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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弥难(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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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艳此举犯了众怒。先前因为夷陵之战的分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北人,这次又被暨艳这个出身江东的吴郡人参劾,已经决定一定要整倒他。而子弟们被撤差的江东大族们十分不满这位同乡如此过火的行事,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这两股互有隔阂的势力,此时竟因为共同的敌人而拧在了一起。
很多吴郡同僚都私下写信找到了陆议,希望他出面劝说孙权惩治暨艳,毕竟他如今是孙权身边最受青睐的人。他不厌其烦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陷入党争的结果是什么,陆议深有所知,他并不想与任何一方为伍,这样只会让局势更加复杂。而他只想能尽快解决问题,避免更多人被牵连。
朝堂上,因为得罪了两方势力,暨艳和张温几乎是在以二人之力亦或是三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大部分重臣,尤其是北人出身的臣工在朝堂上向孙权数落着暨艳和他的手下搅乱朝纲的罪责。然而孙权似乎并无意去平息,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观望,仿佛朝堂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样的闹剧持续了几个月,每天的朝会都仿佛集市一般吵嚷。偶尔从西陵回武昌参加朝会的陆议只能默默站在一边,他判断不清孙权的态度,也不想参与朝臣的讨论。事情已经波及到武昌城里不少府衙,绝大多数北人官员和部分江东世家都被牵扯进来。这个雪球已经越滚越大,一场崩塌,在所难免。
丞相孙邵也终于忍受不住来自暨艳和张温的参劾,这天一大早,他就脱了官服和官帽,着一身布衣跪在大殿之中,请辞丞相名位,并因“管理三署失职之罪”请求孙权降旨严惩。
早朝尚未开始,陆议和顾雍站在孙邵一旁。陆议正不停地劝着孙邵。
“孙丞相,千万不可如此。子休他人办事操切,我们都已经在劝他了。你先把官服穿上。等见到主上,可以与主上慢慢商量,千万不要冲动行事。”陆议弯下腰来,想把地上的官服和官帽捡起来。
“伯言,你的好意我心照了。你平日里都在西陵带兵,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你不愿卷进来。所以千万别再理这事了。三署之事,我确有失察之罪,实在无力辩驳。今天就是来向吴王认罪领罚的。”孙邵按住地上的官服,依旧跪着。
陆议还想试图再劝说一下,但是顾雍伸手拦住了他。顾雍摇着头,望了陆议一眼。陆议只好松开了抓着官服的手,两人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回朝会的位置。
孙权进殿便看到孙邵跪在大殿中央,仿佛一点没有意外,径直走到王位坐了下来。
“何事啊?一大早,长绪就跪在这里。”孙权语气颇为平淡,仿佛在看戏一般,“连官服和官帽都除了。”
孙邵双手举起丞相印绶说:“罪臣孙邵,自察犯监管不力之罪,今日除官服,请辞丞相之位,以赎罪衍。请至尊降罪,以正朝纲,以安百官之心。”他说罢,伏在地上,等着孙权的旨意。
“暨子休到了吗?你是负责这次清查的,你怎么说?”孙权扫了一眼堂下的诸臣。
“臣在。经臣查明,孙丞相本对三署有监察、评议、考核之责。而如今三署不合资质者甚众,十者竟不能取其一。此外,目前另有渎职者四十五人,贪腐者二十人。臣以为,三署出此恶绩,孙丞相身居宰辅,难辞其咎。如不能予以问责,实不能正吴国之朝纲,藉众卿之怀。”暨艳从大殿边上走了出来,向孙权叩首,并递上了上疏,“臣已经写清案情,请吴王圣断。”
宫人将暨艳呈上的案情卷宗递于孙权。孙权打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几眼,便将卷宗放在了身旁的案上。
“既然子休已经查明了案情,长绪也自缚请罪了。这样吧,从现在起,长绪卸去一切职务,回府待选。其余三署所有涉案和考核未过的官也一律免职,案情核准后,该治罪的一律按律治罪。”孙权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便将处罚吩咐了下去,“子休,你就负责这些事情吧。”
