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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弥难(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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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尽管被孙权打击了多次,但依旧没有放弃对于整倒暨艳的执著。终于,他们查到很多因贪腐渎职而被暨艳降为军卒的官员和他们的属官,居然并没有收归孙权统一调配,而是被暨艳私建营府收了起来。他们有些同普通军士一样,在暨艳的营府里练兵,已经是一支过百人的私兵队伍了;而有些不服管教的,在这营府里受了不少皮肉之苦。以暨艳这个级别的官员绝无可能拥有如此规模的部曲,并且决断官员们的生死。营府本是孙权特准暨艳设置,然而其中人手配置和人员处置必须经过孙权首肯后,中枢授权方可落实。暨艳未上报孙权便私自将戴罪之人收归己用甚至加以刑罚。北人再次看到了希望,私募兵勇是无视主君的大罪,更是孙权一直以来的逆鳞。暨艳怕是难逃责罚。
暨艳万万没有想到,本是出于惩戒有罪郎官而建立的营府却成了敌人手里的尖刀,狠狠地刺中了自己的要害。
“殿下,暨艳未经上奏,私自将戴罪郎官置于名下营府,未免太过自作主张。中枢文书并未授权暨艳兴建营府,招募私兵。暨艳此举是僭越!”
“是啊,是啊,暨艳定罪完全看个人爱憎私怨,怎能令人心服?”
“暨艳父兄附于邪逆,吴王不计前嫌引为干臣,如今做出此等不法之事,不治何以正朝纲?”
“暨艳私募部曲,僭越至此,玷污吴王清明。应该严惩。”
……
北人掀起了自暨艳上任以来,最大的一次论战,江东几个大族的门人也在一旁推波助澜。接连几日,群臣就这样无休止地进谏着、攻讦着。而此时有些理亏的暨艳和张温的气势此时明显弱了下来。
孙权坐在王座之上,宫帘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无人知晓他此刻的神情。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开口支持暨艳。他只是看着殿内诸臣,近乎冷酷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情,仿佛在玩味。
暨艳不安地左右张望着,又望向孙权。他还想向孙权说些什么,但在望向孙权的那一刹那间,又忍了回去。事情也许已经到此为止了。他有些不甘地低下头,跪了下来。
“臣设置营府,是为了惩戒渎职官员,未能及时呈奏,确是臣的过失。”暨艳伏在大殿中,向孙权请罪,“但臣并未以此募私兵,请殿下明察。”
“也就是你承认私设营府确未呈奏之责?”孙权的声音听起来一点起伏都没有,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连血液都要凝固住一般,“你奉命清查三署,自己却渎职在先,按律应该怎么处置啊?”
“臣……臣……”暨艳对于孙权的问责似乎毫无准备,伏在地上,不知道如何应对。
树倒众人推,以北人为主的“倒艳”一派,立刻抓住这最后时机,给他致命一击。他们甚至于还想要将与此事有关的江东大族一起拉下水。
“既然主谋已然认罪,请吴王殿下重重惩治暨艳及其党羽!”
大殿上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回音还在殿内回荡。
孙权终于站起身,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抬起手,示意宿卫,“把暨艳还有他的属官都羁押起来,等候审讯。”
然后他慢慢走到张温身边,“惠恕,暨艳是你举荐的。你怎么说?”
