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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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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婧的生活没有被这样的小插曲打乱。
早上送豆豆去幼儿园,然后去菜场买菜;回到家赶会稿子,哈欠连连,就上床睡觉;下午接豆豆放学,做晚饭,陪玩陪学哄睡,然后享受“中年宅妈”的夜生活或是在金主爸爸的“淫威”之下继续赶稿。
她常去的菜场,人声喧哗、熙熙攘攘,充满着人间烟火气,气体流动之处,就是这座城市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真实面貌。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在各种求而不得的世俗欲望中,食欲的可能是最易实现的。吃,永远是人最原始、最强烈的欲望。
西红柿要挑圆圆红红的,新鲜的甜椒尾部是绿色的并且坚硬,表面太光泽的黄瓜已经被人为处理过。
“买点什么不!都新鲜着哩!”
如果你在同一菜贩那里买过几次菜,那就算是他的熟人了。下次再来的时候,远远地便和你打招呼,告诉你今天什么菜最新鲜。假如你要买的食材他那儿没有,他还会告诉你:“去旁边那家,他的好。”
摊贩们不会因为你富有而谄媚,也不会因为你清贫而轻蔑,对他们来说,自己的瓜果蔬菜才是全部。
在这个足不出户就可丰衣足食的年代,陈婧好似还是习惯于穿梭市井,“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她万分向往古人生活,这是很大的原因之一。
很快,她寻觅到一把鲜嫩的韭菜,一只胖胖的茄子,几个时兴的山芋,一段藕,一块肉质细腻的牛肉,临走前,菜贩还塞了她一把小葱。她把瓜果蔬菜们统统装进菜篮,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身上还斜垮着一个素色的布包,里面装了本小本子,一支笔,可能还有些软糖、纸巾,还有一台电量几乎满格被彻底冷落的手机。
那上面跳出了好几通未接来电。
那人打不通电话,干脆跑到陈婧家门口等着。站累了,就蹲着。
于是陈婧回到家,就发现自家门口蹲了怪人。黑衣黑帽黑口罩全副伪装,还把自己蜷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莫非是醉汉认错家门?青天白日的,不合常理。那是什么流氓土匪?看着也不大像。她正犹豫着,是上前问一问,还是直接报警,那人忽然抬起了头。
“你回来了。”
顾南风先是一笑,随即慢吞吞地摘了口罩站起来,“你不接我电话,我又急着找你,就问杨瑞要了你的地址。”
这两人什么时候有的交情她不知道,总之自己,是交友不慎了。
“你怎么进来的?”
“门卫就没拦我。”
“你不怕被拍?”
“怕的,所以我们赶快进门吧。”
物业费是白交了。口舌也是白费了。
“什么急事?你不会打电话?”
“我会是会,但是陈作家的手机,好像作用不大。”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机大概率又是静音忘调了。顿时有点儿理亏,她小声解释了句。
“你去买菜了?我看看……”他快速扫了一眼,“真会买,都是我爱吃的。”说着,还顺手去接购物篮,那动作自然的好像是丈夫在等买菜回来的妻子。
他的手已经抓着菜篮,陈婧却半分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帮你提一下,你不得拿钥匙开门吗?”