陆议看见如此局面,正想站出去帮孙邵说话,却被一旁的顾雍拉住了衣角,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下了朝会,孙权已经返宫,朝臣们也都散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陆议还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
已经走远的顾雍这才发现陆议还未动身,便转身唤了一声“伯言”,陆议这才晃神应道:“元叹叔……”
顾雍看到陆议的样子,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伯言,你想的事我都明白。现在情势尚不明朗。我知道你忧心国事,但如今长绪只是被撤了差,想必至尊也只是有些气愤于三署失察的事情罢了。你不用过分担忧,也不要贸然向至尊进谏,且再看看。”顾雍的语气平和,似乎并没有太过紧张。
“元叹叔,我还有些担心子休和惠恕。孙丞相到底是百官之首,又是北人里声望颇高的饱学之士。子休和惠恕是我们的同乡,尤其是是惠恕,万一,我担心他们有什么误解……子休和惠恕也是为了国家,我也不想看到他们招来什么祸事。而且,孙丞相一向也是忠心事主,任职以来未有大过,不至于遭此罪责。”陆议很是担心暨艳和孙邵,“我只是觉得,应该向主上禀明,早些澄清误会。”
“伯言啊,你这是在外带兵太久了。朝堂之上很多事看不透,看不破也是寻常。朝堂之事同行军打仗颇为不同。这一切至尊自有安排。你如今外任武职,三署之事本也不是辅国将军的管辖,最好还是置身事外。小心招来忌讳,人言可畏啊。”顾雍抚了抚陆议的肩,语气变得深沉而克制,“我知道你同子范前些日子去劝了子休,就到此为止吧。剩下的事情,别太担心了。终究会有个说法的。”
顾雍的话惊醒了陆议。是啊,陆议真的出去领兵太久了,他离开孙权身边也太久了。自赤壁之战前一年去海昌任职,到夷陵之战后重回武昌列席孙权朝会,陆议远离吴国权力中心已经足足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里,孙权手下的统帅大将换了一个又一个,张昭因为主降之过早已失去了实势,孙权自己一手培养和提拔了无数江东才俊。他早就从一个需要依靠外力来稳固自身的少年将军,变成了可以坐断东南游刃有余的霸主了。区区一个三署的问题,他又怎么会看不破。不,应该说,他早就看破了又或者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安排。他此时要看的不过是群臣的反应,可叹陆议还在兀自担心。
陆议自嘲一般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去,跟在顾雍身后,离开了吴王宫。
孙邵被撤职之后一直被禁足在府上,也不准许外人探视。满朝的北人都在为他求情。连一直闭门在家读书,久不出声的张昭,都开口请求孙权查明真相,释放孙邵。江东大族中的官员也因为不少本族子弟被削职,而上疏为孙邵进谏,以求换取以后对子弟的轻罚。他们俨然已经将张温和暨艳排除出了自己的团体。
然而孙权完全不为所动。每日的朝会除了商讨例行的政务和军务,凡是有人提孙邵一案的,孙权便会立刻一言不发。即便如此,朝堂上不满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平息的态势。孙权不允许朝堂上商讨,群臣就改以上疏。一时间,上疏请求孙权罢免暨艳和其副手的公文堆满了吴王宫内殿的书房。
这样弹劾暨艳的浪潮让孙权越发愤怒,这群官员究竟有多少事是经不起查探的,到底又有多少无才无德的官家子弟靠着父荫挤进了朝廷衙署?如此下去,吴国还能长久吗?想到这里,孙权怒不可遏,用力地踢翻了装满公文的木箱,文书散落了一地。宫人们看着满地的竹简,偷偷地互相张望着,却也不敢上去整理,深怕惹恼了孙权。
此时的孙权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巨大力量。在暨艳清查他们的时候,不甘坐以待毙的官僚们也开始暗中抓暨艳的痛脚。
为了能够扳倒暨艳,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有些人派家丁私下里将贿赂偷偷放进暨艳的府院,再写上疏指其贪污,要挟诸官员索贿,以此放宽考核。还有人将当年暨艳父兄与孙家的旧怨搬上台面,甚至揭出暨艳家的私事,直指暨艳携私愤而泄于公务。尽管如此,孙权还是不为所动,看上去丝毫没有要问责暨艳的样子。
经历了这样一阵诬陷同攻讦,暨艳在孙权的有意庇护下,毫发无伤,整改之路似是顺风顺水。然而,福兮祸之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