如今的阵势下,张温也知道已是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只得跪下来,做最后的一搏,“暨艳他虽有疏忽,却一心为吴国,为殿下……”
张温的话还没说完,孙权冷冷地望着他,又缓缓地收回目光。仅仅是那片刻的停留,却好像凌迟一般,把张温的意志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知道,这便是末路了。
“臣……自知有失察之罪,请殿下息怒。臣认罪,臣认罪……”张温的目光触到孙权那双阴鹜的眸子,瞬间便败下阵来,声音也震颤着。
“既如此,惠恕就回家待选吧。”孙权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朝堂上从未发生过什么。
张温没有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一直也没有起身。
“清查一个三署,掀出这么多的事。众卿,也自当警醒,好生管教门人子弟。清查之事,到此为止。有罪的,廷尉监尽快定罪量刑;无罪的,核准后即刻释放,官复原职;考核未过的官员,一律重考后待选。”孙权背对着满朝文武说道,“至于暨艳和张温如何处置,容孤慢慢查清楚,再做打算。”
当孙权做了这样的决定,朝堂上也不再有争论之声。无论是北人还是与暨艳无关的江东世家,都已经得到了令他们平息的答案。
不满意的,唯有孙权一人罢了。
距离武昌宫城向南,骑马只消半炷香便能到达大狱。这里是武昌专门关押重犯的牢狱。四面都用巨石修筑了高高的围墙,守备十分森严,每隔十几步便有岗哨。围墙中通往狱房的路狭窄曲折,那幽闭似是没有尽头一般。整座大狱安静得可怕,连偶尔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显得震耳欲聋。所有的狱房都逼仄压抑,即使是在白天也阴森得紧,宛如荒坟。即便是三伏天,这里的阴寒之气也能渗透骨血。而此刻正是午夜,连走廊中的油灯都仿佛要被这黑暗阴冷吞没一般,也许不久便要彻底熄灭。
幽转的廊中突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那些仿佛已经死去的狱房此刻却突然活了过来,传出一阵阵凄惨低沉的呻吟和求饶声。
“地面湿滑,小心脚下。”在前面引路的狱卒半点也不敢怠慢身后的人。他的步子迈得缓慢,生怕后面的人迷了方向,“殿下,到了。”
狱卒说罢,点燃了狱房门口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得老鼠到处乱窜,吱吱作响的叫声让来人不禁皱了皱眉。
这间囚室里的犯人正坐在一堆枯草上,他的头靠着木栏,两眼紧闭着,仿佛已经昏了过去。灯亮起的一瞬,他的肩头一颤,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住了眼睛。片刻,他才放下手,借着灯光完全看清来人的脸庞。
他突然直起身体,向地上拜去,“罪臣暨艳,叩见吴王。”暨艳发髻有些散乱,穿着一身肮脏不堪的囚服,狱房里散发着让人不适的气味。虽然未曾被加刑,但手脚都戴着镣铐,此时只能艰难地跪在地上向孙权行礼。虽是刑不上大夫,但在孙权治下,却从未有这种讲究。
狱卒打开了囚室的门,孙权走了进去。
“子休,起来吧。坐着说话。”孙权并未介意一身污迹的暨艳,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想把他扶起来。
暨艳伸出手臂,架住孙权的手,说道:“臣是戴罪之身,跪着就好,跪着就好……臣一身污秽,莫脏了吴王殿下。”说罢,跪着的双膝向后蹭了蹭,与孙权稍微拉远了些距离。
孙权放下双手,直起了身体,终究还是没有扶起暨艳。
“……这次,是孤太轻敌了。本想切实行一番改革,刷新吏治,没想到,最后竟也只能妥协……本以为能扯动他们的利益,让他们彼此牵制,没想到竟让他们为了利益纠结在一起。”孙权长长地叹了口气,“子休,孤……对你不住。”
“殿下切莫如此。罪臣乃是受到殿下励精图治之心的感召,想与殿下共同进退,保国之清明。到底是臣太不谨慎了,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如今前功尽弃,更玷污了殿下圣誉,臣实有负殿下所托,愧疚难当。若是以臣一命,能换得吴国官场清晏,殿下安枕。此乃臣之所愿。”暨艳再次向孙权叩首,流着泪说道,“臣从接下这份差事的那天,便对如今的境遇有了准备。殿下的心里是宏图伟业,切切莫要为臣忧伤。人固有一死,若臣之死重于泰山,夫复何求啊。只是臣有一请,望殿下能恩准。”
“你说,只要孤能办到……”孙权弯下身子,又想要扶起暨艳,可还是在半空停住了手。
“臣的老师虽对臣有举荐之恩,但对臣之所为一无所知。无奈臣如今身陷囹圄,无法为他洗脱冤屈。臣所犯之罪与老师无半点关系,请殿下从轻发落老师……无论如何请殿下救老师一命。”暨艳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那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格外分明,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着孙权的心。
“子休,孤答应你。定保下张温的性命。”孙权不忍见,便转过身去,“孤很感激……孤要走了。子休你多多保重……”
暨艳望了一眼案几上的白绫,眼含泪光,大声对着孙权的背影说道:“臣暨艳恭送吴王殿下,伏祈吴王殿下安康……”
“罪臣暨艳谨具此疏为吴王殿下御览,
罪臣秉王命,清查三署。荷此重恩,乃臣之幸也。然营府之过确系臣之疏漏。臣之罪,罪在滔天,亦污君王之清名,此臣之所愧也。
臣一身一命,为殿下所驱,惟望以臣之死平朝堂之议,安百官之心,全陛下之名矣。
臣伏乞陛下勿以臣之过,而绝图治之心。臣虽死亦无憾矣。
暨艳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