陈婧置若罔闻,把菜篮往地上一摆,拉开包包拉链取出钥匙,“不需要,也不准进门。有事电联,我一定接。”
“没关系,我总能找得到你。”
尽管这一句的语气随意到不能再随意,结合上下文语境好似也算承前启后,还是叫陈婧拧转钥匙的动作停滞在了那里。
顾南风却已经从地上捡起菜篮,另一只手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笑嘻嘻地递到她眼前。
“我其实是为了工作的事来的,俗话说编导不分家,导演人选可不得等你点头。”
透过照片缝隙,陈婧瞧见顾南风一副斯文败类的正经模样,实在懒得继续招架。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径直走了进去,没关门。
君既厚颜,那就请君入瓮。
陈婧把采购回来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又倒了两杯水,出来的时候看见顾南风已经在客厅沙发上端正坐着,安静得像团空气。
他在看挂在墙上的照片。好像已经盯了很久,眼神都有些困倦迷离的样子。直到她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成为他继续注视那张照片的障碍物。
“那是我儿子两岁的时候,我和他拍的亲子照。”
“拍的挺好。他长得很像你。”
他语速很慢,夹杂着很多情绪,但听得出来,那赞叹确是由衷的。
陈婧无言。
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意外。
多么荒唐,七年未见,顾南风好像知晓她的一切,而她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南风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他把三位导演的照片依次排开,开始给陈婧逐个介绍。
“第一位,唐辛子。他总是能洞悉观众爱看什么,节奏把控一流。在他的镜头下,男帅女美,唯美青春戏码,是他信手拈来的看家本领。”
“第二位,李哲安。角色契合度、镜头语言、旁白、转场、细节、人物冲突……等等这些,国内一流。”
“至于这第三位,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为了‘三方比价’而凑数的。近来作品少,烂片多,有人说他是江郎才尽。”
顾南风顿了顿,将李哲安的照片往前一推“我想,你大概也偏向于他。”
陈婧犹豫片刻,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位:“我选第三位,吴华。”
吴华,37岁,一次金马最佳导演,两次金像最佳导演。他翻云覆雨的辉煌时期,正是他们念大学的时候。他们一起追他的剧,跟着里面大大小小的角色一块哭、一块笑。
后来顾南风做了明星,却不曾与之合作过。此次把吴华作为候选名单之一,不能说全是私心,但也绝不是凑数了。
陈婧竟然还记得吴导,这让顾南风倏然间心头一暖。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分析起他的优劣势。
陈婧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沙哑的厉害,嘴唇有些干裂发白,眼睛下方却有一片淡淡的潮红。他说的越多,嗓子应当是越不舒服,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陈婧也不打断,安安静静呆在一旁。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真切切地看着这个人,这是第一次。
他穿的不多,黑色卫衣,黑色九分裤,露出一节很白的脚踝,再下面是……粉色拖鞋?!
这位客人竟然在进门时“自觉”换上了她的拖鞋,也不管脚后跟踩在外面。她记得这双鞋因为不小心买大了,所以丢在角落很少穿。饶是如此,42码的脚若无其事地塞在里面,画面实在是滑稽可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当她意识到的时候,笑容已经收不回来,然后顾南风也跟着笑,两人目光几乎交错。
陈婧垂下目光,“你没看见有鞋套么?”
“我看见有拖鞋。”他咳嗽了一声,想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抱歉,下次我自带。”
“……不可能有下次。你这是感冒了?”
“昨晚有个应酬喝多了。谢谢你的热水,正巧我胃疼。”
他说他胃疼,一瞬间,她竟然感觉到自己的胃像是被人拿针尖扎了一下,隐隐刺痛。
那么他是哪种痛呢?
她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他肠胃不好。虽然她总叫他大少爷,但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顾南风确实爷们的可以。
比如,忍耐力一流。
火锅烧烤麻辣烫,她无辣不欢,他就陪着。她只知道他不爱吃生食,不知道他原本也不吃辣,不能吃辣。严重的时候,灼热、疼痛、呕吐感随之而来。
直到那次,他们去吃火锅。
“老板,牛蛙火锅一份!”
“好勒!辣度要多辣?”
“南风,今天这么冷,咱们吃变态辣吧?”
“好啊。”
火锅咕嘟咕嘟水汽氤氲,陈婧又往里面涮了羊肉,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在红汤中翻腾,一筷子夹起,入口满颐肥香。热食下肚,寒意没了大半。陈婧来了兴致,又叫老板温了点米酒,顾南风反倒有些不爽快,墨墨迹迹地问她今天是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今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冬——至!”她说着,热乎乎地喝下一大口,“干杯!”
“你一本正经起来,挺胡说八道的。”他举起酒杯,与她的碰了碰。
“呼~米酒可太好喝了!别的酒有这样好喝的吗?”她已经一小杯下肚。
“非常难喝,又苦又涩。”他夹起一块牛蛙腿,放到陈婧碗里。
酒足饭饱,走出火锅店,立马感受到室内外的温差,再给冷风一灌,直叫人想缩回锅炉前。顾南风用围巾把陈婧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张小脸几乎只剩一双瑞凤眼露在外头,亮晶晶地盯着人看。
陈婧非常喜欢用这个角度看他,能看到他有一点内双的眼睛里面那层薄薄的眼皮,看到他鼻梁好看的弧度,还有带着一丝笑意的嘴唇。
陈婧呼吸间,充斥着围巾淡淡的香味。好像是他惯用的那款洗衣液,也可能是是充足地沐浴过的阳光,或者是两者的结合。是她喜欢的味道。
“咱们去唱k吧?”
