虽有不平，但连张昭也已经开口，他们只能接受。
这次，孙邵的去世让北人集团再次动了推举张昭的心思，想要重新拿回朝堂上的优势。如今的孙权，态度坚决尤胜当年，然而手段话术却愈加老辣圆滑。任凭朝堂如何推举，孙权都见招拆招，始终不接受。
这个月，在参加完孙邵的葬礼后，陆议又要赶回西陵驻地。孙权在他回去之前召见了他。
“伯言，西陵的防务如今如何？”孙权开口例行询问了军务。
“回殿下，自从我国与蜀重修盟好，西陵的防务尚算平稳，屯田练兵也都进展顺利。边境百姓也较为安定，如今民间的水陆通道都已恢复。臣伏请殿下高枕。”陆议回答。
“你在西陵那片经营也有数年，孤很是放心。”孙权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前你同孤说起西陵驻军缺粮的事，孤以为你广增屯田的提议甚是有效。作为表率，孤同子高在武昌城郊领了几片农田，已经播种了，待到秋收，所收之谷会尽数运往西陵以供军需。孤也已经发了公文，武昌诸臣工能领田务农的，由孤拨给田土，全力支援西陵。”
陆议听罢，很是感激，“臣谢殿□□恤，殿下此举必可励将士用命。”
“缺粮之事解决，孤也安心。还有之前派人给你送的那方吴王印鉴，你就继续留着。孤同蜀国的文书，以后你继续打理，便宜行事，无需再事事请示武昌了，一来一回也是繁琐。孤……相信你。”孙权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陆议，沉默了片刻。
陆议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便俯下身去说道：“臣感激殿下对臣的信任。臣定当谨慎处理与蜀的通信。”
过了一会儿，孙权才缓缓说道：“西陵的事就如此吧。伯言啊，如今，众卿都在商讨下一任丞相的人选，未知伯言如何想？”
陆议抬起头去，望着孙权的背影，旋即又低下头，说道：“丞相乃百官之首，自当由德高望重，才干非常之人担当。我国人才辈出，想必必有殿下合意之人。”
“伯言这话，似是而非啊。”孙权这才转过身来，摸了摸鬓角，似乎并不满意陆议如此含糊的回答。
“回殿下，臣确实听闻诸同僚意属子布先生。但是，臣亦知殿下并未同意。想必殿下应有别的考量。为臣不敢枉加揣测。臣只知道，臣该做的就是尽心协助丞相，而非执拗于推举何人成为丞相。”陆议并不在乎谁当丞相，但是经过暨艳一事，他着实不再想看到朝局混乱。既然如此，倒不如把心中真实所想直言相告。
孙权的表情此时仿佛才稍微松弛了些，扶住陆议的肩，说道：“如此甚好。伯言说的没错，无论谁是丞相，百官都应尽心协助。”
在朝野猜测了两个多月之后，孙权终于选定了吴国的第二任丞相——
——顾雍。
北人推举张昭为相的举动再次无功而返。如今东吴朝堂上，文武之首皆出自吴郡世家，北人的声势在短暂高涨之后，似乎被彻底压了下去。
当陆议在西陵驻地知道这个消息时，他并未觉得惊讶。张昭和顾雍本就是朝堂上最为受人尊敬的两位前辈。张昭是吴国元老功勋，不仅仅是孙权的臣，更是如师如父一般的长辈。而顾雍虽是孙权继任后才进入幕府，但他一向沉静持重，老成谋国，为孙权所敬，亦已追随孙权近三十年。丞相之位，本就不出此二人想。
这一切，不过只在于孙权一人。
在暨艳案的短暂试探后，任命一位新丞相，更像是孙权在向百官展示他的权威和力量。他似乎想要告诉所有人，他不会受制于任何一方势力，无论百官如何翻覆朝堂，能够决定一切的只有自己。
有一个想法此刻无比清楚地呈现在陆议的脑海里——
——孙权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位帝王。
一切都只差一个真正合适的时机了。
自夷陵之战前，孙权将彼时治所迁到了武昌，孙戎便也一直居住在这里。战后日子稍微安稳了些，每逢月中和节气之日，孙戎便会进吴王城去向孙权同他的夫人们问安。
这日孙戎竟在武昌的王城里遇到了大虎。自从自己出嫁前那一见，两人已是多年未曾相见了。大虎生活得高高在上，一直留在孙权身边，而孙戎一路随着陆议在任上，辗转多地，直到江陵之战前才返回建业，住在陆家在建业的临时寓所。
孙戎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前去，很恭敬地向大虎问安，她已经是吴王的长郡主，身份远在自己之上。再见大虎，孙戎有些惊讶。大虎变了很多。虽然面容依然年轻姣好，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眉目间那种天之娇女的高傲和飞扬的神采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无法捉摸的阴鹜和怨怼。看着这样的大虎，孙戎心里有些很复杂的情绪。尽管两人曾有过些芥蒂，但在孙戎心里到底也只是年少轻狂时的冲动之举。时过境迁，孙戎早已不想追究。可对于大虎而言，那些少时过往仿佛枷锁，锁住了她的人生。
大虎的境遇，孙戎多多少少听孙献提起过。
孙戎嫁给陆议后又过了两年，孙权就正式将大虎许配给了周循。两人的婚礼盛大华美，整个建业城在都在为这对新人祝福。那天周循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带着迎亲的队伍去将军府接亲。所有人都在说他“有瑜风”，将来必定是如周郎一样的英杰，又迎娶了孙权最为宠爱的长女，必然是前途无量。大虎披着江东最好的裁缝所制的嫁衣，带着最为贵重的嫁妆，在江东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从将军府出嫁，孙权的老师张昭亲自为这对新人主婚，世上可能再无比这更完美的联姻佳话。
婚后，两人感情也颇为和睦。孙权准许周循带兵，给他机会建功。而周循也不负所望，一直勤恳练兵，做事一丝不苟。然而世事的完美总是那样短暂，曾经以为的一生一世，也许转瞬间就化成了天人永隔。夷陵之战时，周循奉孙权的命令带兵去扬州沿江驻防，却在行军途中染了恶疾。亲兵护送他回到武昌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昏迷不醒。孙权和大虎为他找来了武昌和建业所有的名医术士，仍然无力回天。不久，周循故去了。
后来孙献告诉孙戎，周循出殡那天，她也去送葬。只见大虎像疯了一样，死死地抱着周循的灵柩，不准灵柩入土。孙权不忍见，让手下人强行把她拉住，这才给周循出了殡。她一直在哭喊，周循没死，周循不可能会死。虽然大虎为人骄横，可孙戎从来没怀疑过她对周循的感情。从幼时的两小无猜，到年少时的两情相悦，孙戎知道也许对于大虎来说，此生再也没有可能遇到一个像周循这般的眷侣。自从周循不在了，已经四年多了，大虎依然穿着素服，不佩珠钗，不施粉黛。孙权前一阵试探着说要让大虎再嫁，大虎还和孙权闹了一通，连步夫人都没法劝服这个女儿。
是啊，风华如此的爱人，得之又失，如何能够说放下就放下。
孙戎想起这些，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生玉（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