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58、弥难（五）

　　暨艳的案子最终尘埃落定。暨艳作为主犯被孙权赐了死，暨艳的几个手下也受牵连，先后自尽于寓所。他的老师张温因为与他过往甚密，被孙权罢官，软禁于府院之内，终身不得录用。张温背后的吴郡张氏也因为这次的案子，在出使蜀国绽放了那一瞬的璀璨后，便彻底被孙权踢出了江东的权力中枢。虽然暨艳已经伏诛，但是江东大族和北人们还是在这次的事情上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吴国的朝堂突然沉默下来，所有人都在暗自揣度着孙权的心思，无人敢多言。
　　暨艳和张温受罚的公文寄到西陵之时，陆议的心里有些百感交集。自小，陆康就教导他们，出仕后切勿结党，更不要参与同僚间的党同伐异。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朝廷尽忠。党争之祸历来如狂风暴雨一般，会蒙蔽臣工的双眼，让他们分不清是非轻重，只以同党之利为先，而置朝局于不顾。暨艳和张温毫无疑问是有才之士，然而北人的根基岂是如此容易撼动。陆议一向反对党争，纵然无法约束所有门人，他还是尽量把自己与亲近之人置于党争之外。暨艳想要整顿吏治的想法，陆议一直深以为然。但他处事操切疏阔，未有任何策略，便在上任伊始便将矛头直指当朝丞相，朝野震动，也让自己陷入了被动。再加上他所清算的不仅有北人，还有大批江东世家子弟，这更让他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吴郡的世家大族里，欣赏暨艳的人也有不少，陆瑁、朱据都曾因此劝过暨艳，不想看他因此遭祸。无奈暨艳此人性格过于刚愎自用，宁折不弯，完全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说。
　　孙权在这次风波中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也让陆议有些匪夷所思。暨艳如此冒进地参劾丞相，孙权一开始是默许，甚至是支持的。然而在孙邵被迫辞去丞相，朝野掀起惊涛骇浪之后，孙权便撒手不管，任由暨艳带着人查封了多处中枢衙署，被免官罢黜的中枢官员有一百多人，牵连出的属官更是数不胜数。一时间多处官署无法正常处理政务，朝野哗然。
　　事件最后的峰回路转也让人颇为费解。当暨艳正在更深入地彻查衙署背后牵扯的势力之时，仅仅因为一些私自处理罪臣的这样的细枝末节，孙权突然就将暨艳屈枉成“专用私情，憎爱不由公理”之人。不仅如此，他的副手徐彪还有其他几个下属也在同一时间被孙权下旨重责。张温也因为暨艳失势而被连累，当年出使蜀国的功绩，转眼间成了催命符。连带着吴郡张氏，也一同坠入深渊。
　　暨艳、徐彪接连自杀后，孙权便即时恢复了孙邵的丞相位份以及他所有的差事。所有的衙署也恢复了正常，不少之前遭到贬谪和罢黜的年轻官员们少数治了罪，大部分被孙权赦免，陆续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这几个月来的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场闹剧里，似乎只是抹去了暨艳、张温和徐彪这三个人。可他们难道不是最为无辜的吗？他们奉孙权之令查处资质不合的亲贵子弟，为的也不过是给这个国家留下一些希望，让真正的有识之士可以得到任用。
　　陆议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不寒而栗。他要面对的局面已经和前辈们截然不同了。他第一次觉得，孙权突然变得有些遥远和陌生，不再是记忆里那样。
　　“伯言，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孙戎端着茶，来到陆议的书房。她给陆议倒了一杯茶，有些担心地说道，“总觉得你近日里思绪甚重，心不在焉。”
　　“朝堂上，有些不一样了。很多变化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元叹叔说的没错，我离开这里太久了。甚至连这里的规则是如何，都已经不知道了。”陆议有些忧愁地说，“暨艳，被主上赐死了。”
　　“之前参劾孙丞相的那个人？”孙戎偶尔进吴王宫问安，也会知晓一些政事。
　　“是啊，他是个刚毅清正之人，一心为国。却落得这样的收场。我觉得很惋惜。他本该能为这个国家出更多的力。”陆议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我曾经想要阻止，也去劝过他。可是，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朝堂之事我不太懂。但是人生在世，只能求问心无愧。你既然那么说，我想那位暨尚书应当也是问心无愧。”孙戎也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道，“伯言，你是否问心无愧呢？”
　　“只说我自己，我可以说一句，我问心无愧。”陆议叹了口气，有些内疚地说道，“可若是说到所有的陆氏族人还有吴郡的各家，我是陆氏的家主，也便没了底气。暨艳说的没错，树大总有枯枝。”
　　“这次暨艳审查三署的时候，也查出来不少吴郡的子弟，考核不过，懈怠渎职。平日里，我远在西陵带兵，对他们管教实在是太少了。我已经写信给子璋了，要他务必严加约束陆氏子弟和亲属。德行资质一般的，就不要举荐了，免得今后有失官体。”
　　孙戎轻轻抚着陆议的肩，说道：“既然已尽人事，那就可以不愧自己了。伯言，你做了你能做的，便不要背太多的负担了。”
　　“我担心的，还有别的事……”陆议盯着面前的茶，有些出神，“暨艳这次借着查三署的事，整倒了孙丞相。这背后的力量……我只是有些惶恐。否则只是一个选曹尚书，要参劾当朝丞相，搅动朝局，这力量实在是匪夷所思。”
　　孙戎仿佛立马明了了这背后的种种牵碍，除了孙权，不作他人想。
　　“这已经不是你可以控制的。”孙戎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惟有做好本分，才是自全之道。”
　　陆议握住孙戎的手，“戎儿很是聪明。可是，有时候太多身不由己了。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陆议，其他人也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们。”
　　“不管别人怎么样，在我这里，你只是陆议，和以前一样。你只管放心去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孙戎望着陆议，眼神坚定。
　　陆议很庆幸，在这一刻，自己还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还可以问心无愧地去面对所有的变化。
　　这场风波终究还是过去了。吴国的朝堂上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谁也不知道这平静可以维持多久。也许，片刻的平静只是蓄势，那些或是蓄谋已久或是不期而至的翻天巨浪仅仅是在等待下一次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