“好啊。”顾南风牵过她的手,包进自己掌心,塞进他的棉衣口袋。
陈婧唱歌一般,胜在音色上乘,所以在ktv,常有人起哄让她再来一首。当然,这其中大多数是异性。但并不包括她的“模范男友”顾南风。
他天生音准,普通瑕疵他听着就放大很多倍。哪句音准跑偏了,又有哪个地方节奏快了。
有时候他纠的太认真,毫不留情,陈婧生气了,就用爆米花砸他,“不爱听就闭上你的猪耳朵!”
顾南风笑意更甚,抓了一颗含在唇间。
“爆米花是用来吃的。”
浓郁的谷物香味,夹杂着焦糖的甜、牛奶的醇,在两人唇齿缠绕间蔓延开来。
「笑声像大海眼神里有阳光
我想像你一定就是这样
要我等待我就等待
北方南方某个远方
请找到我到了对的时候
相遇的路口请认出我」
顾南风按照惯例给陈婧点了这首s.h.e《远方》。深情唱罢,酒意上头,她面颊红通通的,“顾老师,好听吗?”顾南风却不答,低着脑袋,像是睡着了。
虽说顾南风是有些嗜睡,但时辰尚早,更何况,这首歌是认真唱给他听的。她噘着嘴,微微有些气恼地凑到他面前。
她没有出声唤他,他却立即惊醒过来,一双眼睛朦朦胧胧。这时候,身后的电视屏幕由暗转明,陈婧这才发现他脸色好像不大好。她头脑清醒了些,打开了包厢最亮的灯。
最亮的灯,仍是昏暗。但足以看清,他脸色是真的不好,眉头紧蹙、苍白如纸。
顾南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此刻脑袋沉沉发痛,胃里火烧火燎,超过了他忍耐的极限。
“阿婧,我……有点想吐。”
话音刚落,他就真的吐了。无人点歌的包厢,开始自动播放歌曲。
「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
生旦净末丑好汉不回头」
陈小春的《算你狠》,实在是应景。天地良心,他只不过喝了半杯米酒,吃的更是不多。胃里空了,他开始干呕。
陈婧的那几两酒完全醒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出来的,她觉得下一秒他可能会吐血。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手机,眼泪吧嗒吧嗒掉到上面,她拿袖管抹干净,手足无措,打算拨打“120”。电话即将拨通,顾南风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怕,只是胃病。一会,就好。”他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次之后,她才知道他一直有胃病,专业名称“神经性胃炎”。神经性胃炎的病因,主要来自于压力,当然也有不良的饮食习惯。顾南风是货真价实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风餐露宿怎么也和他搭不上边,但旁人不知,成长在这样一个富贵人家,每天却是“饥一顿、饱一顿”。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懵懵懂懂知道,父母感情不好。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并不互相憎恶,相反,母亲非常非常爱父亲,而父亲,也总是用母亲的名字存下一拨又一拨的财富。万恶之源,是父亲在外面有女人。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是情。不同的阶段,他选择不同的女人陪在身边。有时候有过渡的空白期,有时候没有。母亲知晓一切,却无可奈何。
她通常也不大哭大闹,尝试的方法是更加“敬他、爱他”。家里吃饭,她必须要等父亲回来了,才准许动筷,等的久了,她就要顾南风打电话过去“问候”——“你要说:‘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南风等你吃饭呢!’你要说:'爸爸,那你辛苦了,要记得吃饭!’”他都按她说的做了,但她总是责怪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渐渐地,父亲会很快挂断电话,或者干脆不接。不接的时候,母亲的脾气就会变得更加古怪。他不过是个少年,就已经学会两头撒谎,试图营造片刻和谐。又何止是吃饭,这个家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后来母亲终于开始担忧,孩子越来越不爱吃饭,只长个子,不长肉。于是让阿姨做一大桌菜,这个养胃,那个易消化,顾南风总说不饿,实际他早已有些厌食症了。
陈婧怔怔听着,她想问他,为什么胃里很难受的时候,还要一声不吭地陪着她胡吃海喝,但答案好似又不需要问。
在她家里,一家四口,总是围着一个小小的桌子,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和大她一岁的哥哥互相抢食。
“阿婧,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吃那些从前不吃的,也只是因为,我也馋啊,我想和你一块吃。”
“那你以后……什么都不准瞒着我。”
“好。”
他答应她的时候,是真的想要一辈子都做到的。虽然他后来食言了。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久到陈婧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曾爱过一个男孩,他小的时候挺不容易的,他想哄得母亲别再皱着眉头,哄得父亲早些回家,他想好好吃一顿饭,但他总是做不到,他连哭泣都是偷偷的。所以她对待豆豆,总是极尽耐心、倾注爱意,从不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宣泄在他身上,从不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
豆豆虽然没了父亲,却成长得这样好,像一匹在乡下田间自由无垠奔跑着的小野马,又像一棵在肥沃土壤肆意生长着的香樟树。
那个男孩,不似野马、不似香樟,但无数人爱他如狂。
那个男孩,穿越时空、跨越过往,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她面前,说他疼。
“我去买药,然后下两碗面,你等着。”
从陈婧下面的动作熟练程度可以看出来,豆豆很爱吃面。青菜、香葱、生姜、香菇洗净后控干水份。香菇切片、菜苔切段、香葱切成花、生姜切成粒。热锅加入少许大豆油,炒香葱花姜粒,倒入香菇和菜苔,大火炒熟后,盛入碗内备用。骨头汤烧开,下入面条煮开,加入炒好的香菇青菜。她把锅盖盖上,让面条比平时翻滚的更久一点。在老家,它有个接地气的名字——笃烂面。
陈婧端着两碗面放到餐桌上,摆上筷子,便喊顾南风来吃。顾南风不应,她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反应。
她来到客厅,顾南风果然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面部线条会显得很柔和,黑亮的头发顺顺的耷拉下来,快要盖住眼睛。
陈婧走上前,抬起脚,踹了踹他,动作算不上轻柔。但他竟然没醒。正当她打算踹第二脚的时候,他猛地睁开眼睛。
“是陈婧吗?”
“……”
“是做梦吗?”
“是,梦里还有面条吃。不信你试试。”
顾南风于是跟着陈婧来到餐桌前,陈婧示意,对面那碗是属于他的。他走过去坐下,夹起一筷面,就放进嘴里。整个人还处在懵懵的状态。
“感觉如何?”
“是烫的。”
“……废话。刚从滚烫的锅里盛出来。”
“我……真以为是在做梦。我怕我一不小心醒了,就可惜了。”
陈婧正吹凉了一筷子面放到嘴里咀嚼,顾南风的话让她生生噎了一口。但她还是吃出来,味道很淡。
糟糕,刚才顺手放了豆豆的调味盐。
“嫌不嫌淡?”
“有点。”
“……是豆豆的盐,将就吃吧。”
“哦。为什么,我的这碗,有豆豆的盐,却没有陈婧的蛋?”
陈婧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然后她举起了筷子。顾南风缩起了脖子,他以为她要拿它敲他脑袋。但她只是夹起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扔进他碗里,“闭嘴吧你!上辈子没吃过似的。”
上辈子没吃过,这辈子吃过的。
“我可不可以只吃蛋黄啊?”
“……不吃滚。”陈婧咬牙切齿地“温柔”说道。
顾南风可不想滚,面条的香味让他感到饥饿。于是他吃的精光,只剩碗底浅浅的一层汤。
“你确实是胃疼么?”
“是啊。但是现在好多了,你的功劳。”
“吃饱喝足了,请回吧。”
“是要走了。那就定吴导。你编、我演、他导,这剧一定得爆。”
“什么?你演……男主角?”
顾南风点点头。
陈婧直摇头,“你是不是演学生演上瘾了?一把年纪了,合适吗?给年轻人机会才是正理。”
“陈婧,不是我非要去演,你知道的,那就是我。”